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者倪冬雪
采访缘起:1998 年 6 月 19 日夜,我几经周折,终于在两位底层摇滚乐手的引荐下,结识了同性恋群落中的先锋派人物倪冬雪。倪 34 岁,学历为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硕士,公开或半公开的同性恋史达 10 年以上。
在成都磨子桥一带,各类娱乐场所密密匝匝,其中有一座内部环境清幽的酒吧,为同性恋者不定期聚会的“天堂”。倪冬雪经常浓妆艳抹地出没其间,被圈内朋友称为“俏女人”和“理论家”。
老威:我这是第一次走进同性恋者的群落,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刺激。在这个酒吧里,灯光挺暗,酒客也挺安静,音乐,是喜多郎的《天界》吧,若有若无的。这种氛围适合谈心,超越现实的谈心。我想,你,我,虽然是经朋友介绍在这儿见面,但是……
倪冬雪:似曾相识?
老威:不,两个匆匆过客。在这里见面之后,你留在这儿,我走开,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我不是记者,我虽然带有录音机,可我不会让媒体炒作这件事。这个俱乐部让我挺受感动。倪冬雪:请你不要用“俱乐部”这个词。中国还没有欧美国家那种公开的同恋者的俱乐部,我们只有一些经常聚会的场所。在这里,我们感到放松,当然我们也欢迎新朋友加入进来。
老威:可我不是同性恋者。
倪冬雪:这没关系。现在,你把手放在我的手心上,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不要回避,你不是个男子汉吗?男子汉就别回避任何东西。我在追求你,我的心里很疼,充满柔情的那种疼。我是个女人,可我母亲把我的外形错生作男人。不,我的外形也不象男人,特别是现在,我没感觉到我身上有男人的器官。
老威:你在触电?在触电中改变自己?
倪冬雪:我在颤抖,请你抓紧我的手。我不会投入你的怀抱,那样会彼此伤害。这是公众场所,我不会忘记这是第一次,不知是否还有进一步的幽会?你在怜悯我吗?
老威:我怜悯你。
倪冬雪:男女之爱不是怜悯,是互相占有,这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在结婚之前都山盟海誓,结果又怎样?家庭、孩子、财产,然后是坟墓……
老威:不是坟墓,是人类围绕世代繁衍建立的秩序。
倪冬雪:请别打断我!男女之爱首先是交配,生存法则就是建立在交配之上!而同性恋首先是怜悯,我们都是弱者,都是羔羊,我们需要从精神上依偎在一起取暖。这是一种宗教。我想在出生之前,我们就是不知不觉地依偎在一起,后来,又不情愿地来到世上。我被定性成男孩,传统和社会要求男孩勇敢、坚定,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做不了,我的本能在反抗这要求。我从小羡慕女孩子们手挽手地逛大街,可我试图挽着男孩子的手走路时,却被甩开了。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我为下身那东西莫名其妙地勃起而羞愧。为遗精,我悄悄哭了许多次。后来,我开始对女性的器官发生兴趣,我抑制不住冲动,就窥视女厕所,女浴室,还偷别人晾在太阳底下的女内裤和衬衫,我一次次被痛打,被关派出所的黑屋,最后终于以流氓罪被判了三年徒刑。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渴望挨打,被踩在地上,胁骨痛得钻心,我却感到一种虚脱的快感。那时候,不,几乎是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的同性恋意识还没觉醒,我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流氓。在劳改队那个真正的流氓成堆的地方,我原以为活不出来。不料,却得到意外的照顾。犯人组长是个大学生,喜欢研究佛罗伊德,我从他那里,才知道我有严重的身心缺陷。
我这叫“身心缺陷”吗?许多犯人喜欢看我,摸我,特别是在公共浴室,大伙都傻傻地瞅我细皮嫩肉的裸体,夸我的臀部又圆又大。我拒绝了数不清的私下求爱,自卑的同时感到满足。当然,求爱的劳改犯中,也不乏浅薄、势利之徒,有的家伙直接提出与我发生肉体关系,报酬只是一份肉或一双解放牌胶鞋,我的回答是指着伙房附近的猪圈:“找老母猪去吧!”
其实我偷偷地爱着犯人组长,可他同你一样,不是同性恋,他讨厌我的女气,我就强压着那股柔情,他的刑期是八年,我真愿意自己也判八年,厮守在他身边,为他洗衣裳,听他训话。他为人正派,小组会上的开场白常常是:“大伙业余时间可以多看看书,学习知识,争取早日回归社会,不要闲得无聊,就围着人家倪冬雪转。”听着这话,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家不围着我转,我不成了他一个人的?
