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诗人赵大虎
采访缘起:
赵大虎与毛主席是同乡,但长得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由于没条件换衣服和洗澡,身上的异味经久不散。
我不嫌弃这位矿工的儿子,经常与其切磋写作问题。1997 年 5 月 6 日中午,我与周忠陵在饭桌上同他谈话,其恶狠狠的幽默中不乏闪光的东西。
赵大虎是九十年代中国唯一的底层诗人,其诗风破罐子破摔,与八十年代“为劳动人民写诗”的莽汉诗人有血肉联系,可惜改革开放以来,忙于谋生的群众都不读诗了。
赵大虎在北京苦撑苦熬了两三年,名利欲比性欲强烈几倍,由于被学院派及官方文坛屡屡拒之门外,不得不愤世嫉俗。有人说,湖南人就这股不达目标不罢休的蛮劲,所以在历朝历代的中国政界、军界和文艺界中,都占压倒一切的优势。
那么,赵大虎没出头,是因为主攻方向错了。
老威:大虎先生,请坐过来一起吃饭吧。
赵大虎:我已经吃过了,不过,我还可以再吃。我现在能够连吃 24 小时,或者连睡 24 小时,比猪还过分吧?我只剩下饭票了,不,这两个月我从来就没买过菜票,我缺钱,遇上食堂师傅心情好,想发善心,就顺便尝给我一瓢菜。但是这段时间,北京老是阴雨绵绵,直接影响大伙的心情,因此都忘了发善心,你看我的牙齿,出血了,还有点松动……
老威:你就坐下来尽管吃。喂,我的朋友忠忠昨天才给了你十块钱的菜票,今天就没了?
赵大虎:哦,我留下了,能混就混,还有更艰苦的日子在后头。
老威:我再给你打两份肉,这儿还有啤酒。
赵大虎:哎哟,真他妈资产阶级生活!不行,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报答你。
老威:怎么报答?
赵大虎:我为你唱两首歌,你随便点,不过我最拿手的还是崔健的《苦行僧》和《回到拉萨》。这是两首走路的歌。“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要从白走到黑”,然后就回到了拉萨,世界屋脊,离上帝最近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去。我唱啦,不,我付你酒饭钱啦,完事后我们就两不欠啦。让我灌半瓶啤酒,这样,激情上来得快些。
老威:感觉不错。你的声音好象不是从嘴巴而是从脚心发出的,充满了尘土飞扬的摩擦,也充满了脚气臭。赵大虎,你流浪了多久了?
赵大虎:我 90 年从家乡出来,只有前年回去过一次。我本来不该回去的,因为我曾从北京给我妈发过“赵大虎车祸身亡,已于 1994 年 6 月 4 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火化”的电报,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时,差点把父母吓晕过去。接着,就遭到老俩口的合力声讨,仿佛我的死而复生令他们愤怒。于是,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盗取了我妈用于养老的 8000 元存款,畏罪潜逃。途经长沙时,正遇体育场几十万人争购福利彩票,被那种壮观场面所感染,我不由自主卷入,在众人惊叹中,我把 8000 元全部投入,买了十几箱彩票,垒在那里慢慢抠,太阳落山了,我又把彩票背回旅馆,通宵达旦地抠,特等奖 20 万没中,一等奖 10000 也没中,却中了一口钢筋锅,两床踏花被和八双袜子。我原想中奖后孝敬父母,让这碌碌无为老矿工夫妇也经历一次人生的大悲大喜,不料美梦破灭,我只好背上锅和被子上路,我把八双袜子都套在脚上,虽然是十冬腊月,也厚得走不动路,又一双接一双脱下来。你看。我现在还穿着上次抠奖的尼龙袜。
老威:你父母多大年纪了?
赵大虎:60 多岁吧。
老威:这么说,都退休了。你把他们养老钱都拿走了,他们想不通,出问题咋办?
赵大虎:出问题?我没想过。我知道,这是一种无法偿还的罪孽,而对父母的原罪感正是艺术的源泉之一,这种冲动,在现实中无法偿还的东西,只有用诗歌偿还。我不想做一个平凡人,天才总是下意识地为自己设置路障。我这张丑陋的面孔就是路障,小时候,我就试过,当自己忏悔、流泪,没人会理解、同情;只有仇恨甚至愤怒,才令人大吃一惊,虽然随之而来的是拳脚交加。
老威:你为自己设置路障,这倒是一个绝妙的比喻。赵大虎,你在北京混了几年了?
