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犯牟大路
采访缘起:1999 年 12 月 10 日上午,我在重庆市某看守所探望了 27 岁的死刑犯牟大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随律师接解死刑犯了,因此显得比较放松。
牟大路更放松,他用戴土铐的手揩着鼻涕说:“我命中只该活这么大。”
他局外人一般谈论着别人的死。我晓得,如果给予第二次生命,他选择的仍然是犯罪。
老威:昨天律师把你的案子给我谈了,我感到很惋惜,因为你才 27 岁。
牟大路:律师,法官、公诉人都这么说,我都听烦了。27 岁又啷个?我命中只该活这么大。这世上比我命短的还多,同舍的三个死犯,小的那个刚满 18,一上了镣,就哭趴在炕上,像只乌龟。你猜他干了啥?他赶公共汽车,不肯给孕妇让座,人家就骂了声“傻农民”。他气不过,竟拔出水果刀,把孕妇的肚子捅漏了。送医院抢救,那肠子已淌了一大捧,两个人都搂不住。剖腹取出胎儿,母子都没气了,据说那软塌塌的小脑壳只有拳头大,还留了点刀印。这是我晓得的最小的短命鬼。
老威:你想得开就好。这烟你随便抽,法律无情,我即使想帮你,也只有说几句空话的能耐。
牟大路:能出来透透气也不错。我的律师在哪儿?我的上诉有希望吧?
老威:应该有希望吧。唐律师过一会儿到,他这几天正马不停蹄地跑高院。
牟大路:今天正好星期五,刚才提人,我还以为要上路了。大清早,电动铁栅门就从一房响过来,二、三、四,五房六房没开,跳过去了,接着七、八、九,我是十房。同舍的三个活死人都提前换成白衬衣、蓝裤子,候在门口。老犯孙鸭儿与我打赌,赢中午的肉钵,他说今天十房没人上路,用不着换新的行头,隆重得像去出席国宴。嘿,真让这臭嘴戳准了。
老威:你中午吃不成肉了。
牟大路:不行,一个星期两次肉钵,一钵莲花白里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几砣,他妈咋能让?!虽说没上路,但是老子的白血球已经被杀死了一大半,中午正好补回来。你不晓得,铁栅门一动,外门一开,三个活死人的血都不流了。都朝人背后躲。这时值班干事喊:“牟大路。”特别温柔。平常提讯的声音都凶歹歹的:“牟大路!”只有勾魂的声音才软绵绵的,我的脑袋轰地炸了,空白了几分钟,才活转来。
老威:人落到这一步,太可怜了。
牟大路:没觉得。原以为判了死的人,会茶饭不思,没想到我的胃口几天就大了,一天到晚都饿,可能是南瓜汤灌的,甜腻腻的“红军汤”,我们已经灌了三个月。
老威:啥子“红军汤”?
牟大路:我家里有盘摇滚革命老歌,特火爆,带中有一首景岗山唱的红军歌:“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米好香。”我听得烂熟,没想到,我也喝上这红军汤了。老前辈们打江山真不容易。
老威:你还很幽默。
牟大路:我判死半个月,就肥成这样,再不幽默,就只有苦着脸等着上杀场了。
老威:在里面怎么打发时间呢?
