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三 文人访谈录
多余的人高歌

多余的人高歌

采访缘起:

高歌最早活在一首著名的莽汉诗里。1985 年夏天的某个下午,他跟一个熟人到涪陵旧家来看我,一进门,就自我介绍说:“我就是某某诗里的那个高歌。”

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可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总是在江湖上一传十,十传百,直到时过境迁,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化为泡影。

高歌和许多那个年代口头流传过的东西都化为泡影了。所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生存问题,落魄的高歌为了打翻身仗来到成都,布满血丝的赌徒的双眼,令人想起发迹前的希特勒。软弱、敏感、自嘲、善良、神经质以及筋络暴突的双手,都在暗示他的血里淌着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多余的人想做不多余的事,”1999 年 9 月 9 日,一个世风日下的晚上,刚从麻将桌上撤退的中年高歌抖着瘪瘪的衣袋如是说。我赶紧如实记录,并采用做这篇谈话的标题。

老威:终于见着你了,高歌,状态咋样?

高歌:你这种问法不对,我根本就没在状态上。

老威:来成都多久了?

高歌:大半年了,我租了房子,在肖家河,那是个乌云弥漫的地方,遍地发廊和药店。我是没办法,才找妹夫从银行贷款,从几千里水路浮上岸做书生意,与老同学马疯子合作,弄《画说情歌》。书生意我摸不着门,但情歌有门,我弹了半辈子三弦和吉他,是好几位诗人的音乐师傅。

老威:这书能赚么?

高歌:肯定能,都是些骚得裤裆起火的东西,不把嫖客的钱哄些出来?

老威:嫖客都是实干家,买屁的书。

高歌:那我就自己上夜总会推销,娘卖×。其实我也不晓得这书赚不赚,马疯子是老书商,他说赚,不赚也不行。万一亏了,我就不回酉阳了,永别了,糟糠婆娘!永别了,嗷嗷待哺的黄脸儿子!我一不做二不休,我朝汶川羌寨跑,我沿着公路一直跑过红军长征的草地,我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少数民族,把藏族民歌发扬光大……

老威:你说话太情绪了。

高歌:只能这么想。老威,没有退路了。我贷了五万元,耗掉了大半,还没一分钱的回报。担保人是我妹夫。我前半生太平庸了,臭大学毕业回乡,丢掉公职,在歌舞厅鬼混,经常弹高雅的外国民歌去伺候比我平庸十倍的酒客和舞客。赌桌、酒桌、大街、单位,我在哪儿都多余。早晨起来伸个懒腰,连空气都在嘲笑我。老婆不孝敬我妈,我就满县城追着打,造成轰动,只有这时,我才显得与众不同。唉,骨头发霉的日子,我已四十多岁,该做点事了,就抱着贷款出来。二渠道做得好的书商,几乎都是南充师院的同学,80 年代的文学梦没得逞,就愤世嫉俗地弄书,不小心真发了大财。这很有些号召力。在成功书商的外围是写手,我来得晚,算第三梯队。

老威:贷款的压力很大吧?

高歌:压力太大,大过头了,就没逑压力了,反正人一个,一根,把老子啃了?我后悔没多贷些,几十、上百万,只要能搞到手,就是本事。牟其中耗掉国家几个亿,明明是蛀虫,还开公司,吹嘘自己是爱国者,要为中国建第一艘航空母舰。老百姓头脑简单,牛皮只要吹破天,大伙自会热泪盈眶,人民的眼泪就是黄金白银!你有熟人吗?我再贷一点,你出关系,钱平分。

老威:话虽说得歹毒,但是高歌,你心地善良,不是骗子的料。

高歌:做横财梦的不止我一个。我在肖家河的租房,现在已成公寓,谁都可以一脚踹开,睡在床上不起来。大家都彻夜空吹,被一笔笔虚无的横财搞兴奋了,就下楼啄碗小面。比如写手张死兔,突然一擂床沿,蹦出一个探险选题,于是聚众海吹:“啊,这本书,发得好的话,绝对二十万本,我少说也赚四十几万。”大家争着考证,一致认定是这么多。于是张死兔就神了,不再是剪刀加糨糊,三天弄一本书的编书匠了,他已发财了。趁着他还没从云端里掉下来,我们一齐呐喊“请客”,因为他腰包里两千块钱定金才输掉一半。

