盲流艺人王六顺
采访缘起:
王六顺,按民间的说法,这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32岁,大庆人氏。此公喜欢挎一像机,在京城文化艺术圈中穿梭,天长日久的熏陶,使之成为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人物。
王六顺照了许多上好的人头,其中的神品,第一数我,第二数老周。影像本是虚幻之物,但老王的确用这虚幻之物搞得我俩兴奋莫名,平添了几分自恋。
王六顺好激动,说话经常不上档次,但嗓门亮,能把一首首烂歌唱得情意绵绵,像石油里泡出来的校园歌手。只有在我这把箫的引诱下,他方露出叫驴本色,令听众猛吃一惊。我也猛吃一惊,原来我竟同一头驴子厮混了个把月!
2001年开春,我在京逗留月余,其间亲密接触了无数思想精英,可文化水平却在直线下降。3月24日午后,离京前夕,与王六顺等人共谋录制《喊魂》,方恍然明白什么是“自恋使人愚蠢”。王六顺,亲爱的盲流,鸦片烟,马屁精,不学无术,乱插嘴的鹅,让我变成蠢货的就是你吗?(王:王六顺;威:老威)威:你又喝高了。
王:我就半杯啤酒的量,今天为了和你做《喊魂》,豁出去灌了一两多二锅头。这劳动人民的酒劲大,一下子就把我撂倒了,再被你的箫声一勾,我差点吐。
威:你是一半喊魂,一半喊酒。
王:还有一半叫老娘,整个身体烂泥一样往下淌,受不了。这是一种气场,你一唤“顺”,我满头满脸轰隆一下就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泪。你看咱王六顺多崇高,都这样了,还绷起一根筋做艺术。我是扛到最后才失去知觉的,你呢?
威:我多坚持了半个钟头,弄另外一段。都成行尸走肉了,老梁还不断用鼓、用琴刺激我,赵的声音也越来越响,我不知道我与她的声音纠缠了多久,总之,我在现场睡着了,箫还抵着嘴唇,一副挺敬业的外表。
王:我俩都沾酒醉。
威:别把我和你扯在一块。魂喊成这样,怪酒没用,还是挖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浅薄、滥情、文化低,就凭一幅天生的驴嗓子在世上混。
王:我浅薄?!我文化低?!咱老王好歹做过文化局的干部,哪像你,考四次大学都落榜,第五次走后门,靠姐们推荐去上了,还被开除。嘿,甭以为出了一厚本《底层》就成他妈的学者了。这几天,我借捧场之机,早把你的底牌摸清:骰子摇来摇去,响动再大也不过幺二三,气粗个啥呀?
威:你与赌徒老周勾结紧密,当然把我的点子摸清了,现在轮到我摸你的。
王:你随便摸。
威:不敢。先从这张旧照下手吧。
王:这是离开大庆时拍的,不算旧照,翻黄效果是我有意弄的,咋样,历史一下子就倒退逑了吧?这条铁路,还是王铁人时代建的,如今成了文物,枕木都长青苔了。那天傍晚,我拎个相机打这儿路过,麻雀在肩头飞,突然,荒凉中冒出个道岔工,蓝帽子、蓝工装、解放牌胶鞋,手提马灯,像王铁人他家的农村亲戚。嘿,闹鬼了,我双眼一亮,觉得历史转折的重大关头降临,于是花言巧语换下这老哥的时装,穿戴登场——一幅不朽之作刹那诞生了,吓人一大跳吧,老威?
威:不错,土得好,连放屁都充满油泥味。
王:马灯,憨笑,大肉脸,是不是老王家亲戚?
威:不是,倒像刚学会腐败的村干部。如果你将来出摄影集,我建议用这张伪旧照做封面,配上小黑字:“我要沿着这条铁路走下去,到省城,到北京,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天黑不住店,刮风不躲闪,我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马灯。”
王:这话不腐败,不过,就这么定。咱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活出人味儿,所以无论咋的都不能沿着这铁路再走回去,我讨厌石油,伊拉克、拉登、阿富汗,中东石油里面出暴君。
威:家里人呢?