牟大路:折纸盒,装头痛粉的,你看我双手铐着,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也能弄三千个。一直折下去,脑壳就麻木了,免得儿女情长想法多。如果这样心头还难受,就把这难受说出来。比如枪毙,我们讨论了几次,一直没弄清楚打哪个部位,后心呢,还是后脑?后脑报销得快,但不太雅观,遇上开花子弹,天灵盖没了,那脑髓起码溅几尺远。法警也是人,就不怕脑浆溅一身?我觉得不会用开花弹,人家经常射人,早练成神枪手了,绝对后脑一个眼进,前额一个眼出。有人问需不需要补枪?万一没打死的话。有人回答没死当然要补,如果不补,就折根树枝,插进枪眼里搅几下,只要一见脑花泡泡咕嘟咕嘟冒出来,就完事。我估计,除了法医,没人有胆量去搅。这些都是芝麻细节,包括跪着毙还是站着毙,人前挖不挖个坑,好让你一头栽下去。屁股朝天了,即使没咽气,你除了啃两嘴土,也捣不了乱。还想回个头刺激射手,根本没门。
根本分歧还是后心和后脑,人一五花大扎,两根姆指就叉在后心部位,照准一射,直中心脏。这样差不多是个全尸,把眼儿一堵,人还是完整的。但死得没那么快,因为脑死才真叫死。
老威:这种问题没啥结论。
牟大路:所以年年争,月月争,天天争。有时脸红脖子粗,还打架。我被电捧烙了好几盘,回房还打,死都死了的人,能出多大声响算多大声响,免得哪天突然上路,不给人留点想头。我刚进房没几天,刘黑娃就上路了。春节还没过,那天早晨他正蹲在炕角角吃早餐,门外门就一齐响。值班政府特别温柔地喊:“刘忠达,出来一会儿呐?”那口气有点像村长找村民商量事情。当时刘黑娃正吞了口稀饭,把馒头塞了半截在嘴巴,一听勾魂腔,立马就懵了。值班政府又喊了一声,好像连喊了三声,最后就进来站在铁栅栏前。刘黑娃咣当一下坐在炕板上,支着屁股朝后退,政府笑嘻嘻地一招手,两个红毛就上炕,搭个手轿把黑娃一舀,死狗就仰面朝天瘫起了。他嘴巴还堵着半截馒头呢,看来到阴间都饿不死。
老威:他犯了啥罪?
牟大路:杀人罪。黑道上的老板见他扛着根棒棒在朝天门找活路,就问他干不干大买卖?他当然要干。老板就甩给他 5000 元钱,要他去把冤家的鼻子割下来。这蠢牛,不但割了鼻子,还把大片砍刀直接从嘴巴硬生生地切下去,那人就鼓起眼睛咽气了。
刘黑娃一脑壳血去交差,老板吓惨了,后悔不该雇民工,因为职业杀手指哪儿割哪儿,从不过火。刘黑娃说他被咬了一口,冒火了。
老威:恐怖恐怖。
牟大路:其实他在房里很温顺,彬彬有礼。紧接着他上路的是个采花大盗,鸡巴不行了就拿酒瓶子朝三陪小姐的下身捅,结果大出血。那天下午花盗盘在炕上折纸盒,还在和我比赛。门外一喊,他“哎”了一声,又“到”了一声,就急匆匆地窜下去,一溜小跑出门了。铁栅栏快关时,我才想起,马上下炕捡起他的鞋去撵。撵不拢了,眨眼之间,他就光着脚板入鬼门关。我隔着栏杆把他的鞋扔出房,打在外门,又当地弹回天井。这是性子最急的一个鬼。不行,轮到我上路,一定不能急,但也不会像刘黑娃,拖泥带水,一喊我,就响亮地答到,然后哼两句歌,与大家道个别才走。
老威:你刚才道过别么?
牟大路:忘了。
老威:哦。
牟大路:你哦个逑!轮到你也差不多。
老威:还没轮到我头皮就麻了。歇把火吧,换个轻松话题。
牟大路:轻松?屙屎轻松,我给你讲一段屙屎。前一晌我们房涨进来个大贪犯,叫老蒋,40 多岁,周身名牌,一看就晓得是社会上吃香喝辣的公子哥儿。珍稀动物毛病多,吃喝拉撒不习惯。但他最大的毛病是当着人不屙屎。
老威:这是有教养的表现。
牟大路:要么入乡随俗,要么憋死。教养顶个屁用。牢里的茅坑是敞开的,正对大炕和后窗,你一蹲下去,就必须面对一屋苦难大众。聪明一点的,就鸡公屙屎,速战速决,屁眼儿一挤就提裤子。读过两天书的,要慢功出细货,你就看张《人民日报》,转移注意力。实在难看,你就干脆闭上眼瞎挣,丑陋的面孔就彻底消失了。这老蒋,所有的妙方都试过,屁眼儿就是紧。他憋了 10 来天,脑壳长毒疮,眼角起大砣眼屎,可就是下不来。每次他都愁眉苦脸一阵,然后运气提肛,感觉来电了,就朝坑上冲,可一蹲,翻两下白眼,卜卜两个臭屁就完了。有时候,他连屁都不放,像个癞蛤蟆,嘎嘎地叫。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就一齐围上去,堵着他耳门喊“加油!”有一回,他又来鼻血又来眼泪,大家就七手八脚地安慰他,堵鼻孔的,摸他的头叫“慢慢屙”的,老犯孙大鸟,都 50 多岁了,还和年轻人一道凑热闹,说:“老蒋,生头胎都这样,慢慢生。”死犯锁了镣子,手脚不灵便,就蹲在炕沿上拍手,而上面还有一层嘻皮笑脸的脑壳。坐牢太单调,除了折纸盒,连唱歌也只能在喉管里打转,所以,老蒋就是我们的开心果。开始没觉得有啥了不起,因为刚进来的,或多或少都有点身体不适。但老蒋便秘到第八天,大家就预感到看守所的吉尼斯记录要产生了,如果这时老蒋不争气,下了包袱,就辜负了群众的期望。
老威:你们觉得这样挺快活?
