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混混周二黄
采访缘起:
据说周二黄这样的“名流”在各大城市都有,不过在首都北京更为普遍,谁也不清楚他们具体弄过什么,可文化艺术的事他们都沾边。
翻翻历史,似乎每个朝代都有这样的交际名流,女的叫“交际花”,男的不可能称“花”,只好暂时以“混混”代之。当年李白奉诏入京,红极一时,常与贺之章、张旭等名流出入青楼、酒肆,放浪形骸,并称“长安八绝”,我掰指头数来数去,也凑不够八人。显然,被史家略去的滥竽充数者,属混混之辈。有了这种参照,当混混也是名垂千古的伟业。不知周二黄以为然否?我在 1995 年 4 月 21 日夜访问他时,他已满嘴酒气和文化箴言。可爱的人谁不需要呢?混混又不犯法,而且使世界充满温暖。
周二黄:老威,你怎么混进来了?
老威:我是打着你的旗号进来的。没想到,地下音乐会还收门票,30 元一张呢。
周二黄:这不是普通的音乐会,这是“超载”,一流的摇滚乐。台上的号见过吗?比一辆汽车还长,澳大利亚土著吹的,那个加拿大胖子,我们叫他“白求恩”,负责吹号;拉小提琴的是美国人,大使馆的二秘,特别值得介绍的,还是扬琴演奏家某某,亚洲第一扬琴,大至雷劈,小至心跳,他都能敲出来。还有鼓手、电贝斯,都是空前绝后。老威,乡巴佬,今天你能混进来,真沾了咱周二黄的光了,你看周围的观众,洋人比中国人还多两倍,几乎都是各国使馆来的,一会儿幕间休息,我给你介绍介绍。
老威:我是冲着你来的,其他人就不用认识了。
周二黄:我还有很多应酬。你看,光是来来往往的笑脸,就够我点头的。我周二黄在北京,也算个名流,娱乐公司要开,酒吧要开,艺术要搞,书和广告也要写,有时,我也把这身名流皮脱了,去街头充当马路求爱者,过过穷光蛋的瘾。
老威:周二黄,今晚你他妈的得先把心收起来,应付应付我,认识十几年了,你的底我还不清楚?哪样时髦玩哪样呗。
周二黄:老威怎么啦?是不是为了那盘诗歌朗诵带?不行不行,我的公司出不了,我要推歌星赚钱,这当中的难处,咱哥俩改天再喝酒聊,好吧?
老威:你的几任老婆都是歌星,就没一个成器的。你是招歌星还是招老婆?
周二黄:你的嘴还是这么臭。老威,我们都不年轻啦,该熄熄火啦。唉,今晚我也没法听“超载”了,看样子,你是不顾老脸要缠出个结果。我们出去找个店儿吧。
老威:这才像话。我每年都到北京,每年都见你忙。别,你先别打插,你的理由总是很大,好象北京城离了你,交通要堵塞,政府机器也要停转似的。
周二黄:不折腾,我这名流还当得下去吗?这是北京城,名流象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只有我周二黄是永远的嫩韭菜,你割不完。女人需要我,流浪歌手需要我,打工仔需要我,像你这样在野的作家,也需要我。我就象征着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政策,什么都涌进来吧,我这瘦胸脯容纳得下。我出过十几趟国,什么诗歌节,什么摇滚音乐会,我都混腻了,在老外中间,也就是吃吃喝喝,谁会关心你写过什么作品,谱过什么曲子。什么叫“不朽”?生命过程就是不朽,一夜搞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突然不灵了,就是不朽。谎言就是不朽,只要谎言能让人高兴。再过几年,我折腾不动了,就停下来做绅士,成天溜狗玩,当然书和唱片都要有,满满的几屋子,我在中间象赏花一样,不一定要摘下来看,只感受那种气氛就够了。一个贵族,有各种阶层的朋友,由于他早年的活动,大伙都尊敬他,给他面子。各个历史阶段都缺不了这样的人——哪怕你老威这么狠,将来名扬天下了,也会卖二黄的账。
老威:我喜欢诚实的人,哪怕是坏蛋,也坏得透明。周二黄,你是从哪儿发迹的?
