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过客王孙
采访缘起:
1994 年 10 月 9 日,北京阴霾密布,已能感觉到些许寒意了。临近中午,我特意穿过斗爿皇城,去拜访中外闻名的圆明园画家村。
在福缘门村头,撞见第一个到处溜哒的村民王孙,他自称“过客”,既不画画,也不写诗,这恰好适合做我的访谈对象。此前我读过不少关于画家村的文章,似乎缺乏这种过客式的旁观态度。
王孙爽快地与我侃侃而谈,并表示他“将因此而青史留名”。
天晓得。
老威:你是圆明园画家村的“村民”吗?
王孙:我既不画画,也不写诗,只是流浪艺人,因此算不上“村民”,只能算匆匆过客。海外《倾向》杂志曾报道,作者贝岭认为这个村最早起源于 1983 年成立的圆明园诗社,那时候,许多诗人,包括一些老《今天》,经常在圆明园聚会,朗诵诗歌,它的最早的居民应该是黑大春,行吟诗人,代表作就是《圆明园酒鬼》。当然,类似的传说美丽而迷人,可真正吸引我去福缘门(圆明园村址)的是美国文化批评家考利写的一本风靡一时的书,叫《流放者的归来》,里面描述的格林威治村,是 20 年代令人神往的圣地。先是几位落魄的艺术家相约到那儿过共产主义群居生活,渐渐名声传开了,全美国、全世界的艺术疯子、艺术骗子和公子哥儿都去朝圣。自然,格林威治村的永垂青史在于村里出过不少文学艺术大家,包括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我想,圆明园画家村的源头应该是格林威治村,至少给我个人的第一感觉是这样。于是,我从香港坐火车直奔北京,临行前对朋友们开玩笑:“我穿过浩浩无边的文化沙漠到麦加朝圣去啦”麦加你知道,沙特阿拉伯的首都,穆斯林圣城,据说,先知穆罕默德降生在哪儿。
老威:你这种联想很妙,不过,格林威治和圆明园还是不一样,我指的不是国家特色,而是 20 年代和 90 年代的文化环境的差异。20 年代那种适合艺术家生存的浪漫环境已经被洗劫过很多遍,当今世界是商人和政客的黄金时期,所以圆明园村在时尚潮流中显得不合时宜。
王孙:不错,福缘门和东村都不像这个年代的产物,时间仿佛在这儿停滞了。清一色的郊区农民的简陋平房、墙内还有更为简陋的小院。冬天也没暖气,你很早就被冻醒了,于是,裹上棉袄缩着脖子袖着双手到小卖部打酒,你会碰见不少和你同样装束同样心情的人。偶尔还会见着癞狗在墙角交配,你能想象在北京郊区,全国人民向往的首都还有这种风景?
老威:也没个管理制度?也没个户口登记?
王孙:你干脆说那儿是抗日根据地,还查路条呢。反正我在福绿门住了几个月,没人问我的来历。说是“村”,也没村头也没村尾,连树也基本没有。空房多的是,出钱租一间住下来就成,抗过了满目荒凉的第一印象,你会发现?“风景独好”,首先房价便宜,穷艺术家租得起,其次紧邻圆明园,离北京大学也挺近,似乎又有历史,又有文化,交通也方便,从商品经济的角度看,这么多优势肯定能把外国画商和记者吸引来。
老威:你不卖画,住在哪儿干什么?