牟大路:当然。老蒋往茅坑一冲,房里就像过节一样,大家丢开手上的活路,摩拳擦掌就过去了。有的还陪着老蒋蹲在炕沿上屙假屎,老蒋一用劲,这边就“哎嗨哎嗨”。老蒋瞪着大家,没法,就提裤子起身,没几分钟,又上坑,连放几个屁,把满房臭了个底朝天。如果是往常,大伙肯定捂着鼻孔就躲,因为便秘的屁最臭,你想,陈年老屎在肚皮里发酵,那屁的浓度,点根火柴肯定燃,说不定一壶水都烧得开。但是,今天非同小可,因为老蒋打的不是闷屁,不是干臭屁,而是夹屎屁!再难闻,也要冒着炮火给他堵回去。于是孙大鸟和叶鸭儿,又是摸脸又是捶背,连叫“老蒋生娃儿辛苦。”老蒋拖起哭腔说:“你们到底要干啥子嘛?!”大家也拖起哭腔回答:“你下了包袱我们就不好耍嘛。”老蒋说:“屎尿有啥好耍嘛?!”大家回答:“你的屁眼儿连着我们的心嘛。”老蒋说:“狼心狗肺嘛。”大家回答:“不要侮辱我们的人格嘛。”
这个滑头的老蒋,趁大家高兴,放松了警惕,竟突然转身下蹲,把他嫩白白的两瓣大脸向着我们!这太不叫话!刚才是玩笑,这回他可真在侮辱我们的人格了!叶鸭儿是菜农,一辈子低三下四,受尽了别人的气,可也受不了这个。他抡圆巴掌,啪啪就两下。茅坑空间狭窄,挤不下太多人,所以多数同志在外干着急。老蒋两手把住铁管,任打任挨,死活不掉头,眼看几颗花生米一样的羊粪夹着血当当坠下坑,孙大鸟急出一头汗,竟与叶鸭儿一左一右,硬扳老蒋的肩,老蒋几乎被抬起来了。他尖起嗓子叫:“不,不,不要!要,要要出来了!”孙大鸟喝声:“转!”这一来,老蒋哭得像个婊子,边提裤子边说:“不屙了!这辈子不屙了,反正是死,不憋死,就枪崩死!”
老威:你们真是一群……
牟大路:流氓,恶棍,下三滥,滚刀肉。我替你骂了。
老威:都落到这步田地,为啥还要互相折磨?
牟大路:不管落到哪步田地,人和人都互相折磨。社会上天地宽,分得开,所以磨擦要少些,在牢里,一间房关十几个人,严打的时候,经常涨到二十来个,人和人挤得这么亲密无间,不寻开心咋办?今天是老蒋,明天轮到其它人,难说。总之,老蒋历经挫折,最后肯定屙屎了——并且天天屙,一天屙六、七盘。因为正在 12 天头上,老蒋不得不把一条裤子罩起屙,却被路过后窗的警察发现,以为他要自杀,就喝令他“站起”。老蒋气得打抖,将裤子扯下脑壳,伸手从胯下一抹,抓出一大把鲜血示威说:“你看这个!”