赵大虎:两年了,都住在这所文学院里。这儿的进修班一年一届,我看着他们上了两届。
老威:你的房间在几楼几号?
赵大虎:我没房间。这五楼的教室就是我的大客房,白天上正课我不能进来,晚上自习我就溜进来,找一个座看书、写作,因为有紧迫感所以工作效率挺高。大约过了 11 点,这教室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我就把六把椅子拼成一张床,躺着睡了。这儿的学员已习惯我了,可教师和院长不太习惯,想方设法使坏,甚至不让我进大门。前段时间,我象翻越日寇封锁线的进步学生,怀着去延安朝圣的心情,半夜 1 点钟爬墙爬门进教室,被院长发现,正要训斥,却没料到我先声夺人:“我是高玉宝!我要读书!”正巧,写《高玉宝》的作者高玉宝是院长的同乡兼朋友,被我一句话就感动了,可能他不愿做半夜学鸡叫的地主周扒皮吧。
老威:既是这样,你让院长免费给你安排个地方住嘛。
赵大虎:你忘了这是什么年代。商品社会,还想免费上学、住房?做梦去吧。院长也就感动了一两天,幸好在第三天头上,《创作界》发表了我一组长诗,提前送稿费来了。再加上一些捐款,我租了三个月的房,就在文学院的墙外。房东是个菜农,满脸横肉,还养着一条大狼狗,我不讨好房东,也得讨好这条狗,它坐着站着都比我的腰还高,白天还没啥,夜里一回去迟了,它就扑上来,用爪子亲热地搂我肩膀,舔我喉咙。有一次,我半夜一点回去,房东故意不开小院门,我就翻墙,可一落地,狗就上来了,幸好是熟人,它只咬破了我的裤子而不是喉咙。就这样也麻烦,我坐在床上挑灯补裤子,以免第二天不能出入社交场合,没有针线怎么办?我就用大头针把破洞锁住。
老威:听说你这段时间又没回去住了?
赵大虎:这儿算北京郊区,房租便宜,交通也还方便,所以租房的人特别多,当然,这儿不像通县、圆明园一带,住的都是艺术家,这儿是野鸡、人贩子、打工仔出没之地,三天两头,公安局扫黄打非查暂住户口。我的身份证都是临时的,哪来暂住户口?所以我采取了比较灵活的居住战术,在外头住几天,在文学院躲几天,校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老威:你还挺聪明的。
赵大虎:我被打聪明了。有天夜里查暂住证,我没有,联防队员二话不说,就把我的东西朝外扔,其实除了被子和几件衣裳,我只有几本书和手稿袋 (里面装着我的近作),以及发表过我的作品的三本杂志。我交不出罚款,被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在墙根边躲边喊:“我是诗人赵大虎!你们打我就是打李白、打杜甫、打毛主席——毛主席也写诗!”听我出语不凡,联防队员吓得愣住了,就问:“你是诗人?有证明吗?”我拿出杂志,翻到有自己作品的那几页让他们看。他们还真研究了半天,又把名字同临时身份证对了对,才恍然大悟地给了我一耳光:“你这是抄袭吧,屙泡尿照照,你象李白?李鬼还差不多。”我反驳说:“你们问房东!”不料房东应声出来,三拳两脚就把我弄趴下了,还让大狼狗把手稿袋衔给我说:“提上你的收尸 (诗) 袋,滚远些吧。”
老威:这他妈太不像话了,你应该叫房东退租金。
赵大虎:过了两天,我一拐一拐想搬走了,房东却又是递烟又是陪笑说:“兄弟,我是演给联防看的,你就放心在我这儿住吧。”
老威:我说赵大虎,你为啥非要在北京城里混呢?你又没工作,据我观察,你也不适合做任何工作。你到一个小地方去呆,民风也淳朴。你是大学生,下嫁到农村更好,白天种地,晚上写诗,到了年底,还可以热热闹闹地杀猪过年。
赵大虎:我有朋友在四川巫山,三峡的神女峰脚下,所以那地方又叫“爱情县”,我在巫山呆了好几个月,写了几首超级长诗,还谈了一次恋爱,心就开始痒了。一听轮船汽笛响,我就受不了。他妈的,我又不是神女,干吗要在一个地方呆很多年呢?等什么?我看除了世界末日啥也等不到。北京当然艰苦,物价也比巫山昂贵许多倍,但这是中国的首都,最有文化的地方,在这儿,好歹也能闹出点名堂。要不,全国各地做生意、搞政治、玩文化,怀着各种理想或阴谋的人为啥都朝这儿钻?我写了那么多东西,在小地方没人懂,我又不可能自己念给自己听。我冲着女朋友口头“发表”了几次,都被她“口头”枪毙掉了。我只有到北京寻找机会。
老威:你弄出点名堂没有?
