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人廖恩泽侄儿廖觉
采访缘起:1999 年月 24 日清晨,国民党老兵廖恩泽突发脑溢血,经抢救,终不治而亡,享年 79 岁。
天上飘着毛毛雨,我接廖家侄儿通知,前往吊唁。面对家徒四壁中的廖恩泽遗像,内心涌起阵阵寒意。打仗,坐牢,穷途,落寞,这就是一个曾经有抱负的中国人的一生么?
全国还有多少命运相似的黄埔老人?谁也没作过统计。一个时代淹没了另一个时代,只有一些历史的残片留了下来。明天,能够证明廖恩泽存在过的或许只有几张照片,几张探监时私传的字条。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耳边突然响起一首日本人的歌:“你就是你/你不可能变成我/就连你在那里拼死地挣扎/我也只有远远地注视。”
愿他的灵魂在歌声中安息。
老威:老先生什么时候走的?廖觉:前天医院停止了抢救。不,根本谈不上抢救,因为上两天上午送到医院时,四舅已深度昏迷。医生检查了瞳孔,已经放大。但当时,他的心脏还跳动着,一人高的氧气瓶立在床前,管子插在鼻孔里,抽得呼啦呼啦地响。医生说,四舅是脑溢血,一下子发作,颅内所有血管都炸了。不信,你过来看看眼睛,红得刺人,耳心和鼻孔不停地渗血。我过去,替四舅揩掉了脑壳的血斑,但又有新的血往外渗。四舅的血太浓了,滴不下来,在枕头四周堆着。他的额头熊熊燃烧着,嘴半张开,似有什么话想说。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老威:老先生的心跳靠氧气延长了两天?
廖觉:是。
老威:可他的脑已经死了。
廖觉:他的亲生儿子在郑州,我们打了电话,就只能等。医生建议拔管子,推进太平间停两天,但是我们坚决不同意。医生就在四舅脖子上动刀,直接把管子插进呼吸道。他的儿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赶车来了,不到 50 岁,看上去比四舅的皱纹还多。四舅没对我提起过他。接下去就是办丧事。四舅家徒四壁,把破床和破桌子一撤,几平方米的空间就出来了。妹妹、表姐和宋玉最后一次为他收拾屋子,英汉字典、黄埔老人的一沓打印的回忆录,袖珍收音机的天线已经锈了。细心的宋玉发现了一叠旧照片、旧信及一些泪迹斑斑的文字残片,我都收捡在这儿。四舅的书法已练得炉火纯青,现在人去了,笔和纸还摊在桌上,他正抄录《陈立夫回忆录》上的一段话。我没有哭,但心里隐隐作痛。今年 2 月,他参加了我的婚礼,他是我母亲家族唯一参加我婚礼的亲戚。当时他想不出送我什么好,他太穷了。我说四舅你能喝我的喜酒,我就太高兴了。父母也说你平常对二毛好,讲啥子礼?实在过意不去就写几个字吧。四舅果然用大红纸录了苏东坡的诗送来了。
我差点说四舅你早送过了。几个月前忠忠爸爸突然弃世,我带着你的挽联去奔丧,你的大字一撑上灵棚,真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劲:“哀鸿东去,父魂西归;天柱南倾,地维北绝。”横幅是:“限哉命乎。”这种联是写给普通百姓家的么?
也许大喜的日子我不应想到死亡的场景,但是我结婚才三个多月,四舅也走了。我蹲在地上,仰视着他的遗像,宋玉和妹妹在旁边,挺虔诚地烧着纸钱。唉,我们与四舅的孙子形同陌路,与他却有一种斩不断的血缘,难道冥冥之中,真有支配或捉弄这一切的主宰?老威:我与老先生是忘年之交,他有健康的身体和意志力!真没想到!“限哉命乎”?这是写给别人还是他自己的?
廖觉:他的血稠,不该喝酒,也许连我的喜酒也不该喝。
老威:你别毫无道理地自责了。
廖觉:上午,我们两辆车十多个人送他到火葬场,父亲的年纪大,都没让他去。刚好下了点雨,空气湿润,火葬场的坝子显得空旷。进炉子前,妹妹和表姐他们隔着栅栏与四舅永诀,我和宋玉,还有四舅的一儿一孙进到里间。一溜五个死者,四舅排在第三,第四具尸体已有异味,并滴滴哒哒的,地上湿了一片。四舅的儿子掀开布,宋玉为他们照了像。我最后上去,看见四舅身着中山装,很安详,只是白发下的红嘴唇,显得非常艳,像柜窗中的模型。炉工身着白大褂,将肩头插向我们之间,这是一道永远的墙,宋玉拉着我从墙边朝后退。四舅从板上翻到传送带上,嘣地一声。我没料到尸体会这么硬,一刹那,四舅早年的铁血生涯涌现出来,在阵阵雾状的硝烟中,我们目送着传送带沿轨道横行,过了三个炉口,然后直行。刺耳的铃哇哇响着,炉中的大火映红了四舅的头,这个老兵,义无反顾地俯冲进去,一了百了。墙不断地增高增厚,我们败退着,太阳出来了,四舅飘动在天空中。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墙的另一面?