有天我往工地送饭,两个同行的犯人在半路上抱住我……就这样我被鸡奸了。许多报刊都登载过猎奇文章,认为同性恋就是鸡奸的代名词,这是很混蛋的。我一点也没感到鸡奸的快乐,除非两情相悦。我从小懦弱,憎恨男人式的暴力,所以一旦被人强迫鸡奸,肯定不惜一切反抗。这一招,把不少只对我肉体感兴趣的男人搞懵了,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我会快活得象畜牲那样嗷嗷叫。
我提前半年出狱,想到要和组长永诀,内心充满无法填满的虚空。临别之际,他将佛罗伊德的《释梦》送我,叮嘱我学习上进。我永远记着他的话,他是我的初恋,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他,常给他写信寄东西,直到有一天,所有的邮件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梦成了泡影。我痛定思痛,开始自学,三年后,直接考取了心理学研究生,方从创伤中自救出来。老威:你的故事很动人,我在逐渐被你俘虏。说实话,我以前没想到同性恋会这样,直到读了已故作家王小波和李银河合著的一本同性恋者研究,方部分纠正了对同性恋的偏见。我算个知识分子,从理性上,我几年前就接受你们了,但从生理上,我依旧排斥。我同大多数男人一样,性别意识太强,占有,霸权,你批评得对。前一晌,你肯定知道轰动一时的“人妖事件”,他们模仿泰国的人妖,在不少城市的夜总会走穴,载歌载舞倒也罢了,让人不能接受的是掏出假乳房示众。
倪冬雪:这当然加深了公众对同性恋者的偏见和敌意,可人妖不等于同性恋。人妖首先是商业的产物,“他们”一心想利用通过药物刺激而在自己身上凸现的女性特征赚钞票,这同明星走穴哗众取宠没什么两样。希望你不要用扫兴的话题来影响我们之间的气氛。
老威:对不起,请你继续讲。
倪冬雪:中国几千年都是异性恋社会。当然在志怪或市井传奇里,常有同性恋的描写,可都被当作恶习,痛加鞭笞和嘲讽。因此,我很珍惜今天这种较自由的空间,这也是商业带来的好处,谁也用不着多管谁的闲事。你看左边那一对,年近不惑,都离过婚,蓄胡须的是画家,小巧玲珑的是下岗工人,按世俗的观念,他们绝对走不到一块;前面的一对,门当户对,都是工程师,都搞建筑设计,却都没离婚,看那促膝谈心的火候,早把孩子老婆抛到脑后了;其他人要年轻一点,由于各种公开和潜在的压力,同性恋史一般不太长,一两年、三四年、几个月不等,极少有超过五年的。当然,朝三暮四的也不少,可同性恋圈子太狭窄,伴侣不可能三天两头换。我是同性恋中的“先锋派”,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潜在的同性恋倾向。
老威:我有同性恋倾向吗?
倪冬雪:我们有非常良好的开头。现在你看着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不管你把我看作什么,一个朋友,一个陌生人。你得承认,你很久没进行过这种谈话。而我,把你当作一次艳遇,两个挺弱的男人或女人,两条狗互相依偎、怜悯、嗅着对方身上熟熟悉的汗味。当然,
这是酒吧,下次,我们最好找个野外,凉风习习,我们相互拥抱着,我会背诵惠特曼的《草
叶集》给你听。
老威:惠特曼将提醒我做个充满生物欲望的男人,“粗壮、肥胖、多欲,快乐地吃着喝着直到死去。”
倪冬雪那有什么关系呢?你做男人,我就做你的女人,在你这一生中遭遇过的若干女人中最特殊的女人。看你的眼睛,你没有一直刚强下去的意志,你在躲闪从我这儿开始,一道门将意想不到地开启,你走下去,你还会遇见形形色色的同性恋者,你没有一直刚强下去的意志,说不定到一定火候,你的心理会改变,你会要求变换角色,做一回女人,体验一下柔情之美,乳房和子宫的生长之美,造就你的环境终将会彻底翻过来,再没人强迫你做男人,做丈夫,承担你承担不了的社会责任。你的眼泪会多起来,对风、对云、对草、对水中的落叶流泪,像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结合体。多愁善感不合时宜,但在同性恋的圈内,你就尽管不合时宜吧。
老威:你结过婚吗?
倪冬雪:你指的是现实婚姻还是精神婚姻?现实的婚姻有过一次,是我导师的女儿。新婚之夜,我顺从生理反应,勉强行事,也没书上介绍的快感和高潮,她却怀孕了,这使我感到有罪。坐牢时我没犯罪感,但让老婆怀孕令我深感罪孽,后来我们平静分手了。
老威:在北京,纪录片制作人吴文光家里,我曾见过由男变女的舞蹈家金星,她在 1995 年经历了三次痛不欲生的大手术,已彻底变性。当时,我没敢唐突与她搭话,因为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她同你一样,从小就有成为女孩的潜在愿望,可最终使其斩断男缘的是舞蹈,舞蹈属于女性,要象邓肯那样跳到老跳到死就必须成为女性。不知你对这种极端荣誉感怎么看?你是否想过做变性手术?