赵大虎:我在文学院有许多崇拜者,否则混不到现在。在这儿授课的名编辑和名作家不少,开座谈会时,我总能发言,引起大家关注。上半年,《创作界》继发表我的长诗之后,还组织名家讨论“赵大虎诗歌现象”,其中有北大的教授,中科院的研究员。出版社和杂志编辑以及电视公众人物。讨论记要上个月发表了,我和大评论家唐晓渡、刘恪、王一川都成了朋友,和西川也是朋友。
老威:你到会发言了吗?我似乎还没见你在公共场合长篇发言。
赵大虎:他们没请我,这使我深感遗憾。听说《创作界》还请了客。
老威:你在北京,他们为啥不请你?
赵大虎:我的诗能登大雅之堂,我的人,嘿嘿,差了点等级。其实我很想登门拜访这些名家,切磋诗艺,可他们都不留地址,害怕我赖着不走。
老威:你赖过吗?
赵大虎:只有一次,我摸到老刘家,在他家才住三天,他女儿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我曾一边喝酒一边跟老刘侃廖亦武的《黑道》,里面讲了许多 80 年代地下诗人好玩的事。据说那时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头的诗人,流浪到一个陌生地方,只需按上一站同党开的路条,找到本地同党,一拱手,自报家门,递上路条,吆喝一声“打扰了”就成。大碗酒大碗肉好多天,临别主人还要馈赠路费,再开路条去找下一站英雄。真可谓“有诗走遍天下,无诗寸步难行。”
我就这样一边怀旧一边吃喝,忘乎所以,不料老刘却坐不住了,连说:“那是廖亦武编的!”就马上行动,趁醉把我送回文学院,丢进教室就不管了。
老威:眼看要出头了,你又暴露了本来面目。
赵大虎:北京城这么大,空荡荡的,可我努力这么久还是在门外。我盼望什么呢?盼望世界大战、瘟疫、地震、宫廷政变等等,反正,灭顶之灾中任选一种,外星人入侵也行。把这个捆绑人的秩序,这个铁血的扼杀人的创造性的奴隶的秩序毁一遍,高楼大厦都弄平,钞票作废,满地球都长草,那时,只有我这种最贱的生物能活,天才在这个假文明的环境里都是最贱的蟑螂,虽然在精神的荒漠中,油炸蟑螂也是一道好菜。你看,这么大个文学院,这么多作家和想掏腰包成为作家的奴才,可是,当一个诗人在文学院的门口挨打的时候,却没人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还有中国文联,中国作家协会,这些官僚和养官僚的机构,几十层高的大楼,却没有保护和救济过一个作家。我曾在中国作协门口卖唱,半天唱了近 30 首歌,却只卖了几块钱。
老威:不只几块钱吧,听说你在卖唱期间,爱上了一位女作家,还为她写了诗,灵感和爱情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赵大虎:不错,我迷上她了,又不知怎样倾诉内心的感受,只好她走哪儿我跟哪儿。她回东北我也混火车去东北。我不知道她丈夫是某市公安局长,总之,我又失败了。回到北京时生了场大病,在病中自己给自己放了血,燃烧我灵魂的那股火才卜地灭了。但是那道面对权势无能为力的伤痛却永远留下,成为创作灵感。我想,同是诗人,欧阳××、王××、肖××他们为啥可以活得那样体面,那样名利双收?出书出国样样有份?
老威:为什么?