王:老婆离了,就剩儿子让我牵挂,没办法,自由和家庭如同忠孝,不能两全。
威:外面的人对大庆的了解,至今仍是铁人王进喜的豪言壮语:“石油工人一声吼,大地也要抖三抖。”我上小学时,课本上就有这两句。后来时过境迁,这面工业战线的红旗同革命时期的许多文物一样,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今日的新新人类,大庆同外国差不多。
王:那我是外国人?
威:毛和邓,还有现在的江,一朝天子一朝臣吧,几十年一过,给人的感觉还不如美国、俄国、欧洲近。听你的口气,还是有点恋旧?
王:王铁人有两张风靡一时的照片,一张是井架上操杆的工作照,工装、鸭舌帽,标准的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自豪微笑,四人帮,或者反四人帮的一部文革后期电影,名字我忘了,就是根据这张照片进行主角造型的;还有一张是老王在大冷天赤手空拳跳下被冻住的泥浆坑,拼老命浑搅。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因此带动了无数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朝下跳,据说这是为赶时间出油献礼……感人么?不瞒你,咱老六就是在类似一个接一个的感人场面里长大成人的。成人的标志是啥呢?是用自己的脑子,而不是国家的脑子想问题,所以,那个时代大庆人也同全国人民一样,都住在简陋的幼儿园里,性功能是成熟了,会生儿育女了,但还跟孩子似的,被政治的阿姨一逗一吓,不是哭就是笑。我对摄影的兴趣肯定与王铁人的照片有关,那时照相机太珍贵,平常百姓家遇上太重大的事,诸如结婚、祝寿、老友重逢、全家福大团圆等,才盛装上相馆来一张纪念。我想铁人家再有名,也不至于配相机,钻井队更不可能在干活儿时捧个相机,直到惊天动地的一瞬间,咔嚓。那么照片咋出的?肯定就是采访记者领了树典型的任务下去,经过精心设计拍摄的。包括大寨陈永贵,老农民当副总理,他的发迹也靠记者拍的剧照,高举锄头修梯田,缠头毛巾和土袄都是新崭崭的,谁敢怀疑他们的表演?反革命。老威,出门造个坑朝下跳吧,多蹦达几回,我的王铁人就是你了。
威:我愿意做你的戏子,反正我最好的照片是你拍的。
王:我不搞造型,我的长处是抓拍。
威:你抓拍男人,对女人嘛,你专攻造型。这墙上,侧着身子的,戴苏联红军帽的,脸藏在竹帘后的。扬下巴的这张挺别扭,你费了不少苦心去掰她的脸吧?
王:像册里还有,上不了像册的,就全堆在床下,要饱眼福,你一天一夜翻不完,天下女人都好这壶。
威:这种造型照,影楼水平吧,高一点,奶油小生肖全的水平。你的才华不在这儿,老王。一个色迷迷的死憋的单身汉,见着文化女性,眼睛里都喷火,自然影响审美。如果进一步引诱上床,恐怕连审美期待也没有了。
王:咋话题越来越下流,老威同志?告诉你,我对摄影是非常严肃的,那是一种特高级的境界。
威:太自恋了吧。
王:还是这语气!当然我马上驳不倒你,这屋里的女人照不够震撼,但我经历过震撼,你信不信?
威:你记录了么?