倪冬雪: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过有关金星的报道,从肉体上变性,无异于下地狱,但赫拉克利特说:“向下的路也是向上的路”,在但丁的《神曲》里,穿过地狱和炼狱就是天堂。金星是同性恋中的英雄,她站在天堂般的舞台,接受观众的眼泪和欢呼,而现实生活呢?现实生活是否是地狱?金星说穿了还是男人,因为只有男人才把艺术、荣誉看得至高无上。而“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将顺从自己的天性向前淌。我这辈子吃的苦或许比金星多几倍,而且完全没有回报,可我将顺从天性。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是这样,从地上淌过去,没人会记住她们。你看,我的眼泪又上来了,有时候,我真想哭,不为什么,就象个真正的女孩子,站在风里,月亮里,情人的面前,无缘无故就哭了。同性恋的世界不是通过舞蹈能够表达的,因为现代的舞蹈不象远古,可以一个人、一群人、裹着兽皮在旷野里跳到天亮,可以不要观众,尽兴地想怎么跳就怎么跳。现代的舞蹈首先是舞台和观众,这是功利社会的一个缩影。而同性恋,是私下的,一对一的。我为什么要做变性手术呢?
老威:假如将来有个男人想娶你呢?
倪冬雪:如果你想要我,我有可能做。但那要很多钱,我想,即使我俩倾家荡产,也花不起这钱。我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不可以娶男人呢?欧美某些国家已有相关法律,中国早晚也会正视同性恋问题。你会提出组建家庭吗?我不反对,我还能在圈内为我们找到证婚人,甚至还可以领养孩子。
老威:两个男人长期同居会打架的。
倪冬雪:我不会还手,我乐意你打我。
老威:而且还将失去彼此的吸引力,到最后无话可说,这种“婚姻”是对精神的伤害。你的肉体对我没引诱力,但我喜欢听你谈话,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你说我是广义的同性恋者,我不反对;可我过不了那个关口,男人与男人亲吻太……可怕。
倪冬雪:我是女人,我要为你变成女人。
老威:我有女朋友,年底要结婚。
倪冬雪:我要充当第三者。
老威:这是徒劳的,即使你有钱做手术变性。我不是一个怕惹麻烦的人,现在,我已习惯了这酒吧的氛围,让我们回到开头,两个陌生人“一见钟情”式的对话。
倪冬雪:我注定是悲剧人物。再过十年二十年,人老了,就没人与我“一见钟情”了。你看我的掌纹,一团涡流,找不到出路。但是,我会,我会珍藏每一段记忆,我爱过你,我不会恨,学也学不会恨……我的嗓子眼都被泪水堵住了,你却无动于衷,可见你有多么残忍,残忍,你怜悯我吗?
老威:怜悯。
倪冬雪:你爱我吗?
老威:是的……爱你。
倪冬雪:你却不敢承担责任,你怕社会偏见,阮玲玉就是被舆论杀死的。
老威:你冷静一点。
倪冬雪:你怜悯我吗?
老威:怜悯。
倪冬雪:上帝式的怜悯,又高又冷。你爱我吗?
老威:爱你。
倪冬雪:居高临下的爱,你吐露这个字眼时,象站在悬崖边向深渊吐一颗枣核。你对多少人说过“爱你”?
老威:不下一百人。你觉得这种谈话,还有必要进行下去吗?
倪冬雪:有必要永远进行下去,象惠特曼漫无边际的诗歌:“女性与一切属于女性的,生自女人的男人,子宫,乳房,乳头,乳汁,眼泪,欢笑,哭泣,爱的表情,爱的不安和兴奋,声音,姿势,话语,低诉,大叫,食物,饮水,脉搏,消化,汗液,睡眠,散步,游泳,臀部的平衡,跳跃,斜倚,拥抱,手臂的弯曲和伸张,嘴的不停的动作和变化,两眼周围的不断的动作和变化,皮肤,晒黑的颜色,雀斑,头发,一个人用手抚摸着肉体裸露着的肉时所引起的奇异的感觉,血液的循环和呼吸的出入,腰肢的美,屁股的美,往下直到膝盖的美,在你的身体中或我的身体中稀薄的鲜红的液汁,骨头和骨髓……”
老威:这是《我歌唱带电的肉体》! 冬雪,你的声音真不错,有一种催眠的魔力……现在,想起你乞求着的爱,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也许走出这个酒吧,我就没这种感觉了。这个社会,这茫茫沙漠一般的人群,没有怜悯,惠特曼就是怜悯……他太阳般的慈爱无所不在……原谅我,真的,你对我太好了。
倪冬雪:我可以吻你吗?
老威:好吧……就这一次。
倪冬雪: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