王孙:看热闹,偶尔也卖唱。由于村里多半是画家,所以诗人在其中显得突出。主要是贵州诗人,祖师爷黄翔带着老婆在这儿住了一阵,然后是有经济头脑的王强兄弟,开饭店,开小卖部,把黔驴家乡的木雕面具贩运过来卖,发了点小财就办《大骚动》,一个山区诗人和画家杂交的民刊。人们普遍认为现代画家疯狂,性欲生猛,可是一旦遭遇了诗人,特别是自大狂黄翔带出来的贵州诗人,再疯的画家都会变成正人君子。《大骚动》里的诗人笔名?“山匪、村夫、寡妇、马贼、乳无房、性无错”等。而福缘门开辟的诗歌厅也与这些笔名很配,声嘶力竭的朗诵,常常惊吓路人,以为里面发生了凶案。我也去演唱过,但底气差远了。总之,诗人在一段时间占尽了圆明园的风光,但实惠却让画家们捡了,卖掉画和由海外画商付定金包画的都不少。
老威:但更多的画家什么也卖不掉。据我所知,画家一旦扔下画笔,投身观念艺术,就能和诗人竞赛谁更疯。好了,我们还是绕开这些话题,谈谈村里的日常生活。
王孙:那儿没有日常生活,要么无聊,要么辉煌,当然,无聊的日子很漫长,懒觉可以 3 天 3 夜地睡,没人唤你。开始的时候,大家不常争论艺术的话题,画画挺亡命,后来,就没什么可争的。除了喝酒,也没什么可画的。村里穷鬼居多,冬天是忍饥受冻的日子,你在村头转悠,遇见什么人,千万别像中国农村那样,习惯性地问:“吃饭没?”否则,这人马上就会如战士报到一般响亮地回答你:“没吃!”你走哪儿他跟哪儿,还将在沿途给你招来一连串的食客。刚进村时,我就触了回地雷,结果有 10 张嘴跟我进饺子馆,一人一斤饺子,外加 30 瓶啤酒,大家一扫而光,还直?“勉强”。第二天开门,又有十几张嘴在外面恭候我……这场面让我怀旧,我还以为 80 年代的人才混饭呢。
老威:请描述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天。
王孙:第一天印象最深刻。我刚到北京,还没来得及去圆明园,就被接站的朋友领去参观在团结湖公园举办的“本世纪诗集版车展开幕式”,名流如云,但第筹办人马高明却是个酒鬼,因此大伙跟着沾光,全天都免费供应啤酒。圆明园画家村也来了大帮不速之客,连展厅也不进,就搭张桌子在外面狂饮啤酒。其中有个矮个子,频频起立,拧着啤酒杯到处找人碰,遇见我,也打雷般地连吼“久仰!”“诗人马贼”,朋友介绍说,但见此人浑身上下涂满花花绿绿的绘画颜料,腰间扎一草绳,一顶旧军帽反戴,帽前写“超越!超越!!”帽后写“突围!突围!!”8 个大字赫然醒目,吓坏了那些绅士淑女。马贼见大伙都躲他,竟在园子里骂街耍洒疯:“我是马贼!他妈的,贵州诗人牛逼!”幸好马高明赶到,像一尊满脸烧疙瘩的佛爷,把小马贼堵回座位。
马贼四周全是落魄画家,脸色灰得像大便纸。一会儿,两个洋鬼子插进来,亮了名片,是美国广播公司的记者。马贼立即借花献佛,请老外喝啤酒,还满不在乎地与他们约定明天在村里接受采访的时间。“这是新入伙的”他指着我说,“XX 非非诗人?”我刚要更正,短命诗人海子的生前好友孙理波忙拦住我。还趁机为马贼捧场道:“老马是圆明园的村长。”
我偷看表,已是下午 1 点,参观者稀稀落落,肚子提醒我该吃午饭了,可马贼一伙都没起身的意思。诗人西川与我耳语道:“马高明在公园外请客,他让我通知你悄悄撤退,莫惊动他们。”我问为什么?西川说:“一旦打草惊蛇,这伙子就全跟去了,老马又没开公共食堂。”于是我借故告辞,与马贼约好次日在村里见。画家们醉眼惺松地挽留着,马贼不无遗憾道:“这年头,不容易敞开喝免费啤酒呀。”“啤酒不能当饭。”我委婉地劝道。“谁说啤酒不能当饭?”一个皱巴巴的画家反驳?“我们要一直喝到下午,展览结束为止,这样晚饭也省了”。
马贼领导般赞许地点点头,与我握手道别:“明天大早,我组织人马在福缘门村头隆重欢迎你,马孙。”
“我叫王孙”。
“王孙?太贵族了吧?”马贼瞪我一眼说:“好,好,马孙就马孙,马生马生,马贼所生。”
老威:这疯子!你没扇他一个大嘴巴?
