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三 文人访谈录
流浪汉王响

流浪汉王响

采访缘起:

王响 40 岁,长得天圆地方,非一般意义上的流浪汉。

他无职业,无家室之累,向往古代汉人的浪荡生活,因此至今保持着一种走路的心态。我于 1998 年 12 月 31 日在白果林我父母家采访了他。我似乎一直在等这么个人,作为这本底导访谈的结尾。

诗人马松已经成家立业了,可在一次酩酊大醉时,竟搂着一条垃圾桶里钻出的野狗痛哭——自由的野狗啊,到底谁可怜呢?

这事可以做王响的注脚。

老威:你流浪了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

王响:为了走路。

老威:走路?这有啥好说的?流浪汉当然要走路。

王响:人生只有三种姿式,躺、坐、走。其中走路最有意思。

老威:站算不算一种姿式?

王响:站只是过渡,准备走或准备坐。

老威:好吧,我猜你是在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可开始流浪的时候,你不一定只为了“在路上”。你是为了一种理想,一个现实的目标,例如成名成家之类。单纯的功利目的,或许幼稚、可笑,然而它非常青春、美好。你我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王响:你的确老了,老威。

老威:我操你妈!

王响:怎么?戳中痛处了?时间就是永不愈合的伤口。你还象在《黑道》里一样,没人知道你的真实年龄?

老威:我 40 岁,还能对付许多女人,但生理上只需要一个女人。我还没学会宽容、理解。记得十年前,我大吼大叫地朗诵诗歌,两个多小时也不觉得累……

王响:我们都来老一回吧,一起提前怀旧吧。我 83 岁,你 81 岁,与我们相好过的女人全都住进坟墓里了,即使没住进坟墓的,也老得不叫话了。你我儿孙满堂,德高望众。可有啥意思?大家巴不得离我们远一点,因为你的口水一天到晚淌个不停,让人忍无可忍。

老威:你的哮喘也叫人非常绝望。

王响:差不多。那么我们怎样让年轻人忘记你的口水和我的哮喘呢?

老威:一个人呆着。

王响:不行,人老一,一个人呆着,还不如自杀。

老威:自杀败坏名声,后代也跟着受连累。

王响:对,你这老头还不糊涂。

老威:那就锻炼身体,争取长寿。

王响:为保命而拚命折腾?折腾完了还不是死?

老威:那就朝年轻人堆里挤,让他们以我为核心?

王响:成为年轻人和中年人的核心?哪不累死,听说有位将军接见外宾时,一激动,连流尿了也不晓得。

老威:你太糟塌老年人了,其实我觉得许多老年人比年轻人可爱。

王响:可爱在啥地方?

老威:好象,这些老头,特别慈祥,特别善于倾听。

王响:还有呢?

老威:特别会说话。

王响:应该说特别健康,平和而健康。他们讲故事的语调……

老威:我晓得了,你老了,就成了一个卖流浪故事的家伙。

王响:我没多少流浪故事。你刚才猜对了,我的确想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我不想提前到站,因为女人和家庭在给我稳定、和谐的归宿感的同时,也在暗示道路的终结,人生的终结。我有目的吗?对,我开头有现实的功利目的,我最崇拜作家是高尔基。他的《人间三部曲》至今是我的座佑铭。最早诱惑我流浪的就是做一名高尔基那样的作家,走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在伏尔加河上的一条客船上当小工,整日洗盘子,累得死去活来,但却结识了一位相貌凶恶、内心善良的胖厨师,这个厨师为了保护他,竟把两个堂倌的脑袋揪住,发疯地互相撞。就这么一个野蛮人,却喜欢听高尔基读英雄加里波弟的传奇小说。当听到加里波第被抓住,打入死牢,等待行刑判决时,厨师的泪珠子一个劲地掉,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在中国,这样的苦难还少吗?为什么中国人天生缺乏这种具有历史厚重感的苦难?于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象高尔基那样离家上路。伏尔加河,伏尔加河,这条我从未见过的遥远的异国河流,在我的脑海里,比长江、黄河要深远得多,因为高尔基曾经站在岸边,目睹一船船苦役犯在远行西伯利亚之际,与父母妻儿诀别的情景。天空、河流、岸和人们都是铅灰的,一阵阵告别的深长的歌声与撕心裂肺的嚎哭交织着,与镣链的叮当声交织着……我也在寻找我灵魂里的伏尔加河,这是最初的文学目的。中国绝大多数文人一辈子只有最初的目的,他们为了震惊世界,挖空心思地虚构,挖空心思地博览群书。写呀写呀,他们那些伟大的情感和道德感,或者这种东西的反面,都是编写出来的,挖空心思地设计出来的。在这些书里,只能读到以文字为目的的故事或非故事,而摸不到文字皮肤里的血管。他们总是热衷于讨论“中国作家为什么没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幻觉越大越愤愤不平,于是组成作家代表团到国际讲坛上去毛遂自荐:“中国作家已不止一人有资格获诺贝尔奖……主要是语言的隔阂,翻译的不过关。”

