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一 黑牢访谈录
被勒索者胡牛

被勒索者胡牛

采访缘起:胡牛是成都小有名气的观念艺术家,两年前为生活所迫,挥泪下海,做鲜榨椰奶生意,却一直不在状态上。

"钱没赚两个,麻烦惹了不少。"他躺在医院里对我苦笑道。天真无邪的眼睛却闪动着泪花。

1999 年 10 月 5 日,秋意如诗。我的内心一阵阵发冷。"闯天下去吧,今天是个坎",我说,"你翻过去就好了。"这种诗意的句子在现实中显得虚弱,虚伪。(以下,胡:胡牛;威:老威)

:胡牛,咋躺进医院了?

:不晓得。昨晚 11 点多钟,我溜回肖家河的住处,取了些换洗衣服,就接到一个复台的传呼。我打电话查询,原来又是××的留言,大意是让我放心,她会摆平一切。我心里热乎乎的,眼泪都差点坠下来,患难见真情,虽最终分手了,毕竟还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我情绪极其复杂地出门,下了三层楼,就被迎头一闷棒打晕了。恍惚中,我感觉有千军万马,醒来时,却睡在这儿,肋骨断了一根,这是警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你报警了么?

:恐怕没啥用,警方重证据,而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岂能傻等着让你抓?况且,也抓不完。

:你晓得他们是谁?

:晓得。每一个被追杀者心里都清楚杀手是谁,而警方又不可能成天兜着你转,许多无头案年复一年地立在哪儿,我算啥?不过,他们不会轻易取我的小命,他们要钱,就找了个理由。

:大半年前那场生死恋?天!不是早断了嘛,你暗中与××还有来往?

:没有,她后来嫁人了。为了悼念那种铭心刻骨的感觉,我在夏天的一次观念艺术展中,推出了一个作品,叫《玫瑰禁忌》。透澈的玻璃里,放一把喷了漆的黑玫瑰,四周散落着一大圈花瓣,象血迹被参观者肆意践踏。所谓的爱情已经在我空空如已的胸腔中散发着工业的臭味,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时我扔了把荔枝壳在花瓣中,你撵着我吼。

:你破坏我的作品,我的爱再不值钱,也不是食物垃圾啊。

:她值得你这样么?我估计是现担任丈夫捣的鬼。

:我早打过电话,××根本就蒙在鼓里,她男人还说我打骚扰电话,反而破口大骂。我急得七窃生烟地顶回去:"那拔人对我们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不是你是鬼!要钱,你就亲自出面嘛。"她男人一听毛了:"我要鸡巴钱!办你不简单,桥头雇两个民工,几千元解决问题。"

:后来呢?

:我接二连三地接到匿名电话,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什么"不给钱也行,留一只手下来,我们带回去向顾主交差。"还说:"不信就伸头朝楼下溜一眼,有一辆面包车停在大门口等你,要不要我们上来绑你到郊外解决?"

:没王法了?你应该早通知我,商量设个套。你假意答应交钱,约好时间、地点、暗号,再报警。我呢,事先约一伙搞新闻的朋友,扛摄像机躲在暗处……

:匪警片看多了吧,老威?趁交钱的刹那,一网打尽,哪有这种便宜?你看,下岗浪潮如江河汹涌,这社会上的混混,象浑水里的泥鳅。从前搞观念艺术,纯上了天,后来为生活所迫,做了贩卖鲜榨椰奶的小老板,方从空中楼阁跌下来,脚踏实地招促销小姐,她们年纪轻轻,花招却五花八门,这也是为生活所迫。唉,这世道除政府之外,还有一种自发的无形的势力,一大批游手好闲的人是它的群众基础,这同书本上的江湖不是一回事。

:你按江湖的"规矩"交钱啦?

:如果没背景,按规矩,一旦有人巧立名目敲榨勒索,你一般只能出点血了账。可这次,他们的胃口实在太大。我的生意一直在亏,卖出去的椰奶,不太好收钱,因为酒楼也不景气。我已穷得连内裤也没多余的了。

:他们肯定一开口就是几千?

:四万元人民币。

:活抢人啦?你又不是银行。

:我也喊"我不是银行"!但他们说:"这年头,人人都抢劫,只是抢的方式不同。你做鲜榨椰奶,一杯成本最多一元钱,卖进酒楼就是十五到二十,不是抢劫么?谁来替顾客向你讨公道呢?"

:你等着挨宰?等来了……这个下场?