警察开门唤他出去,让狱医连开三帖泻药灌下去,从此一通一百通。老蒋拉得上气不接下气,连世界观都拉改变了,过去,对糙米饭、南瓜汤,甚至肉钵都不屑一顾,莲花白叶子他要夹起对着光照,稍微有几颗虫眼也不吃,若是发现了猪儿虫,更要惊爪爪地叫唤。而今,公子哥儿一跟斗栽成灾民,一天到晚就想吃,一碗南瓜汤,他仰起脸一倒,嚼都不嚼就下肚了。他前两个月没人送钱,即使送了钱,每个月只能买 12 元钱副食,还不够他填牙缝。渐渐,他拉的屎也和南瓜汤差不多,金黄色,像黄河母亲的奶。大伙担心他拉出问题,就暗中轮班上茅坑,连文盲叶鸭儿也在坑上装斯文,看报纸。老蒋像匹笼中的瘦老虎,提着裤子来回跑,可总是插不进针。他哀求占坑者让一让,几乎要下跪了,并且一再闹屎滚裤裆的小儿笑话。有一回,我都瞅出情况危急,让叶鸭儿赶紧闪,那傻农民还在看报,没提防老蒋跨上坑,一转,一屁股就直朝叶鸭儿坐下去,淋了那杂种一头屎。官司打到值班政府那里,把警察都逗笑了。你也笑了?
老威:我能不笑么?这笑料太没心没肺了。
牟大路:嘿嘿,你说这老蒋和叶鸭儿,一个在天一个地在,如果在外头,恐怕永远碰不上,可偏偏在牢里狭路相逢,成了冤家对头。老蒋被气得案子都忘了,然而叶鸭儿菜农嘴脸,一天到晚没事找事,上个月卖副食,除了一人配一个午餐肉罐筒,就是重庆特产怪味胡豆。凡是折子上有钱的,都要了几大包。老蒋的钱还没送到,啥都要不成,只有欣赏大家一齐嚼又辣又麻又脆又香的胡豆,唏里喳啦的。叶鸭儿故意贴着老蒋的腮帮子嚼,还说:“老蒋,你不是几百万家产么?咋连买胡豆的钱都莫得?你这款爷分明是伪劣产品嘛。”老蒋已正常了个把星期,自我感觉元气恢复得可以,因此吞了满嘴的清口水,顶撞说:“老子的钱把你淹得死!”鸭儿说:“嘴硬顶个逑用,你叫我声爹,我赊给你一大把。”老蒋气得哆嗦,刀背脸上浮起几丝胭脂红,可没料到他还能忍,并且说:“大家都听见了?今天我就不要老脸,认叶鸭儿为爹。爹,我要亲自抓一大把胡豆,以后,爹还要管我的吃喝。”叶鸭儿万万想不到款爷比他更能降格,要反悔,又怕激起公愤,只好装可怜说:“我是所里有名的大肚皮,你忍心?”话还没完,老蒋就接了过去:“你那大肚皮是假的,我比你装得。”叶鸭儿鼻子哼了一声,老蒋说:“你那山猪鼻子哼个臭屄!今天我们就拼个分晓。”我问:“你拿啥子拼?”老蒋说:“我的钱马上就到,买一屋子的怪味胡豆不成问题。叶鸭儿,你敢不敢把四包胡豆全部拿来赌了?”叶鸭儿说:“咋赌?”老蒋说:“一人吃两包,你赢了,我倒赔你四包,你输了就抹平。”叶鸭儿说:“等你钱来了再赌。”老蒋说:“你虚了?我就先抓一大把吃。”
这种好戏,千年都逢不到一回,满舍房兴奋惨了,都冲着叶鸭儿说:“你这回不雄起,就扒你狗日的皮!”还说:“农民始终是满脑壳红苕屎,关键时刻,连胡豆也输不起。”老蒋趁机去扯鸭儿的食品袋,还煽动说:“傻棒棒,想挨打嗦?”