老威:你是个诗人。
廖觉:这不是骂我么?
老威:你别误会,经历了亲人的死亡,谁都可能在此情此景中变成诗人,像二战时期一位即将进毒气室的犹太小姑娘写的:“地上的野花呵/明天我就不能看见你的微笑了。”廖觉:我读过你对四舅的采访,我晓得他老人家为啥喜欢你了。其实他的真名叫廖岳中,这份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名录中,有他的签字,这张合影你看,在成都的黄埔军人都在上面,这是我四舅。
老威:你给我看过的材料中,有一张老先生早年的情侣照 (也许是蜜月照),还有一些特意裱糊的字条,人也险恶,他竟把这些爱情信物珍藏了这么多年。唉,可惜我上次的采访没能涉到他的感情生活——他似乎不愿意谈。
廖觉:那是与铁窗生涯联系着的一场灾难。据我母亲讲,四舅入狱,被判无期徒刑之后,四舅母一个人带着孩子,无望地等待了好几年。那是饥馑而屈辱的几年,作为历史反革命的家属,她三天两头都要去派出所报到集中,然后与一群阶级敌人一道,被押往各种场合接受批斗。
她甚至还陪过杀场,与死刑犯同时跪下去,目睹一个接一个的天灵盖被枪弹崩地掀翻,脑浆与血像鞭子一般喷起来,然后朝下落到她的身上。她惊叫一声,只一声,嘴就被捂上了。此后许多年,她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
她依旧去探监,外面成片的饿死鬼。在西北的好些地区,饿死了小孩经常不埋,就丢在路边、荒郊。在寒冬腊月,有人恶作剧,把冻僵的尸孩当路标,隔十来米立一个。行人居然见惯不惊,还冲尸孩路标撒尿。四舅母探监要走很长一段这种路,她把不晓得用啥方法换来的食物藏在内衣里面,直到在雪雾中望见监狱的墙,才慢慢朝外拿。可就这样,她还被饥民抢过两回,那些瘦得像鸡爪的手直接从领口伸进去抓馒头。四舅母滚在雪地里挣扎,向监狱方向呼救,在拉锯战中,馒头刹那变成粉,撒在雪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形动物,都趴在地上,手嘴并用,吱吱地寻觅、舔食、争抢着。
这张字条是四舅写的:“这床被面是我们的见证。见着被面,会使我忘不了当初的爱情,永生的痛苦。”另一张是四舅母的笔迹:“深切的悲痛使我哭不完痛不尽;眼睛里真的不是泪了,而是血!这多可怕啊,这张手巾里就沾透了我的血!”
老威:这近四十年以前的爱情残片,似乎还有体温呢。
廖觉:但是它们注定被埋葬,孤零零的,没有更多地东西来补充和完善。二姨妈早去世了,父母又不愿多讲。四舅的人生给我们留下了太大的空白。几十年在我们手里,就只有几张照片与字条,他曾经是一个有远大报负的热血军人啊。
老威:老先生有你这种后辈,应该算幸运的。这世上没有失败者的地位,甚至没人能记得住他们的姓名。若干年后,太阳依旧照耀,人却全换了,谁晓得你曾经活在世上?
廖觉:四舅母终于改嫁了。现实太残酷,她不得不带着孩子,随后夫迁到郑州,斩断了与过去的一切瓜葛。听说她嫁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孩子长大成人,也沾光进了锅炉厂。她的命运似乎是改变了。1975 年,四舅随最后一批国民党战犯特赦回乡后,曾去找过她。
可时过境迁,当年的生离死别的恋情已随岁月而淡化。这儿的三封信,是已入晚境的四舅母写给四舅的,称呼仍旧是“四哥”。第一封信开头这样:“15 日来信并粮票肆两,工业券壹张及布证柒尺肆寸收到,只好替你享用了。庆幸你回到阔别几十年的家乡,当你呼吸着家乡的清新空气,置身于景色宜人的蓉城时,它会荡涤你一生的辛酸,那些忘不了的回忆也会增添愉快,这是一个游子心情的人对你的祝福,愿您在家乡享尽天年。”
接下来是不少极为现实的生存建议:“你要找个工作增添补差,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成都待业青年众多,哪有什么合适的工作等待你去。即使找到工作,(也) 受人歧视……发展养殖业,如养蜂、养鸡、兔是较为有前途的……不依靠人,而且对自己是一种锻炼,开始小本经营,逐渐发展……起居有规律,对健康有好处。养花也是时髦,收益大,不妨试试。”
接下来就谈“晋级考试”,四舅母此时已是个外科医生,她叹息自己:“没福气的人,就这个劳碌命。”
老威:老先生接受了她的建议么?