:我走投无路,就打电话给一个作家朋友,他有社会影响,马上替我找了位有黑道背景的著名律师,约好第二天下午一起到永丰立交桥下吃讲茶。

:现在还兴这个?

:吃讲茶的历史悠久,从明、清到民国。过去是由袍哥老大或当地名绅出面,聚会扯皮双方到茶馆,借吃茶,讲道理断公道。解放后,这种黑道风气铲除了。我没料到现在又死灰复燃,敲榨勒索也吃讲茶!

:这有啥公道可断?两个文人陪你不行。

:缓兵之计而已。我们到了茶馆,就被一些人围住了,吃讲茶成了批斗会。但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是一幕现实的活剧,每个人都安排了角色,并经过精心排练。坐在我对面的是个烟灰一般的说客,说客旁边是自称武警的枪客,枪客背后是联络官,从头至尾都在打手机,仿佛随时能招来千军万马,把我踏成肉泥。

还有成都市面上的职业杀手,一个害了红眼病,穿着油渍西装的胖子,胖子的助手捧着个文件夹,似乎在准备做记录。

我那见多识广的作家哥们见此阵仗,晓得凶多吉少,就来个以静制动。果然,说客起身作揖,垮至膝盖的吊裆裤扇起股臭风:"朋友,人生何处不相逢,东西南北哪条道?"还是律师厉害,当即回答:"不是黑道是正道。我,张乾明,方圆律师事务所主任,这是我的名片,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诸位若愿意与敝人交朋友的,请留下行踪。"众贼见老张气宇轩昂,且字正腔圆,毫无惧色,忙纷纷拱手说:"原来请的是两位老师,失敬,看茶!"

双方重新施礼入座,说客操起鸭公破嗓托出开场白:"黑道白道,正道歪道,讲的是个公道。丧失公道的屁儿虫,人人得而诛之。你,胡牛,正是这样犯了煞的屁儿虫。古往今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断人财路,抽人底火被称为四大罪恶。你居然搞了人家的老婆!"

我忙声明:"不是老婆,是女朋友。双方都有竞争的权利嘛,况且我还是个失败者。""闭嘴!"说客打断我。七八只手顿时都伸过桌桌,戳我的鼻子尖尖,成都杀手蒲扇大的巴掌,眼看就要当顶拍下,把我的脑袋硬榨进肩背里。"如果是我的婆娘,哼,看我不血洗你们全家!"

我的两位朋友忙架住众贼,律师说:"现在不是旧社会,历史发展了,这夺妻之仇嘛,就算不了啥,我一年不知要打多少起离婚的财产分割官司!现代人,好合好散,如果我遇到类似情况,会主动提出离婚的。"枪客闻之瞪眼说:"婚要离,人要杀!我们专程从乐山赶上来,会知成都市面上的各位老大,就是为了办这事,依我说,绑跑算了。"

说客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胡牛呀胡牛,按说我们这种冷面杀手,应该见面就捅你几刀,让你醒点眼子,凉快凉快,偏偏我又同情你是读书人!"

我说:"就这几根筋,剐了也拿不出四万元。"

说客说:"今天你带了两位老师来,证明还是有诚意的,你能拿多少?"

我说:"最多当面向××的男人陪个不是,请大家一台客。"

说客说:"一台客?笑话。我们一泼人远道从乐山来成都,候了你几天,这差旅费、辛苦费、成都市面的打点费,就值一桌酒席?啥子山珍海味这么贵?"

我还要顶,律师忙拦住:"大家给我张某人一点薄面!我在打点官场之余,好歹同道上的朋友交情不错,乐山的周氏二虎,拖了命案的,逃到本地首先找的旧的。现在发了,开了好几家搏击学校……"

说客不认黄:"乐山的龙头,我们只认雷公,至于老的,我们没听说,也不想听说。老师有这方面的朋友,可以介绍来会一会,谈得拢练酒,谈不拢练刀,不打不相识嘛。"

律师说:"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何必扯破脸面?黑道水深火热,总有要扯倒碰到的关系。不然,胡牛拿不出钱,你们把我绑去好了。兄弟为警官学校出身,同学遍天下,失踪一盘,当体验生活,让一千个警察满城拉网找人好了。"

成都杀手冷笑数声,丢出一张名片:"请神送神,交个朋友,有啥不敢?"