老威:没想到你的文学情结这么重。

王响:这是我流浪的初衷,就好象我的初恋。高尔基就是我的初恋,他救了一个苦孩子,为这个没有教养的社会底层的苦孩子树立了一个高大的目标。成了作家,我就可以不受欺负,而在成为作家之前,必须流浪。文革开始时,我才 8 岁,我爸是个普通中学教师,就因为把陶铸的散文《松树的风格》教得特别好,就成为黑帮分子,挂上黑牌遭批斗。我小学只读了两年,当出身地主的爸爸倒霉时,我们在出身城市贫民的妈妈怀里找到了安慰。我小小年纪就晓得努力表现,背《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并在大街上拦住大人背。有两位医院的护士背错了语录就拨拉开我们,逃之夭夭,我们一直追到医院,并且以几个战斗兵团的名义贴了大字报,逼得人家公开哭鼻子检讨。

我觉得自己很争光彩,与爸爸划清了界限。不料有一天,老师率领全体小学生,倾巢出校门,到川剧团开批判坏分子的大会。几千人把剧场挤得爆了,可还有不少人企图进来。我们小学生被提早安排在剧场二楼,高瞻远嘱,把被好多盏射灯照得雪亮的戏台看得清清楚楚。坏分子被押着,鱼贯上场,“打倒!”“砸烂!”的口号震得天摇地动,我也憋红着脸,举着小拳头投入这怒海狂潮。十只垂头丧气的死老虎排成一溜,把戏台站满了,我以为都齐了,可口号还在呼啸着,突然,第十一名坏分子被几个红袖章拽上台,她反抗着,几次都企图扭身而去,但幕前幕后,台上台下,都站着收拾她的人,群众怒吼着:“老实点!”“狗日的!”“整死!”她终于被制服了,双臂反剪着,专政者揪住她的头发,使她的脸仰起亮相。我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周围的同学已经叫开了:“那不是王响他妈妈么?!”“王响的妈是坏分子!”“王响的妈乱搞男女关系!”我蔫了,真想钻到椅子底下去,可台上专政者又领呼口号了:“打倒投机倒把犯廖××!”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可小拳头还是迟疑地举了起来,嘴角抽动着。

我的小学教师是个年轻姑娘,她不仅没安慰我,还一脸愤怒地质问我:“王响,你妈为啥要投机倒把?”我回答不上来,接着又听见“哼”的一声。这叫什么老师?他妈的,现在提起来我都想强奸了她。后来我才知道我妈的罪状就是把亲戚给的六尺布票卖了钱,正在私下交易时,被盯稍已久的市管会人员当场拿获。那年头,这就叫“投机倒把”。

虽然我明白妈妈是因为要养活我们才这样做,然而我觉得再也没脸上学。就离家出走。

老威:这是你最早的流浪?

王响:对。兜里揣了一块钱,那是我一分、两分,积了大半年的成果。还有两本连环画,《西游记》和《在人间》,《人间三部曲》之二。我爬汽车,到过四川北部的三台、盐亭、中江。我曾经去河里帮人背沙背卵石,供修筑公路,一天能挣三毛钱。那时候的三毛钱,很管用。我还到烟厂为烟叶上焦油,一口黑糊糊的大锅,围着十几个打零工的孩子,都左手拿烟叶,右手持碗从锅里舀粘稠的浆汤浇下去,晚上就睡烟草堆。我唯一的娱乐就是看随身的两本连环画。别的孩子的梦想都是当解放军,开飞机,开大炮,只有我,迷上了连环画里的高尔基。稍微长大些后,我又到农村给当知青的哥哥煮饭。在哥哥的薰陶下,读了一本文革前出版的《高尔基中短篇小说集》,其中《伊则尔吉老婆子》里,有两篇寓言故事,一是《鹰之歌》,另外一篇名字忘了,但印象深刻,是一个叫丹柯的英雄青年从胸内抓出自己燃烧的心脏,当火炬高举着,率领在森林里迷路的人们走了出来。这两篇浪漫主义作品令我激动了一年多,觉得献身文学是非常崇高的事。这期间,我又从哥哥那里出逃了两次,到处爬车。