老威:肖家河的路边店子便宜,请不了几个钱。

高歌:上边嘴好请,下边嘴不好请。

老威:还请嫖?太奢华了。

高歌:跟优秀书商学的,他们勾兑关系上夜总会,没搞也给小费两百。我们这拨穷后备军,阔气不了,上上发廊总可以。书商都是这样起步的,租房作写手,到发廊按摩。洗了大头洗小头,打盘手锤,三十;吹箫,五十,出浆才算数。必须给神经病讲好,先付账,否则他卵蛋一瘪,梦想破灭,必赖账。我楼下的发廊妹,人长得有点怪,但奶大,嘴上功夫远近闻名,连许多大款书商都借看望我们为名,去一次次光顾,××还搞起瘾了。

老威:高歌啊,你咋能同这帮小混混搅?你有妻儿老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高歌:一个人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可我很少一个人呆。除了跑印刷厂,我连校稿子也眼花,我提前进入老花加青光。我整个人在飘起活,吉他也不弹了,除了赌,就是嫖,然后追悔莫及。我提醒自己要节约,可这根肉筋不肯节约,通常的折衷方式,就是几人合伙捉个鸡回来,轮着日一晚,几百元炮费分摊。唉,一个人在床上哎哟连天,几套器官围在床边眼巴巴地守候,斯文扫地。我常常感到与小年轻有代沟,当着人搞硬不起来,不得不下马。事过之后,那玩意儿又翘得比谁都高,“你不争气!你不争气!”有一次,白交了钱,我肉痛得左右开弓,扇了鸡巴几耳光。我大喊一声:“太监万岁!”吓得五个人齐刷刷地从我的床上跳起。受不了,一把年纪了,还挤在一堆臭肉中间。

老威:你还有点忧患意识嘛。做生意,首先要清理环境。

高歌:环境清理了,我还不习惯。马疯子说:“正事想不起高歌,玩就想起高歌了。”我为人随和,自然而然就成了三陪先生。前几天,我的同乡青铜追着我的脚迹也来成都,他是这儿住过的唯一一位饱读诗书的秀才,他父亲是解放前整个黔江地区唯一的清华大学学生,为了社会理想,回乡办教育。而青铜在 80 年代的名声绝不亚于乃父,他搞诗歌批评在新时期文学史上坐了一把交椅,我与青铜促膝夜谈,兴奋惨了。为了他的光临,我破天荒换了床单,并用我的瘦脊梁骨筑起长城,把两个打鼾的屁儿虫隔在外头,让青铜一个人睡两个人的宽敞地方。

老威:青铜我熟悉,他的文本批评影响了一代人,不知啥原因,89 年以后就罢笔了。许多朋友鼓励他出山,去年我回涪陵看女儿,还磨了一番嘴皮,他只淡淡地说了句:“九十年代没评头,被废掉了。”

高歌:我看他才被废掉了。

老威:此话怎讲?

高歌:后来才晓得,他整整在家打了十年小麻将,每晚都是十几二十元的输赢。就这样耗,不仅不读书,连大山外的变化也麻木了。看上去红光满面,比十年前还年轻了十岁,可中看不中吃。

老威:这样议论朋友?