廖觉:他真的在金鱼村附近租了农民房子,篱笆圈了块地,开始种花卖花。父亲退休后,有此雅兴,就经常去交流种花心得。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他稍微宽裕,就将孙儿接来,亲自培养。看起来,他是叶落归根了,但他心没死,仿佛在与命运较劲。在第二封信里,四舅母终于对他剖白心迹:“我因大半生在惊恐中过来,对什么事从不敢多越一步,心有余悸啊。”话已说到这份上,四舅他能咋样呢?这信写于 1980 年 4 月,好像在这前后,两岸开禁,许多流落台湾的国民党老兵回大陆探亲,掀起一股股团聚的热潮。四舅此生最大的心病被触动,他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大舅的消息。有段时间还走极端,想从福建海域买通渔民,偷渡过台。他说即使找不到大舅,也可以当面向台湾国民党当局讨个说法。退到彼岸的老兵几十年来还有个旧时的家,还有绵绵不绝的思乡病,还有实现团聚梦想的这一天,有的甚至与当年的爱人重归于好,一下子就有了完整的家庭。但留在大陆坐牢的老兵的家在哪儿?成了阶下囚,注定了妻离子散。同是为党国效力的军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老威:老先生可以去台湾寻亲啊。
廖觉:没钱,哪儿都去不了。四舅特赦回来后,除了去郑州见四舅母,就一直在成都呆着。后来他没养花了,就搬到西门车站附近这所旧房子里。这条巷子,一下雨,就像个泥塘,东跳西窜地过去了,那楼口又如一条巨蟒的食道,黑咕弄咚迎向你。大白天,摸着在里面绕几圈,才拢右边四舅的住所。两间屋,十几平方米,四舅与他的孙儿各住一处。厨房两平方米,在过道对面。厕所在楼梯拐角处,大家合用,一户人一把解手钥匙。
四舅在这样的环境中拉址他的孙儿,此外就看书写字,偶然翻译一些英文资料。除了在我们家与表姐国蓉家走动外,他的社交圈仅限于在成都的黄埔老人。这两年,黄埔老兵们纷纷去世,四舅收集了不少讣告和未完成的打印回忆录。
孙儿读书之后工作,经常不回这个阴暗的家。四舅大部分日子怎么打发的?我也不清楚。有一天,他到白果林来,与父亲默坐一会儿,突然说:“我这辈子,就打仗与坐牢,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既没敌人,也没朋友。”父亲说:“你有亲戚呀。”就把我从北京带回来的《陈立夫回忆录》送给了他。
老威:老先生出事时,他孙儿不在家?
廖觉:他已习惯独居了。他邻里关系很好,居委会要写个什么“安民告示”之类的东西,只要在楼下吼声“廖大爷!”就行。他爱卫生,手脚也灵便,楼道与厕所的清洁几乎由他承包。出事那天他照例起个大早,下厕所倒痰盂,这么短的楼梯,居然一去不回。
厕所门敞开着,旁边丢了把断腿椅子,他歪在椅子里,整个地塌了下去。居委会发现后,二话没说先送医院,然后进屋找到桌子上的电话本。我接的电话,并与妹妹急匆匆地赶到医院,人已不行了。居委会的婆婆大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廖大爷的死因,说肯定被哪个下楼的冒失鬼给撞了,要不咋会在厕所外,还坐在一把断腿椅子上?
妹妹也说,四舅长期步行,身板硬朗,不是随便能够撞垮的,哪个狗日的不晓得用了好大的劲。有人插话说:“脑溢血说来就来,也许廖大爷没吃降压药,一弓腰就出事。”表姐反驳说:“不可能!一发病,哪有力气去坐椅子?绝对是狗日的撞了人,原想扶起来坐一会儿就没事,不料祸闯大了,赶紧溜之大吉,现在的社会风气就这样。”
我说,那就报案吧。婆婆大娘表示赞同,但觉得先要分析一番,有眉目了再报案。结果弄了半天,想不出四舅有啥仇人。“廖大爷那么好,那么受人尊敬,谁也不可能对他干缺德事。”
老威:老先生享年多少?
廖觉:七十九岁。
老威:这是 1999 年,他没翻过这个坎,只能解释为天意。这下子他完整地归属逝去的旧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