老威:你一再提到高尔基,难道除了这个无产阶级作家,其它作品就没有给你影响?

王响:知青里流传着许多手抄本小说,我哥一窜队,我就偷着看。《第二次握手》、《在社会档案里》、《塔里的女人》我都看得废寝忘食。我看《少女之心》是 72 年回成都的时候。由于我哥的犯禁小说我基本上都看了,所以语文功底比一般上完小学的孩子扎实,我小学只读了一年,停学五年,就直接上了初中。刚入课堂,我省略号不知道打几点,我总是打整整一排省略号,因为我总是觉得文章写不完,有很多意思没包括进去。好了,扯远了。嗯,我是上初中读到《少女之心》的,它是隔壁一个失学少年借给我的,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曼娜回忆录》。我躺在床上,放下帐子,看得上气不接下气,即舒服又意犹未尽。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一本性爱教科书,可那诗情画意中的幽会与交合令人一阵阵地颤栗!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莫名其妙地亢奋,下意识地乜视班上的漂亮女生,她们也和曼娜一样成熟了。从这本禁书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性爱除了其它书中描写的拥抱、接吻与正面交合外,还有那么美妙、繁复的前戏和事后的满足,还有男在下、女在上的游戏。

老威:这时你还记得高尔基和其它作家给予你的道德教育吗?

王响:全被扫得干干净净。要知道,我还是个 14 岁的孩子啊。

老威:这很危险。

王响:对。它诱使我在同女生的交往中,有了强烈的性联想。不过,没有几天就开始“扫黄”了,那时的“扫黄”就是收缴手抄本。小说,文革前的诗歌和爱情歌曲,俄罗斯爱情民歌,港台歌曲,都在收缴之例。借给我《曼娜回忆录》的那个失学少年被抓了。游了街,脖子上挂着黑牌,上写“传播《少女之心》犯”,他被送去劳教了。我担惊受怕了几天,就外出流窜了,我怕他把我咬出来。

老威:我看你是属免子的,撞见危险的信号就逃,你的流浪习性就是这样养成的?

王响:差不多。似乎每次逃跑都在改变我的人生。

老威:有没有不逃的时候?

王响:有逃不掉的时候。比如文革后期,我传抄、张贴《总理遗嘱》,被莫名其妙关了两年。这事我给你说起过。别人传抄、张贴东西都有社会目的,就我这傻瓜,天生养成了这么个传播“谣言”的习惯。那年我 18 岁,刚刚够格就进去了。我还到过劳改监狱,那儿关了许多反革命,还有一个是国民党《扫荡报》的记者,已劳改了几十年,反动弯子还没转过来。我就是在里面跟一个老和尚学会吹箫的,他说他教了十几个徒弟,只有我敢在吹法上欺师灭祖,因此能成大器。虽然至今我不晓得自己成大器没有,可我的确靠这管箫在流浪途中混了不少饭钱。我到大使馆去吹过,也出过黑磁带,也险些成为一个著名酒吧的职业吹手,只因我有一次带了十几个朋友去白玩白喝,老板发牢骚,我才罢吹的。你看,我又扯远了。我这是典型的流浪汉,走到哪儿黑在哪儿歇,说话也一样。我在牢里除了劳动,就是吹箫;除了吹箫,就是在操场内兜圈子,越走越快,一天要走好几十圈;自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东西,你尽管走,一直走下去,就感觉不到是在监狱里。而吹箫是练丹田之气的,我坐牢两年,筋骨和内气都练了,并且随心所欲地想象比在外面还要深远,这是一种最为愉快的流浪方式。比如我的和尚师傅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我问:“为啥不如肉?”师傅答:“肉就是整个身体。你只有把整个身体当成一管箫,才能练好这根竹箫。”我又问:“肉箫和竹箫的区别呢?”师傅答:“竹箫是一气到底,肉箫则分吟、唱、啸。我再问:“何为吟?”师傅答:“古有《吟之十二法》,深吟、浅吟、显吟、暗吟……以此类推,有《唱之十二法》与《啸之十二法》。”这种对话你们门外汉或许不明白,但它已使我的脚迹上溯到历史之外。你记得“响遏行云”这个成语吧?它讲的就是一个名扬天下的大歌星慕名去深山拜隐者为师的故事。这个隐者在大歌星跪了三天三夜之后,点头收其为徒,可又只教他爬山、砍柴,把他当作苦力使唤。他忍气吞声了三年,总以为师傅能突发慈悲,教他一些出奇制胜的技法。然而,这徒有虚名的隐者象哑巴一样,三年不吭一声。大歌星悲怨交集,再也不愿忍受这种野人般的学艺生涯,终于不辞而别。他飞奔下山,连翻几道坡,也不觉得气紧,就加快步子,他太想念过去被万众崇拜的世俗活法了。