高歌:他把我坑苦了。我是废人,别人打眼一看就晓得,偏偏他这个废人,显得有大用处。我陪他见了不少人。80 年代搞文学一窝,现在既然有意入商业的伙,大家自然好酒好肉好话款待。诗人柏桦自告奋勇,充任青铜的通俗书向导:“没问题!以你青铜在 80 年代的名声,好多老读者都要认账,你有比天高比海深的才,搞通俗东西简直委屈了,你一入这个门道,我老柏桦只配给你鞍前马后跑腿,而一大片写手只有下课。”青铜还在犹豫:“我真有那么大的能耐?”马疯子鼓起眼吼道:“高手!哥们儿!进来搞,进来分钱,你的老套筒一挥,粗气都用不着喘,几千上万就到手了。妈哟,你哪是文人,纯粹是一个戴眼镜的抢劫犯,我们这些发书的甘心让你抢,多抢几盘,还是用不着喘粗气,一套 20 万元的房子就过户了。”青铜小地方来的人,哪听过这种海口,当即与马疯子、柏桦成为拜把兄弟,并挽袖跃跃欲试地请战。谁知茶楼外阵阵喧哗,原来又进了一拨崇拜青铜的书商,都是旧人,而现在拎手机、包二奶、开桑塔纳,动不动就盛情邀嫖。青铜暂别马、柏,由款爷们领着驱车去郊外黄龙溪,在经常拍电影的百年老镇连放几炮,周身通泰,险些同鸡妹产生危险恋情。幸而露半截屁股之际闻得手机响,原来是老婆催促回乡,并告之“孩子失踪”。青铜尿筋被闪断,一改温文尔雅的多年伪装,咆哮如雷:“都是你这鼠目寸光的瓜婆娘害的!早出来闯两年,房子车子都有了!”情绪调动起来了,马疯子和我在酒桌上把《画说情歌》交给青铜,嘱其点评。一共 200 首,每首只需几十百把字。“杀鸡用牛刀,”马疯子打个臭嗝,点了四千元,“一点小意思。”

第二天,我酒醒了,一算账,平均 200 元一千字,算特级稿酬。可不识趣的青铜还天天打电话,要“待遇与名气成正比”。事业单位呆久了,以为名气也是铁饭碗,能端一辈子。

老威:只要写得好,这点投资也不算啥。

高歌:他回家生搬硬抠了一个月,把稿子寄来了,并严正声明“一个字不准动”。那信中口气,犹如皇上颁发诏书。马疯子连灌三天闷酒,闷屁一放,终于爆发到脱光衣裤,在街上走来走去把青铜祖宗十八代日了个遍。我念一句他的“点评”——无须考证,是唐人诗句化此歌,还是歌在先,诗在后?如此健康美丽的句子用于“强人”、“做喜”,却大煞诗情,有损歌风,亦伤民风。

老威:没错啊!

高歌:岂止没错,简直可以上国语教材了。他妈这青铜虽在党校任教,却没当过党支部书记嘛,唉,为了广大消费者,只好找人重写,一人一半,我又出了两千多元的血。认了,就当捐助希望工程。

老威:都是你们的迷魂汤把人家灌成这样!据说这几十岁的老炮耳朵一回乡,差点把老婆蹬了。

高歌:我也没少喝迷魂汤啊。

老威:你落魄惯了,人生就显得没起伏。从 80 年代到世纪末,你一直以不变应万变。你是一条任人宰割的癞皮狗么?可没人宰割你,李亚伟在诗里说:“二十四的高歌,已经二十四年没写诗了。”现在李亚伟也不写诗了,从外表看,似乎压根儿就没做过诗人,还是你厉害,你提前趴在人生尽头等着我们归来。

高歌:我哪有如此高境界!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瞿秋白的《多余的话》,人都快死了,还在检讨自己的革命错误,知识分子啊,似乎永远与当时的环境处不好关系。若要相安无事,就啥也别做。昨晚,一位著名诗人冲进我家,裤子一下褪到腿弯,他扯起鸡巴让我鉴定龟头上的几朵菜花。他染上尖锐湿疣了,就扛着根枪到处找人鉴定,荒不荒唐?他是我的偶像,至今我仍记得他的许多诗句。你别笑,老威,这世界,找不准位置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小学、中学、大学、上班、然后下岗,一切都不是自己选择的。如果人人都像你老威,自小定一个目标,诗人、作家、奔诺贝尔奖,天下就乱套了。

老威:你有最初的理想么?