王:记录了,但没留下来。有次拍一位摇滚女孩,浅黑色的皮肤,卷毛,据说是从青海大草原来的,崇拜诗人昌耀。第一次见面我就被镇住了,她即兴摇滚了两首昌耀的诗,其中有“我们的婆母依旧要腌制过冬的咸菜,我们的胎儿依旧要在血光中临盆”之类。
威:这是昌耀的早期作品,晚期更耀更精彩些……
王:当然,晚期他得癌,不愿窝囊地死去,就跳楼自杀了,这比任何诗都精彩。老一辈的中国文人,最讲究逆来顺受,很少这么有尊严的。那女孩人不大,开口就唱这个,我能不对她产生好感吗?哪怕她不会王洛宾,不会青海的《花儿》也不碍事,艺术这东西,就一种感觉,我想都没多想,就为她拍了很多张照片。我的手快,没找到感觉时,就喜欢机械地按快门,照片不能修改,不像油画。当然好的油画也不能修改,这就是说,艺术是浪费出来的。我拎一像机到北京,就是打定主意浪费来了,哪天把过去积蓄的老本挥霍光,我就成名了。我知道这女孩身上能出好东西,没被污染的东西,但要快,抓紧时机,赶在她成名成家之前。一旦她学会跟风媚俗,挑逗大众,就不值几个钱了。我不是她情夫,虽然关系偶尔暧昧,也不能昼夜把镜头瞄准这种变数很大的货色。
威:别绕弯儿,你和她咋了?
王:拍照片。有家时尚杂志的美编盯上了她,对于边远地区来闯天下的女孩,这可是绽露头角的良机。她借了很多套花花绿绿的时装,自己找个背静的公园,有水有树有假山的那种地方约我。艳阳高照,还有啥说的,高一张低一张地浪费呗。
拍了一上午,没有兴奋点,她载歌载舞地挺开朗,我却越来越压抑,为了避免不欢而散,我提议就地用午餐。我边啃面包边盯她,他妈的,这脸描得太花了,你演给谁看呢?你干吗要用衣服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自己呢?!连腿都弄得香喷喷的,像商店里卖的假腿,没一点肉味!这就是模特,还没嘴里的面包有味道。我肚子里就这样骂了一阵,突然来了情绪,一把将她抡起来,二话不说就拍。我像一头狼,一会儿扯掉她的袖子、裤腿,一会儿扒下她的衣领,“露一点!再露一点!”我大呼小叫,“肩头,半边奶!”她还没反应,我又扑过去撕衣服,“别动,我要干了!”这就叫“状态”,老兄。我在她身上耗了多少胶卷,等的就是这最后一卷,相当于最后的晚餐。我神了,被钉上十字架了。“他妈的绝对封面!”我边拍边吼,神经末稍一颤,下面就出湿漉漉的感觉。“绝对封面!”我起码叫了几百声“绝对封面”,从镜头里射出的那股气,那股精,绝对把女孩也搞兴奋了,她哪见过这种抢劫风格的摄影。于是我俩很配合,后来不用我动手,她自己就做动作、扒衣服,还哎哎地叫。她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都美到荒诞的地步。游人全被我们惊动了,先是一个几个,后来我充血的眼里黑压压一片,保安也来了,警察也来了,警察的帽子后头,练气功的老头老太太在收拾家伙,准备逃跑,这一切,全都进入了我的视线,成了背景。我疯狂地按快门,在假山上下跑,俯冲着拍,冲锋着拍,驴打滚、跪、躺、单臂前伸、撩开裙子朝上、脚丫子遮镜头、入裆……我做了无数惊险动作,按了几百下快门还止不住,女孩都累瘫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了,我还在抽风,直到一根变形的捅破天的大警棍横在眼前,我还叫:“绝对封面!”我抠开后盖,哗地一声拉出胶卷,举在头顶看效果,耳边却炸一声惊叫:“王六顺!你干啥呢?!”我愣住了,但已晚了。这是一场谋杀,“绝对封面”毁于一旦,特别是隔在镜头和女孩之间的警棍,弄不好,要进入摄影史。完了,周围被我们刺激起来的人民群众,执意请我们去派出所的保安和警察,完了;还有不干白不干的封面女孩和单身汉王六顺,全完了。
威:精彩精彩。
王:关键时刻我咋就早泄哩?
威:泄得好,这一泄,把摄影史刷新了。你想想,世界上一流照片多如牛毛,每张后面似乎都藏有煽情故事,你这一张,全盖,就一曝光的胶卷与传说中的抽风摄影师。
王:京城名嘴冯小哲也这么说。但我不可能扛一废胶卷到处参展,并在展出现场重复一百遍这故事吧?