正当他已翻过十几道山梁,脚力稍缓时,倏然,当顶炸响了一个巨雷,他下意识地抬头,见晴空灿烂,而雷声还在滚滚而来,四山回应,连天边的白云也被遏制不动了。他恍然大悟,转身就朝回跑,当重归师门时,他的师傅已经杳无踪迹。

“师傅,我错了!”他大喊道,泪如雨下。而回答他的是一个比雷声更空洞的声音:“去吧,为师已教过你了。”

老威:你的经历的确不凡,你坐现代的牢,却通过你的和尚师傅流浪到了古代,甚至古代之外。在这一生中,你的吹箫师傅对你影响最大吧?

王响:我再也没见过他,一恍 20 多年了!有时,我真有点怀疑自己的经历,这老和尚存在过吗?是否是我的一种幻觉?但我的箫声还在。现在我给你讲一个比我师傅实在的人。这人是 57 年反右时判的刑,反革命罪,无期徒刑。由于坐牢坐成老资格,再加上懂点医,就成了队里的卫生员。你可能不清楚,牢里的油晕很缺乏,更别说大鱼大肉了。按规定,一个星期吃两回肉,有时是辣椒回锅肉,一人一瓢,当然辣椒占大半;有时是莲花白炒肉,肉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小砣。我讲的这人姓杨,当时 65 岁。每次吃肉时,他都厚着老脸,让犯人组长给他多分肥一点的,而后,他端起肉钵回到卫生室,关上门,点燃酒精灯,把挑选出的肥肉片或肥肉砣放在灯火上炼油。他只能炼出很少的一点油,他把这辛辛苦苦得来的猪油一滴滴刮进一个瓶子,才端起碗,把剩下的油渣和菜吃掉,还舔碗。

老威:这人也够深谋远虑的,万一断了肉,他还有油解痨。

王响:你错了,他把这三个月才能攒满的一小瓶化猪油 (大约三两多吧) 捎给他母亲,几十年都这样。当时他妈快满 90 岁了,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老威:这是圣人啊!

王响:不错,“三尺之外,必有圣贤”,这是孔夫子说的吧?

老威:没印象。唉,你在牢里收获可真大,出来之后能适应吗?

王响:相当于从传统回到现代。以后,我又当过汽车司机,去的地方越多,文学的情结越淡。

老威:这就怪了,经历是搞文学的本钱啊。不过,我听了这么久,也没听到一个完整的流浪汉故事。

王响:走之前和走之后有故事。在路上的故事肯定有,但比走路精彩的不多。我这个人,也许开始流浪的时候,有很明确的功利目的,可当我豪情满怀地走在正道上,路旁突然窜出一条疯狗,咬我屁股一口就跑;我的天性受不得气,就去撵这条狗,欲除掉而后快。然而,过了一会儿,狗不见了,我却找不到回去的道,只有照一种惯性走下去。不料路旁又窜出一条疯狗……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演狗咬人,人追狗的戏,我离自己最初的正道越来越远。

老威:这就是你的流浪故事?

王响:对,那狗就是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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