王孙:没有,我反而觉得他挺可爱的,他占占便宜,充充大,却显露出真情。
老威:你能这相想,说明你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你的口头表达很棒。你将来肯定能成为作家,至少,你是个故事能手。
王孙:如果你的意思是编故事就是作家的话,那我什么也不是。这辈子我经历过一些,过若干年,我在回忆中把经历过的?“经历”一遍,讲给别人听。当然许多细节忘了,或许我讲的不及那段生活的 1%,但这 1% 的东西给我留下了永远的印痕。
老威:对不起,我不该打断你,请你继续讲吧。
王孙:次日上午,我给朋友打传呼,由他领路乘公共汽车到终点站圆明园,村里除了一只癞狗什么要没有,大约画画的都习惯睡懒觉。我在一面土墙上看见一个红箭头,下写“五匹狼画室由此去。”巷口拐了个弯,进一个院子就到了。
院里有好几间房,5 匹狼合租了其中的大套间,画室、客厅、卧室都在里面。我们破门而入时,他们还没起床。所谓床,是两面墙之间的大地铺。马贼率先从窝里钻出来,穿衣裤、扎草绳子,然后走到外间,逮住茶缸灌了一口凉水,咕咕几下,卜地地喷出门外,还捅一根指头进嘴“刷牙”,接着又灌喷了一口水,举袖口擦把脸完事。
其他人也起床了,铺里胡乱堆着被子,马贼边泡方便面边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其实别客气,你再来 5 个人,我们这铺也挤得下。”
我急忙谢绝他的盛情,申明自己租房的愿望。马贼不以为然:“能省就省两个。6 匹狼在一窝,我朗诵诗你给我伴唱。”忙碌的社交活动就这样拉开序幕,马贼戴着他的“超越”帽,率领狼群挨次拜访画家居所,让我无数次即兴表演三弦说唱。马贼从来不懂敲门,他面对紧闭房门勇往直前,脚和肩头一直上,进去之后发觉真没人时,才大模大样地撤退。据说马贼帮助过不少穷困潦倒的艺术家,还替诗人廖胡子推销过地下朗诵磁带。
在圆明园真正的村长伊灵家里,我们终于得到了啤酒招待,并且还有少量怪味胡豆,为了答谢盛情,马贼一把抓下帽子,为主人朗诵他刚写的分行情书,他的朗诵方式是弯曲一只膝盖,让肩头倾斜下去,而后猛然顶向半空,手势的弧度也大得像拳击练习。他这样上窜下跳了一刻钟,我只好鼓着腮帮子为他伴唱,舌头弹起个大血泡。伊灵是温和的人,据说画卖得具有国际声誉,他在叫好之余,习惯性要为我慷慨解囊。我急忙谢绝,马贼遗憾地咂着嘴。
就这样折腾到黄昏,我过意不去,就招待“五匹狼”吃饺子,一人一斤。租下房子后,“五匹狼”执意要用他们的画来装饰我的斗室,我感觉自己住在山洞里。晚上 10 点钟,王强送来两条大鱼,马贼等人高兴疯了,就四处搞酒。那是这一生过的不多的几个美好的夜晚之一。十几个醉汉围歼鱼肉,尽情胡闹,像一群“文革”期间的顽童。记得有人还建议翻墙进圆明园,众人响应,直到书生孙理波提醒公园夜里有大狼狗方作罢。
马贼一直不停地朗诵,似乎把他这辈子学的诗全朗诵完了。画家们不善于用声带,只好拍桌子,跺脚,互相斗殴。鼻青脸肿依然觉得开心无比。马贼一再说:“可惜黄翔不在。黄翔永远没有年龄”。
我的嗓子哑子一个多星期。随身带的二胡、三弦、笛子全都被砸了,我整个成了个废人。但我情愿被这个梦想的村落废掉。这些艺术家,这些真诚的人,都是这个精神沙漠化社会的弱者,我们被市场、被现实主义观众一步步地围追到这儿,我们开心极了。
而明天,明天我们会分手吗?当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的进修,许多人会在你的心里走吗?
老威:“肉体消失了,灵魂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