我忙接过来读片子上的字,顿时冒一头冷汗:"清洁社会,替广大客户伸张正义,讨回公道,维护传统的伦理道德,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以全部的热血和生命捍卫客户的权益不受侵犯。"

在名片上面,竟赫然大书着南宋忠臣文天祥的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律师此时才意识到对手不是闹着玩,说客劝住跃跃欲试的众贼,满腔激情地背了首打油诗:"下岗工人不要愁/腰间别把小斧头/街头巷尾站一站/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们咋脱身的?

:说客把我唤到一边,我假意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欠账"两万元,限一个星期交清。"你是逃不掉的,"有人抓住领口威胁说,"黑道的网比公安局还密,半个钟头就能把你从上千万的城市人口中揪出来。"

:你一个穷鬼,命也不值两万元。

:我也有同感。因此当即就由律师的车拉着,在城里转了五、六个地方,最后找个朋友家落脚。我有家不能回了,房是租的,生意已经转手给别人,剩下的就只有书和床了。

那作家哥们曾替我求律师,让他搬出另一泼职业黑道去收拾场面,律师说:"他们也是靠这个吃饭,如果小胡出得起钱,可以由我转托,断这帮混混几只手脚不成问题,当然钱越多,摆得越平。"

:要是我,砸锅卖铁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我哪来的锅?总之,这两万元,不管你给哪一方,明的,暗的,不晓得有好多张老虎嘴在等着分肉。三十六计走为上,我次日就出逃了。

:这么容易就溜了?

:他们还认为我有生意在那儿,其实,已山穷水尽了。这该死的鲜榨椰奶!××就曾是我招来的促销小姐。公司兴旺时,我有一桌八个促销小姐,活动在几家大酒楼,进行榨奶演示,我他妈为啥别的女人不找,偏偏找上了××。我还以为是一场真爱,在这场真爱前,我已两年多没碰过女人了。我和她有过令人回味的浪漫时光。

:你是个蹩脚的浪漫主义者,惹了杀身之祸也不回头。唉,你既然出逃了,为啥又被盯上了?

:××给我打传呼,头两次我忍住没回,后来也不晓得怎么心一软,就回了。她在电话里就哭起来,说早知嫁了这么个人,拼死拼活也要跟我。她还说宁愿自己受伤害,也不愿我背井离乡,她会出面摆平这事儿。

:你咋这么愚蠢?

:我是艺术家,做不来买卖,我平生就这弱点,见不得女孩掉泪。她一可怜,我就心潮澎湃,在屋里走来走去,搓手、掌脸,不知如何是好。成都多雨,她赌气就去露天淋雨,我陪她淋,一件一件脱衣裳为她遮雨,隆冬天气还亮过一身排骨。想起这些,我就不顾一切从外地跑回成都,一露面,就被绑架了。车开到郊外,抬出一架铡刀,我的右臂被固定在刀口。幸亏我急中生智,大叫:"借钱去了!"才刀下留臂。狗杂种们宽限我两天,让我回肖家河,从七楼远远望了××一眼。她把我害这么惨,可我恨不起来。

艺术,爱情,罢了罢了!这些我自以为能净化灵魂的东西都救不了我。报案,没依据,我晓得,我是小人物,命不值钱,但至少比那些社会混混要高贵些。我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那样会成为艺术界的丑闻,我不想成为顾城第二。

接着,我就住进医院了。

:××还在欺骗你。

:她不会。但我直觉到她已被控制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她的喉管,逼着她充当诱饵。老威,你一定拉兄弟一把。

:除了报警,我似乎想不出任何高招。

:报谁的警?你不帮我,我就只有买把大片子菜刀,压在这枕头下防身。等出院后,就把菜刀背在书包里,到了约定交钱的时间,提出来就砍。今天报载,有个民工被地痞敲榨急了,就提两把菜刀把码头上的舵爷劈了,连抓人的警察都拍手称快:"这一害终于被除掉。"

:有人给钱,这民工就会转头砍你。

:也许吧,我一个艺术家,沦落到这地步,还有啥子好说的。我内心深处不愿做陈胜、吴广,但难保不被逼成陈胜、吴广。老天爷,你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太不公平!

:胡牛,你别哭,我会帮你,大不了豁出去。今晚我回去,找几个朋友,给你化化妆,混出成都再说。唉,世纪末了,人人都想发横财,你看,街上荡着那么多闲杂人员,谁又比你活得好一些?你才 20 多岁,正是闯天下的年纪,这是个转折点,到了下个世纪,一切都会好的,别哭。


天朝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