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瞎子“张无名”
采访缘起:1996 年 12 月 22 日,冬至夜。家中冷锅冷灶,我独自一人,想吃些热食,却懒于动手。拉开抽屉,数了数银两,就顶着寒风和城市噪音步行到王建墓一带烫火锅。几大块辣毛肚刚涮进嘴,有人从街沿右首牵出一位瞎子,怀抱二胡,摸上石阶,挨桌向食客打躬问手。我怜其年老瑟缩,遂吆喝一声,点了一曲。不料琴弓初开,即非寻常之音也。感慨系之,动了访问之念。
瞎子琴师 63 岁,伪称“张无名”,想来是自惭卖艺低贱,不愿透露真名。若有怀旧的慈善家肯扶危济困,请随时到成都王建墓选家露天火锅店,秉夜坐等。
老威:师父,您这二胡拉得真神!能为我再来一曲《江河水》吗?
瞎子:请您先付钱,按这一带的规矩,十块钱一曲。
老威:这是五十块,您摸好。本来琴声无价,但我只能掏这么多,我还要付酒钱。
瞎子:客官您是行家,如果想听,我可以在这街头为您一直拉到天亮。这二胡的脾气,如同你们读书人的熬夜,越到深处越来劲。《江河水》太悲了,找还是拉《空山鸟语》给您醒酒?
老威:您想拉什么就拉什么吧。
瞎子:您这么客气,我就不敢动手了。
老威:为什么?
瞎子:我眼瞎心不瞎。卖了几十年的艺,从国民党拉到共产党,我懂得这二胡有许多种玩法,对于绝大多数没长耳朵、附庸风雅的食客,弄个热闹就过去了,哪怕是悲到极点的曲子,也是手上功夫,滑把颤弓而已。而给您献艺,是要费心劲的。
老威:风挺硬的,师父,请您坐上来与我唱两杯。
瞎子:不敢造次。
老威:放下行头吧。来,我敬您。我平生最喜欢的两样乐器,一是二胡,一是箫。瞧这二胡,只有两根弦,就拉尽了人世间的苍桑。我的老家李家坪,三面靠山,一面冲着向远方蜿蜒的公路。我不知道山脚那座破败的地主小院是否还在,看见师父您,童年的一切就栩栩如生地凸现了。有一位乡村教书先生坐在门坎上拉二胡,他下雨拉,月亮升起来也拉,把我的性格拉得孤僻而伤感。现在,我只能隔着岁月听了。
瞎子:隔着岁月听?我不懂您的话,但我想哭。很多年没有哭的感觉啦,从娘肚子里出来,我就两眼一抹黑地乱抓,才三岁多,有人就把二胡恶狠狠地塞到我手里,用一根细细的鞭子抽着我拉。瞎子只能靠这手艺讨生活,哪有客官您讲的那么浪漫?我的爹妈很早就不在了,不知他们作过什么孽,我们三弟兄全是先天瞎,方圆几十里把咱家叫“一窝黑”。我的爹妈受不了这个,就双双服毒自杀了。那时我才七岁,顶着孝帕坐在尸体前,一个劲地拉琴,为爹妈讨棺材钱。这样连拉三天,尸体发臭了,人也快散架了,但我不敢停下来,总觉得头顶上悬着一根细细的鞭子。我至今对师父的印象都是贴着肉疼的鞭子。后来,我就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艺,先在我的家乡邛崃,后来跑的地方就多了。
老威:您走路方便么?要不要人牵着您?像许多国产电影里那样,一个小姑娘牵着个老盲人,还拿着个碗,边走边声调凄凉地叫卖?
瞎子:客官您说笑了。明眼人有明眼人的社会,瞎子也有瞎子的社会,我每到一地,都要拜访当地的瞎老大,吹吹拍拍几句,交纳一点见面银子,这样,他就会指派一个小瞎子,赔我大街小巷地探路,怎样进怎样出,谁的门坎高谁的台阶低,谁是当地的大户,脾性如何,店铺区在哪儿,应该选择什么时候去,都要有个讲究。等把这些烂熟于心后,方可卖艺。
老威:你这是解放前的规矩吧?现在是九十年代,卖艺人到处都是。唱歌拉琴卖药耍猴敲连花落,应有尽有,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见热闹就扯场子,要不治安管理就撵过来了。去年春节期间,我家门前来了五个瞎子,五把二胡一齐拉《太阳出来喜洋洋》,我只好一人分发一个红包。
瞎子:您说的是“伪劣产品”,不是真正的艺人,城市大了,他们就能这个区那个区地流动,骗人钱财。不过,民间艺人界也正在形成一套行规,大家都希望靠硬本事挣钱吃饭,江湖骗术的市场会越来越窄。
老威:你指的行规是什么?
瞎子:首先在一个地方应该有相对固定的卖艺人群,其次是卖艺人中应该有自己的老大。老百姓需要单位和政府来管,艺人也需要。比如,我在王建墓附近卖了七年艺,人家都认识我,知道我拉琴认真,就愿意点我的曲子。或许像我这样的盲艺人,武侯祠也有,春熙路或水碾河也有,但我不知道,也不想打听。我就愿意每晚在王建墓。我这种想法也是我周围一大群人的想法,他们有的弹吉他、拉提琴,有的擦皮鞋、修自行车或者讨饭。如果我们有一天想到武侯祠去立脚,就很困难,会很快被赶出来。
老威:您就不怕经济萧条?万一这一带的馆子接二连三地倒闭怎么办?