威:俗。你刚才还超越常识呢,一泡尿又落入俗套了。
王:客气啦!这是艺术家鑫的口头禅,好事坏事全“客气啦”,命中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也客气啦。寻我的开心,老威?太客气啦。
威:我的确开心。还有啥更客气的事?
王:没有。
威:鑫揭发你拍过法轮功。
王:我还拍过李洪志,你信不信?
威:无风不起浪嘛。
王:那天没风,但也起了大浪,怪谁呢?孩子和她姥姥从大庆来,嚷着要瞻仰天安门,我只好陪着去。天气真好,我挎着相机,给孩子和她姥姥拍照。背景都是最大众化的,天安门城楼、纪念碑、人民大会堂,从文革到现在,几辈人都兴这么拍,我也翻不出啥新来,只要她们高兴就行。其实我知道,自从李洪志在海外发表《忍无可忍》的元旦文告之后,广场特别敏感,坐出租车,司机也会告诉你,别在那儿停留太久,更别东瞅西溜,手也尽量别朝怀里伸,当心出事。特别是我这种长相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出场就引人注目,我来北京这么久,一直回避那地方,太革命太历史太传奇太他妈的客气啦……
威:据说广场上平均四块地砖就站一个警察?
王:我当时没看出来,我只顾享受天伦之乐。因为是周末下午,人还不少,孩子摆姿势摆疯了,我呢,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跑。唉,我要是永远被她牵着,那天就不会出事了,可偏偏在我拍女儿的时候,镜头里嵌进“法轮大法”四个字。我抬起头,前方喧闹起来,人头像从地砖里拱出,层层朝纪念碑方向涌动。我分明看见有人奋力高举“法轮大法”、“最后圆满”两条横幅,我的肩头被从四面八方扑过去的便衣撞了很多次。我突然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向前钻。我已听不见女儿的惊叫,她姥姥拉扯我,我一下子就甩开她了,两眼发直地猛跑。我人高腿长,刹时就超前冲到离法轮功几米远,警察吹哨,呼喊,挥警棍,人们抱头鼠窜,我却与他们逆向而进。我已经不是老六,如果是现在坐你面前的正常的老六,肯定挟起女儿,再拽上她姥姥就逃。我他妈太不负责了,端着像机,像扫射子弹一样嚓嚓嚓地拍,我伸、拉、全景、特写,变换着角度,嘴里还念念有词:“绝对历史!他妈的,绝对时代!”嘿,老威,来电了,我的心就在像机里,嘣嘣嘣的,那阳光,哗!一下来一大片!太时代了,那光像绸子一样,一闪一闪的,警察在我的镜头里抓法轮功,有个老太太跌下地,还爬起来笑,警察拦腰一抱她就走了。“法轮大法”的横幅躺在地下,被践踏着,还有钢盔,在镜头里像玳瑁,一束光打下来,那来自宇宙的力度!关键的几秒钟,人的一生,有时就这几秒钟管用,没文化,没思考,咱老六来电了,干!
威:我都听得来电了,一鸣惊人啊。
王:你也忘了故事发生在啥地方?说来话长,我当时的高烧也就发了几秒钟。刚拍完一卷,还没盖镜头,斜刺里就杀出三位便衣,为首的一个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厉声喝令:“交出来!”我又一哆嗦,这回不是来电,而是被吓的。四周全是警察,十几个法轮功分子已被拽往不远处的大面包车。“你交不交?!”便衣又吼,那声音太狠,你我这种人从来想象不出那种狠法。我瘫了,急忙认罪:“我错了,我拉胶卷……”“不是胶卷,是像机!拿过来!”他们开抢。我只好拱手相送。那可是七千多块钱啊,有啥法子?宁愿钱吃亏,不愿人遭罪嘛。我以为交出像机就没事了。“跟我们走。”警察又命令。
威:你关了几天?