赵大虎:是因为我比他们有天才,所有时代的天才都与他所处的环境搞不好关系。天才不是用脑子处心积虑去想诗。而是用器官、血液、心跳去写诗。用行动去为自己的行动制造障碍。是的,我穷,我累,我坎坷,然而中国人民都坎坷,那些下岗工人、农村打工仔、流浪汉、乞丐,谁不比我坎坷?我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写诗,他们不写。我在他们中呆过,我住过桥洞,要过饭。你不相信?我撩起衣裳,你看看我浑身上下有多少疤?一个疤就是一种经历,一股气。你明白吧?我既与劳动人民有区别也同体面的文化诗人有区别。九十年代是不断引进文化浪潮的时代,而文化诗人就是这些文化浪潮的翻版,我不想成为复印机的产物,不想借助复制效果而出名。
老威:制造丑闻也可能出名嘛。不过,你的名要出到什么程度为止呢?公众人物?各种会议的嘉宾?各国驻京使馆的坐上客?经常出国的中国诗歌使者?还是文人沙龙捧出来的大师?你喜欢像他们那样,上中央电视台读书节目,向广大观众普及诗歌?那你改行吧,把脸洗干净,找个工作,边打工边到北京大学去进修,最后可以考谢冕的诗歌博士。
赵大虎:我……好像不行……人一多,我说话就结巴。我的灵魂是高贵的,可我的每个细胞都很贱,我常有当众撒尿的冲动。
老威:那你呆在这儿干啥?北京是祖国的首都,体面人的世界,不会操作最终是混不下去的。我劝你还是回老家,当然,你已不敢回老家。回四川巫山县去修炼,至少两年,不动笔,不动怪念头,忘记自己是诗人。至少在我看来,九十年代做诗人是极其卑鄙的,不管是体面还是不体面的诗人,因为我们的心已死掉了,被斑剥的血痕锈掉了。你要多想好事,于身心有益的健康事,最好下嫁到农村,娶个村姑,老老实实地种地、耕田,用辛勤的汗水换取丰收的果实……久而久之,你就会由不习惯到习惯。你这张丑脸会一天天变得漂亮、自信和体面起来,你读过书,自然懂得灵魂会逐渐影响改变外貌这个道理。当你有一天,突然又想写诗的时候,语言和环境全变了,然后你就杀头猪,腌点腊肉带到北京,依次送礼给各色文化名流,礼轻情义重,进门时不忘说:“这是我赵大虎亲自养的猪,不是饲料猪。”
赵大虎:万一我修炼成了彻头彻尾的山间老农,写不成诗呢?
老威:哪也没遗憾,你就干脆做当代李聃,倒骑水牛朝深山里钻。
赵大虎:那是 70 岁以后的事,老子在 70 岁以前还做过周朝的国家图书馆馆长,也就是说,要先王后圣。我现在连著名诗人的滋味都没尝到,你就让我当农民?非憋死不可。
老威:你前后都看不到曙光,只能这样。
赵大虎:你就是我的“曙光”,我晓得你的箫和啸都堪称当今一绝,今晚上,一伙体面诗人要在北京文化宫彩排,朗诵诗歌,那种朗诵法特别贵族,背景是长裙拖地的小妞们弄钢琴,小提琴伴奏,穿晚礼服的诗人打开一个唱歌剧的本子,缓缓读诗。你记得叶芝的《当你老了》吗?
就是那种味,不过壁炉边不是诗人早年的恋人在打盹,而是满场的观众都老了。这消息绝对可靠,今晚彩排后,劳动节就要开朗诵会,据说预订票都抢购一空了。我现在就拜你为师,一会儿,我陪你去,你和导演、策划是朋友,你要求上节目,完了就顺便介绍我,我一上台唱也好,朗诵诗也好,不成功也成功。
老威:人家肯定事先都定好节目了。
赵大虎:如果没谈妥,你就把确切演出时间打听好,找一帮捧场的,我师徒直接上,闹出事故再说。
老威:会被抓起来的。
赵大虎:抓起来?成国际事件啦,下半生吃喝、出国、涮洋妞都不愁啦。
老威:行啊,赵大虎,你已百炼成钢了。吃饱喝足了?洗碗去吧。
赵大虎:你先请,我呢,从不洗碗,我的碗就放在这桌上,没人要。喂,老威,你再细致考虑一下我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