瞎子:馆子是倒闭过无数家,但食客和做发财梦的永远有那么多。所以“倒闭”不过是换招牌而已,店铺永远不会空着。中餐垮了有西餐,海鲜垮了有火锅。这王建墓例底是埋过小皇帝的地方,风水好,人气旺。特别是夏天,火锅一片连一片,从店里摆到人行道上,搞得人连腿都迈不开。这个时候,我就满鼻子麻辣,特别担心撞到人家锅里去。
老威:这是卖艺的好时候吧?
瞎子:汤锅咕嘲嘲该成一大片,我四周吹拉弹唱的此起彼伏,二胡音量大小,压不过他们,我就只好让人给接上个喇叭,驮在背上拉。到处都是戏台子,谁在乎谁?反正是为了给食客助兴。赚钱嘛。
老威:给人感觉您是在猪圈里拉琴。
瞎子:世上像您这样懂琴的又有几个?话说回来,如果世上人都像您,我早就累死了。
老威:此话怎讲?
瞎子:我每次都要用心劲拉、一个人的心劲是有限的。
老威:您是否觉得这辈子被浪费掉了?
瞎子:这辈子?我从没想过这种大问题。对于瞎子来说,每天都一样,除非病了,撞疼了。15 岁那年,我正在茶馆卖艺,突然鞭炮震天价响,把二胡声全盖了,但找还是拼命拉,直到茶博士的手抓住琴,才明白跟前已空空荡荡。外面的人们敲锣打鼓,我摸过去,方醒悟到解放军进城了。后来,人民政府发给路费,把我们一批盲流遣送回四川。我学过一年盲文,还相中过对象。
老威:怎么“相中”?
瞎子:凭两只手,大约是 1957 年吧,瞎子阿炳的曲子很风行,民乐的确火过一阵,我也沾光上了舞台,给群众拉,也给音乐学院的教授拉,还录过唱片呢。领导上让我带徒弟,有眼睛的我不要,因为明眼人进不了我们这个世界。
我的弟子比我小三岁,为了弘扬民族文化,跟我没日没夜地练,有天中午我打盹,总感觉有虫子在脸上爬,我挥了好几次,终于碰着一双柔软的小手,那发烫的指头一点点淌过我的五官官,一直痒到心窝里去。于是我装着继续打吨,也伸出手,梦游般摸她,她的辫子好粗啊,眼睛好大啊,睫毛好长啊,那皮肤也挺滑。我们终于抱得紧紧的。那段时间,我的二胡拉得最好,仿佛不是我在拉,而是有人在身体内外替我拉,我能在琴声中,“看见”我的恋人,非常漂亮,能带着她同游世界该多好。
老威:你们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瞎子:我们发生了关系,那个年代,未婚而发生关系,是要判刑的。领导考虑我们是残疾人,没法判刑、就一再逼她打胎,然后隐瞒过去,以免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我们要求领结婚证,领导说这非同一般,要开会研究。开了几次会,也没最后“研究”下来,她的肚子却出了怀。
不料,反右开始了,这个好领导成了批判对象,群众检举说,我徒弟的肚子是他搞大的,要不他为啥那么热衷于帮我遮丑?结婚证领不成,我还被批斗了几次。打成堕落分子。多亏我是瞎子,要不早整死了。而我徒弟让几个人按着,强迫流产,她更成了堕落分子加封、资、修。
老威:后来呢?
瞎子:后来就散了,这是命,您得认了,按现在的观念,瞎配瞎不更好?解决了社会问题。但那时候,整个中国像个大家庭,吃喝拉撒生儿有女都靠组织,没组织的,就找民政局和居委会。当然,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是例外,组织没能力来管大伙了,连组织里的人也饿死了不少。我的徒弟死于 61 年。造孽呀。
老威:您觉得现在比过去开化多了吧?恋爱、同居都不成问题,卖艺也没人让您办执照交税。
瞎子:谁给谁上税?社会应该给我上福利税才是。我六十年代就下岗了。如果不是那些年政治气候变来变去,说不定我也能像相声演员侯宝林一样,弄个北京大学教授当当,音乐学院有二胡专业。
老威:教授有啥好羡慕的?没您老自由。
瞎子:光棍一条当然自由,您怎么不来“享受”这种自由?
老威:您引条路,我明天来享受。我把箫带上,与您的二胡合奏,讨的钱归您。另外,希望您能帮我召集更多的盲艺人。
瞎子:干什么?
老威:我想找一位懂二胡的生意老板,出钱搞一次盲艺人的音乐会,如果您能聚拢二十位瞎子,就有戏了。
瞎子:这个主意好,我回去与瞎老大商议。
老威:还有比您更老的盲人?
瞎子:不是盲人,而是这个地盘上的头儿。我习惯旧称呼,就叫他瞎老大。这事只有他出面,到武侯、春熙路、双桥子、西门车站等码头去借些瞎子过来,不过,收费很高。
老威:您别一心钻到钱眼里,那就把我最初听您二胡的感觉给毁了。
瞎子:夜深了,还是拉琴吧?
老威:身子骨要紧,师父,心劲别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