王;我溜了。
威:在便衣的眼皮底?你可真有两下。
王:警察架着我没走几步,身后又骚动了,“法轮功在那儿!”有几个声音同时喊。警察们立即丢下我,扭身去抓新一轮敌人,我随着惯性一回头,卫士们已同几个老弱病残者斗成一团。又一辆警车开过来,法轮功被押上去,其中一位还突然转体,正面向外,对大家挥手致意。“这镜头太有价值了,”我想,“可惜没法拍了。”这时孩子她们找来了,“还不快跑。”她姥姥说,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溜了。
威:胶卷没收,像机该要回来嘛。
王:我不是法轮功,我不想坐牢。
威:警察是有意吞你像机吧?
王:也没辙。我刚才说了,咱老王注定留不下传世之作,咋样,还开心吗?
威:没法开心。
王:我是容易一下子被点着的那种人,事后,还是后怕。我害怕死,害怕血腥和暴力,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比如一听说哪里出了车祸,就热血沸腾地想去看,不是一般的围观,而是把头埋到车轮下面,近距离盯住血,盯住破碎的肢体、脑浆和骨头渣子,甚至想舔一舔,认认那种味。然后,许多天,总是梦着那情景,那漂亮的女孩之死,感到怕,感到被压得喘不过气。我不认为法轮功怎样高明,但还是被那种极端的碰撞镇住了。我看见过一幅自焚的照片,人已烧焦得面目全非,可还盘着腿,双拳抱在胸腹,太不可思议了,是什么支撑着这个法轮功分子以如此方式“圆满”?我弄不懂,我没有缘分拍这种高级的状态,引诱人去接近、去记录的状态。
威:我有个诗人朋友叫阿曲强巴,搞过民运,坐过牢,现在推销阴宅,就是墓地。
他经常在与朋友酒酣耳热之际,向大活人推销墓地。他说这世界的大趋势是死人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所以只有阴宅是永远看涨的股票,稳赚不赔。
王:你的意思?
威:你要认识死亡,就跟他倒阴宅去。
王:我千里迢迢从大庆赶到北京,就为了干这个?
威:北京的开销挺大,拍照片开销就更大。你要艺术和挣钱都兼顾的话……
王:咱老王能挣钱,在大庆,还开过夜总会。我一旦热爱上摇滚,就把崔健请到大庆演唱,那可是石油城破天荒的头等盛事,轰动得一塌糊涂。咋样,够劲吧?
不是呼风唤雨的地头蛇,能干成这个?嘿,没意思,生意做得顶破天,也没有艺术家那种,那种自我感觉。比如老崔,平常人挺温和,可在音乐中,总在与啥看不见的东西较劲,虽然歌词明明白白,但肯定有另一种东西,我说不上来,我为他赔了四十万,也值。
威:咋会赔呢?崔健应该火爆嘛。
王:当然火爆。开演之前,我做梦都激动,我要改写大庆自王铁人以来的精神史,制造了传奇还能趁机赚一把,你说谁撞上这类好事不晕彩?唉,怪只怪我对工人阶级的热情估计不足,演唱会那晚,票只卖出去几百张,然而石油工人的后代们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演出还没开始,混票和翻墙进去的就占大半,等到台上乐器一响,崔健那万众熟悉的破喉咙出头一声,人民就急了。大庆这地盘,下岗职工多如牛毛,生存都成问题,哪有闲钱听摇滚?再说老毛时期,上面下来的慰问团一泼接一泼,歌舞都免费,老崔不免费,不是瞧不起大伙吗?110、交通、消防、武警全调来,拉成几道防线,管屁用,上万人一齐喊“崔健!一二三!!”撞大门,没几个回合,门就倒了。大伙像破城的义军,欢呼着进入,整个场子满满的,开了锅。我这演唱会功臣一下子就被卷入漩涡中央,胡乱扑腾才稳住阵脚,鞋被踩掉一只。早知这样,还不如统统发招待券。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场面真可怕。
威:后来呢?
王:我赔了血本,与崔健成了朋友。再后来,就回到刚才那张“旧照”,咱老王拎着像机单身闯北京来了。感谢上帝派崔健砸了我的饭碗,看来以后有啥造化,也得由他老人家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