叶鸭儿又怕挨打又心疼胡豆,只有应战:“这是我老叶的强项,胀死你娃该背时。”老蒋扭了几圈腰,做了热身运动,然后露出比鸡翅膀还瘦的膀子:“想农村包围城市?做你妈的苞谷梦。”
孙大鸟绑了个红布在头上,充裁判,死犯用鼻音奏《运动员进行曲》,选手上场,打盘脚,面对面,眼珠子都要恨出来了。裁判检查了四包一斤装的胡豆,在一人跟前码了两包,然后把手隔在中间,喊:“预备——开始!”
选手扯开口袋,一把接一把朝口头填,腮帮子鼓得像大蕃茄。开头两人的动作差不多,都是一手捏一把胡豆,像公鸡打鸣一样伸脖子,咽下去,再填一把。后来,老蒋的手上明显不如叶鸭儿,再加上嘴小些,所以速度跟不上。半个钟头后,两人都嚼了一嘴大血泡,灌了些水,那黑浆浆就顺着嘴角流了两条槽。大冷天,头上还热腾腾地冒汗。我和另一个死犯,一张接一张往他们脑壳顶放草纸,一秒钟就湿一张,揭起来再放,又浸湿。我们放了七、八张草纸,那汗都没汲干,不仅没汲干,还变稠了,纸一下去,就成纸浆,咋也揭不起来。两个人都填了一包多,脸都紫了。叶鸭儿肚皮占有先天优势,老蒋排骨伸缩性再大也赶不上,眼看不行,老蒋就站起来活动手脚,再坐下来。两个人头抵头,咔咔喳喳又疯吃了一盘,端起瓷碗喝了水,就把抹嘴的血浆搽在对方脖子上。叶鸭儿咽下一口翻上来的胡豆渣渣,叽咕说:“老蒋,你不行,投降算了。”老蒋怪叫一声,就翻下炕。想一会儿,拍拍脸,他突然埋头直接啃炕板上的东西,这办法果然灵,他三下五除二就超过去了。唉,这老蒋眼都直了,孙大鸟拿手指头在他鼻子尖晃了三回,他都没反应,只一个劲地嚼,嚼。叶鸭儿见了,也学这一招,两个人并排跪在地上啃炕板,吭哧吭哧,把大家笑得打滚、碰墙,连哨兵也觉得稀奇,在楼上观战。叶鸭儿跪了一会儿,死肚皮在地上颠,觉得眼冒金花。马上站起来,坐回炕上,一把填进去才一秒钟,嘀嘀哒哒地回出来大半把,大嘴变成了不断挤屎的鸡屁股。可老蒋越战越勇,埋头啃,像个机器,根本不看对手一眼。两人都满脸胡豆渣渣,翻了无数回,都停顿,抹胸,一点点夺下去,叶鸭儿到底不行了,最后一把没填完,全部汤汤水水地回出来,他还想再填,裁判把他的手逮住,宣布战绩:“一斤八两一钱!”
老蒋已经听不见看不见,一路猛啃,我贴倒在耳门吼:“你赢了!”他从胡豆渣渣里瞟了我一眼,还要啃。孙大鸟伸出两手,站在炕沿猛下腰,把这条疯狗往上提。他浑身软沓沓的像没有脚。大家都来搀扶冠军,孙大鸟把红布给他拴在头上。老蒋还在叭叭嗒嗒地咬空气,渐渐,才扶墙站定,推开了我们。他埋起脑壳哑了几分钟,突然向前一弹,射向厕所。叶鸭儿还蹲在坑边抠舌根,又没来得及闪,就被老蒋搂在怀中。老蒋一口喷出两米远,厕所的三面墙统统开花。两个选手一上一下地乱呕,成龟孙子了。热闹大了。这是舍房里最快活的一天;虽然大家都挨了电棒,还是快活惨了,龙门阵摆了好多天。
老威:老蒋现在没出毛病吧?
牟大路:呕了几天血,躺了几天,现在已经彻底没事了。
老威:肯定有后遗症。
牟大路:他已经上路五天了。估计已经到了阎王爷跟前,那是个专治后遗症的地方,隔一晌我也会去。
老威:你还没谈你自己呢。
牟大路:入了班房,就四海之内皆王八,谈他也就是谈我。好了,哥们儿,抽支烟告个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