高歌:做一个音乐家。

老威:你现在还可以做,娱乐场所多的是。

高歌:你以为那是音乐?有时,我真想直接扛着吉他,到街头卖艺去,又抹不下脸。我天生是瞎子就好了,对垃圾眼不见心不烦,坐在人群中,一个劲地弹唱自己喜欢的曲子,在学校时,我是吉他王,屁颠屁颠拥戴我的学生、准学生一大串。有一回,我弹日本古曲《樱花》,反反复复弄了很多遍,还意犹未尽。那是一种云端里的快活。我没有身体和大脑,只有手指,弹什么是什么,岩石洒满了花瓣,冰雪绽出笑脸来,众多赏花的美女萦绕在周围,唉,樱花,与时代有啥关系?在《樱花》中,我可以随意选择哪种活法,几百年前,几百年后,甚至混沌初开时,这是年轻的某个场景。马疯子之所以愿同我合作,可能与我以前某次演奏有关。碰见街头的卖艺人,无论多少,我都要给钱,同行啊,老威,你也是我的同行。

老威:如果不是老了点,我倒建议你去卖艺,国外的地铁口、广场、酒吧,到处都是卖艺者,小提琴、爵士鼓、印第安人的骨笛,五花八门都有。听说你还在二毛的“川东老家”搞过?

高歌:那是老石头,他在那馆子里做过大堂经理,却抱着吉他弹,为酒客助兴,大家却嫌吵,算了,现在流行的是卡拉 OK,我一见那玩意就瓜了。

老威:你夜总会还去得少吗?听别人说,你是如鱼得水嘛。

高歌:进去当然如鱼得水,但出来就寂寞得缺氧。大伙栽培我,每次都替我点小姐,不要,就直接暴露了穷光蛋的本来面目,书生意就没法做了。只好逢场作戏,好歹在小姐的背上、腰上、腿上掐几把,我连奶子也不敢摸,怕误会了,人家跟你出台,灯红酒绿的夜色,到哪里去?一冲动就是 600 元,够两个月的房租了。幸好不付酒钱,我就朝死里灌几百元一瓶的洋酒,放翻自己,人事不醒,小费也就省了。可偏偏人穷胃贱,酒越灌人越硬,还傻笑着唱歌,唱一句,肉抖一下。娘卖×,图排场,不实惠,散伙散伙。小姐的胯夹得越紧,夜也就越深。十二点过,大家站起来,各付各的小费,我一屁股栽下去,却被小姐扯住,不由分说地掏口袋。我打开她的手,顶天立地摔出 200 元:“妹,拿去!”

我在肖家河喝了一夜风,临天亮才摸进屋,一觉醒来又是黄昏了。搜遍口袋,坐在床上一角、两角地把零票码齐,“又少两百!”我长吁短叹,若在郊县,够两盘炮费!想着想着,鸡巴就从裤衩中钻出来帮助点钱。唉,人这一辈子,三个字就概括完了:“妹,拿去。”

老威:我看你是没打算回酉阳了。

高歌:我还有一个发财计划:冒充希特勒。

老威:希特勒已消失几十年了,不过,你的模样倒挺像,就是瘦了点。

高歌:饿的,这脖子上的青筋,都是三年自然灾害留下的,那时我才几堆屎高,已经饿得不哭不叫,有宿命的感觉了。两眼发直,盯馒头练出来的,境界高的人,吃东西用眼不用嘴。有个日本老太太,听说是二战时期流落到酉阳,她在小学教书,“文革”中还被打成间谍,严刑拷打几天几夜,差点就没命了。改革开放后,她回了趟日本,住了一夜又回来了,她为啥回来,日本那么发达,环境像明信片。统战部门的人经常找她,她是小县城惟一的老外。她会中文、英文和日文,却拒绝用任何一种文字写材料,正面、反面的都不写。看来,她想把一切带入坟墓。对,成为一个谜而进坟墓,就是永恒。她对我的影响很大,乃至此时我突然想起她,除了偶尔对我笑笑,她同我没任何关系。这个多余的人!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我流落到阿根廷,哑口无言地生活几十年,也会同她一样吗?我为啥喜欢《樱花》和《荒城之月》?中国曲子精品不少,却没有日本古曲那种来自血缘的震撼。

老威:高歌,你是最棒的喜剧演员,至少比葛化强,可你排练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前程未卜啊,多余的人。

高歌:你不多余?那把不多余的地方讲出来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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