周二黄:三里屯,那里靠使馆区,外国人经常出没,酒吧特别旺。我最先做书生意,想约人写一本酒吧故事,主人公是一位 18 岁的少女,从外省来到北京,在她的眼里,什么都是新鲜的,不设防的,于是她走了进来,把青春、贞操、纯朴、真情全留在这儿了。她最先遇见的就是一个三流歌手,然后是三流导演,以招收女演员为名,到处骗人肉体的那种。后来,这个少女变了,把与人睡觉当作家常便饭。当然,这是一个很俗很滥的伤感故事,上个世纪的作家,巴尔扎克、莫泊桑写过很多。可这条线索能把三里屯和圆明园画家村流传的许多黄色段子都操进去。
老威:纯情少女堕落成女混混,这是写你自己吧?
周二黄:也包括我自己的早年故事,比如有一回,我单独一人在三里屯喝酒,见一女孩坐在角落里,神态很凄美,并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你晓得,那时我年轻,怜香惜玉,就凑过去与她搭话。先谈音乐,后侃各自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下就对上号了,我提出送她回家,她抹着泪说,自己也不知道家在哪儿。我一惊一喜,就叫了出租,把她扶到我的楼上,刚准备给她宽衣洗澡,不料她包里的 BB 机响了,我这傻逼还把电话亲自送她手中,她接了,酒也醒了大半,然后站起来,说要下楼一会儿。我等了一刻钟,不放心,就追出去,见楼下院里停了一辆面包车,一小子正在扇女孩的耳光,挺狠的,打得女孩靠在车上了。他妈太不叫话!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拉住那小子,可他吼道:“这是我老婆,你干吗?!”我刚要回吼他一句,脑袋就轰地大了,原来暗处还有一人,把一板砖砸下来。我昏迷了一天一夜,要不是过路的邻居送我到医院抢救,早被冻死啦。
这段教训把我的邪火浇下去大半,从此我的目光不光盯着女孩子,那没用,有了身份、地位,女孩子们会反过来盯你。你晓得,我的英语还凑和,在三里屯混个一年半载,与各国使馆的年轻人也熟了,我向他们提供了不少地下诗刊,介绍一些地下歌手,这种事干多了,阅历广了,百炼成钢,境界也就高起来。你老威想出国么?想参加诗歌节,或者当某所大学的访问学者么?把资料准备好,把钱准备好,邀请不成问题,护照和签证也不成问题,包在我二黄身上。
老威:别说大话,有了钱,我不自己去旅游?
周二黄:这不是一回事。旅游?到新马泰?你又不是农民企业家,到哪些地方干吗?出了国,镀了金,还得弄一些名份回来。名份就是无形资产,什么场合都用得着。比如我,代表中国参加过欧美的四次诗歌节,一个写作计划中心,曾在三个著名大学访问、讲学,还同著名汉学家某某、某某某对过话,怎么样?吓唬中国人绰绰有余吧?
老威:我都被你唬住了,你写过什么东西?
周二黄:我写过什么东西?老外也会这样问。我写过诗、小说、散文、回忆录,可在中国出不了。还制作过广告,因为广告画面有些反党,也不出来。汉语很深奥,很隔阂,老外不太愿意深究,只要一出了国门,给你提供一个讲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连放个屁也能代表中国。
老威,你不是在写鸿篇巨制吗?拿出来我瞧瞧,介绍到外面去。
老威:我对你不放心。
周二黄:啥不放心,现在早过了“十年寒窗苦”的时代。
老威:你不会把我的作品说成是你的吧?
周二黄:嘿嘿,我只添个名字,咱哥俩合著。
老威:你这种东西,怎么没被那板砖砸死。
周二黄:开玩笑呢。老威,你把这些看得太重了,其实汉语作家在西方,就那么回事,翻译过去一本书,印数几百本,影响得了谁?我知道,你也没多少钱。我们来联手搞个出国文化致富的计划怎样?
老威:我洗耳恭听。
周二黄:我负责搞邀请,荷兰诗歌节的,哈佛大学、哥本哈根大学,甚至巴黎或牛津大学都能想到办法,还有国际笔会、爱荷华写作中心也行,你呢,负责拉几个有文化品位的商人,让他们与我们一道出国,当然,往返机票,旅行开销都得由他们全报。这是他们打国际广告的机会,商务活动也可以与文化交流同时进行,而且,他们还能弄到“访问学者”、“特邀文化代表”的头衔。
老威: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好的,我回四川后再给你个信吧。好,这个话题就暂时打住,我们还是回到三里屯,你的酒吧故事弄好了吗?能不能拿给我拜读?
周二黄:我曾找了好几个写手,都不灵,这不是瞎编的活儿。后来,我又找到一个诗人朋友,我花钱,领着他泡一个月的酒吧,还付了订金。可他只写了两万字,我就让打住了。不,我不是说他文笔不行,而是他纂改了我的创意。他把主人公由少女换成一只在酒吧里长大的母猫,认为以动物的眼光看人,更刺激、更自由。
老威:我也认为是这样。前苏联的布尔加科夫就写过名作《狗心》。
周二黄:我不否认“猫”的创意更艺术,说不定还能弄出后现代的经典来。但市场接受不了,市场需要煽情,以纯情少女为主角的书都能卖大钱。
老威:那你自己写最合适。
周二黄:这些年出没于社交场合,口才突飞猛进,但文字能力却退化得一塌湖涂,一摸笔就头晕,再说,后现代社会的特点是,炒作比作品本身显得重要。
老威:你可以口述,让秘书记录嘛。
周二黄:你在挖苦我,哪有这样当作家的?不过,这种“青春冲动”已逐渐平息了,不,后来又被新的刺激所代替。
老威:你的绯闻太多,讲一个有特色的。
周二黄:讲一个你感兴趣的,有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我着一件印有“牛津大学”的黑色 T 恤去北大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刚入大门,就有一只手从背后拍我,一回头,见一位金发女郎冲我微笑,“您上过牛津?”她问。
我点头,就与她天南海北地瞎扯上了,当然,诗歌会也就不去了。小姐是德国人,有位表哥去年刚上牛津大学。我被她迷住,眼看太阳快落山,就约她一起去三里屯。
她彬彬有礼地谢绝,我就急忙与她敲定明天约会,她摇头,我说后天。最后,她不容易敲定一个星期后见面。我熬呀熬呀,几乎就动了娶洋老婆的邪念,终于到头了。我把她接到家里来,你猜怎么着了我们之间有语言障碍!她刚到中国不久,汉语不熟,说英语吧,我平时水平还过得去,可要谈情说受还差了点。你别笑,我一般的求爱语言也会,但这不是一般的求爱,我是想……这个,嗯……一宿之欢……嗨,他妈的,汉语要隐晦些,有时绕来绕去就那意思,可表达得挺妙趣横生;英语不行,要么白要么黑。我万一直露地表现我的冲动,就同找鸡婆的行为差不多,人家肯定会严辞拒绝。就这样,狗啃骨头似的对话,进行了三个钟头,还没实质性的突破。我和她开始互相打手势,太糟了,她的蔚蓝大眼睛老是那么天真,而我都汗流浃背了,她见我坐卧不安,就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问:“密斯周,您有事?打扰了。”我一听有收场的意思,眼泪都急出来了。她吃惊地说:“您病了?”
我真犯病了,我趴在她肩上嚎啕大哭,并用英语吼道:“yes!yes!我病了,在这个垃圾国家,做一个艺术家都有病!我太惨了!”这洋妞闻之一愣,同情心随之被激发出来,她替我擦眼泪,还拍我的后背安慰说:“别哭,周,您会好的。”我见苦肉计奏效,便加紧放肆:“我 34 岁了,从来就没好过一天,没人理解我!在我的祖国,我这样的天才艺术家连老婆都找不到!你不会了解中国人,唐诗宋词的浪漫已经没有了!这是个猪圈!您一个德国人,到这儿来干什么?来嘲笑我?我,我爱上了您,可我不是德国人。”
这一下,这妞被我的羊癫疯感动了。她抚着我的脑袋说:“没关系。”我的身子直往她的奶子上压……下一步,我们就哭哭啼啼把什么事都做了。不瞒你说,我太入戏了,差点就没硬得起来。
老威:你为了一夜风流,把祖国,把唐诗宋词,把我们这些崇尚艺术的人,全拉去垫背了。我真佩服你这名流,卵蛋一胀,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周二黄:是人就得活下去,不亏了自己。至于祖国呀,传统呀,艺术呀,明摆着的,很伟大。伟大的有定论的东西并不因为我周二黄的亵渎就贬低了。毛主席说:“古为今用,中为洋用。”你知道,我周二黄心眼不坏,如果坏,就不会让你老威看出坏来,就不会给你掏心窝子,把丑事一件一件朝外抖。我只是软弱,太没约束。60 年代出生的人,一睁眼就是“文化大革命”,就是造反有理。这种阶级原则一垮,就再没东西值得信任。
老威:你就没尝试约束一下自己?
周二黄:约束?我是石头蹦出来的,父母约束不了;老婆,两三年一换;警察管不了,因为混混不犯法。哦,明白了,你是指宗教?
老威:信教也不错。
周二黄:我曾信过天主教。年前在西安的一个场合,我认识了三个女教徒,她们都有相当曲折的人生经历,可入教之后,一心向天主,渐渐就脱胎换骨了。为首的圣女叫樊音,我们对上目光后,彼此都砰然心动,她开口就称我为“上帝的孩子”,我不禁流泪了,急忙说:“我不配,我的身上有撒旦。”她说:“我们三位姐妹,今晚上会跪在圣灵之前,为你祈祷一个通宵,上帝是仁慈的,他会宽恕你的罪。”你听,这多动人,我妈也没对我说这么动听的话!于是,我就向她们忏悔,凡是能记得的丑事,都一一坦白。我还说:“我曾经在北京的一所天主教前徘徊过一天,可守门的教徒就是不让我进去参加弥撒,他用挺凶的眼光钉住我,因为我的脖子正害牛皮癣,我怀疑他已看穿了我体内的魔鬼。”然而樊音说:“这是个凶气笼罩的黑暗时期,撒旦大行其道,它有很多种化身,或许不让你参加弥撒的守门信徒就是撒旦的化身,你看穿了他,可你不敢上前与他搏斗,因为你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罪。现在,你忏悔了,那就与我们一起祷告,你将在祷告中感觉到仁慈的主在承担你的罪,洗清你,并赋与你一种信仰的力量。”
老威:这樊音真不简单。周二黄:她还说:“不是你病了,而是这个时代病了,20 世纪一开始,人类就染上了一场精神瘟疫,诱惑太多了,而种种诱惑都是撒旦的化身,而上帝只有一个。虽然我父慈爱无边,但在一次次与撒旦的交战中,他退却了,几乎抛弃了人类,因为人们堕落的天性与撒旦一致。于是有了希特勒,有了南京大屠杀和奥斯维辛集中营。人们被一副副末日图景吓坏了,又向上帝伸手。上帝因为他是造物主,他不能不为了天下苍生去降服魔鬼,下次决战在 1999 年,宇宙中将闪现威力无比的大十字星座。”
老威:《大预言》里也这么讲,有了这么个圣女引路,你该回头是岸吧。
周二黄:我苦心静修了三个月,酒色都戒了,一想到三个圣女为我这个陌生人祈祷了一个通宵,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周二黄也是对世道看穿了,才一天天混的,现在算慧根绽露,说不定将来能做一个牧师,派上大用场。于是我破天荒地写信,邀请樊音她们来北京,最好把一些好哥们都发展成教友。樊音她们果然应约来了,住在我家不出门,成天祈祷。有天下午我出门,她们也说要出去办点事,会很快回来。我把一串钥匙给了她们,自己在外面耽搁到夜里 12 点才回家。一敲门,没反应,我慌了手脚,把门擂得惊动了四邻也没辙。他妈天下着雪,这么晚到哪儿去过夜?跺了一会儿脚,快成冰砣子了,只好打车直奔三里屯,找个热闹酒吧。我三个月没来了,太亲切了。到了下半夜,酒吧也冷清起来,我喝得迷迷糊糊的,只好在附近找个丑得没人要的鸡婆,去她那儿将就着过了一夜。
第二天大早就回家,门里还是没反应。我熬到中午,真怀疑圣女们出车祸了。我一边报案,一边找锁匠,防盗门过份结实,连找三个锁匠也弄不开。只好从邻居家借把焊枪,在门上割个洞钻进去。圣女们的洗漱用品还在呢,这怎么办?
焦头烂额又过一夜,樊音终于来电话了,原来她们在京城迷路了,当天绕德胜门兜了不少圈。圣女嘛,一心一意迷天父,当然记不住我的地址和手机号码。她们当夜就赶回西安了,连电话都是在那边查到的。唉,现代社会有这种白痴!在她们的开导下,我周二黄几乎成了坐吃山空的蠢蛋。
老威:信教本身又没错。今后你多配几把钥匙不就行了。
周二黄:我哪经得这种折腾!特别令人恼火的是,几个月以后,我的那地方居然冒出了两朵菜花!这尖锐湿疣不痒不痛,可最难治。我花了好几千元,菜花还复发了一回。他妈的,天主那样仁慈,我一心向着他,他干吗要这么惩罚我?
老威:你那晚经不起考验,又堕落了。那鸡婆也许又是撒旦的化身。
周二黄:我的鸡巴才是撒旦的化身。看来,只有掐掉它上帝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