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二 民间访谈录
民间艺人任唤琴

民间艺人任唤琴

采访缘起:

1997 年 3 月 3 日黄昏,春寒漫漫,我在成都白果林某大院的底楼,访问了民间艺人任唤琴。任伯母很慈祥,很热情,使出功夫,把看家本领一一展示,还主动教了我两套供“玩耍”的魔术,可谓童心未泯;然而我知道,她很寂寞,随着现代娱乐方式的多样化,民间艺术的末日也就到了。京剧、川剧作为民族特有戏种,尚需国家花大力气维持,哪么比京剧和川剧更加边缘化的一系列民间艺术呢?

老威:据我了解,您这个民间艺术团过去经常在厂矿和学校演出,很受欢迎,现在情况怎么样?

任唤琴: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演出了,我从艺几十年,这是第一次这么久没演出,手都生锈了。现在厂矿纷纷倒闭,下岗工人问题成堆,学校也闹着要“减轻学生负担”,所以,尽管我跑断腿,也联系不到演出。百般无奈,我只好在二环路外开了个茶馆,钱是赚不了,糊口还凑和。

老威:团里的其他演员呢?您的办公地点设在啥地方?

任唤琴:我们办公地点就设在家里,团长、联系人、出纳、会计都是我一个人,您看我手脚灵便,不象 70 多岁的人吧?这是因为我的心年轻,长年喜欢跑江湖的缘故。我的演员都是临时性的,说明了,许多人过去就是与我一道走南闯北“扯火把”的搭挡。一有演出 (当然得看规模),我就挨个通知他们。我自己,魔术、风琴、唱歌、唱戏、报幕都拿得起。其它节目分文武场,文场有金钱板、口技、谐剧、评书、清音、三弦、二胡、板胡、笛子、扬琴;武场主要杂技和特技,如水火流星、吃火吐火、吃刀吐刀、睡钉板、车压活人等,保险看得你目瞪口呆。对于艺人来说,救场如救火,所以一接演出通知,大家都来得准时,把我的家挤得水泄不通。幸好我屋外还有个院子,演员就互相举着镜子,在院子里化妆,再把演出服一穿,等着赶事先包好的大客车。在包车上我是不惜花钱的,这是艺术团的门面,所以演员们兴奋得像过节。真的,车能影响演员的精神面貌,使他们觉得自己的档次提高了。

老威:那演员们平时在干什么?他们有工作单位吗?

任唤琴:少数几个有工作单位,曲艺团、川剧团,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出,听说许多文艺团体都放录相,租影碟,开始“多种经营”了。而多数演员长期没单位,也不想有单位了。虽然他们与我这个团的关系是“搭伙求财”,但我还是填发工作证给他们。艺人脚野,走州过府方便一些嘛,要不,窝在家里,吃饭解决不了,连艺也荒废了。话说到这儿,您肯定认为我这个团水份太大,可是您看我的证件齐全的,文化部门特批,似乎把弘扬传统文化的重任都放在一个老太婆的肩上了。看来,呆在城里不行,电视、录相、歌厅、三陪,耍的方法太多太烦,搞得年轻人心浮气躁,没档次,怎能品出民间艺术的味儿来?下一步,我还得走回头路,送演出下乡。过去,我们从成都坐火车硬座到福建,几天几夜也不困,一下车就连续作战,深入渔民中去联系,我们的火把扯了几千里,若不是怕少数民族消化不了四川土特产,我们新疆内蒙也敢去。对,下一次就从成都郊县开始。

老威:那么一大帮子人下乡?别说你们上了年纪,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食缩怎么解决?农民肯出多高的票价?病了怎么办?这些都要考虑。

任唤琴:您咋这么婆婆妈妈,显得比我的岁数还大,现在的年轻人爱虚荣,比老年人更不能吃苦。既然下乡,我当然要精兵简政,最好是三个人,多不能超过五人。我的最佳搭挡陈存住在三台县,我晚上就通知他。陈存比我大两岁,只要不醉酒,空心筋斗翻得象风车转。他的拿手好戏是吃火吐火,车压活人。这是硬气功,没有长年累月的修炼是不行的。开戏之前,这老陈头浑身少年英雄的装束,空翻亮相就能博得打雷般的掌声,然后,他一个大鹏展翅,从汽油桶里舀起一碗,待观众过目检查毕当众咕咚咕咚灌进嘴。再令一人点火,并把一串火球吞下肚,吐出来,又吞下去,又吐出来,烈焰呼啦啦地从他口中喷射,这不是表演,这是玩命呢!演出之后,陈存必在当晚喝得烂醉如泥,他说这是洗肚子里的汽油。酒咋能洗汽油?我担心他的肚皮哪天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开花。还有车压活人。陈存年轻时与人打睹,曾经让三辆卡车从身上碾过去,他的师傅就是这样变成肉饼的,不过不是三辆,是六辆车碾他,最后一辆在他身上熄火了,车轮硬生生地陷进他的腰里,卜地一声,肠子就出来了。当然,现在的“车压活人”,最多是摩托,载满货的架子车,陈存说跟玩差不多。

老威:我倒很想认识这位陈师傅!

任唤琴:他到我家时再通知您。俗话说,三人一台戏,我还有一位伴档是打金钱板的,50 多岁,是金钱板大师邹忠新的高徒。他一出台就笑声不断,既能延长时间,又能轻松气氛。当然,我的魔术一亮相,二人都得站魔台凑趣。

老威:三人一台戏?你们合作了多久?

任唤琴:我和陈存合作了三十多年,八十年代文场老白去世,小李才加入。记得“文革”期间,城里反封、资、修,演不成,但我和陈存又熬不住心痒痒,就叫上老白,各带上行头下乡,后来小镇子也不行,就干脆走山区。平武,出熊猫的地方,我们都去过。当然挣不了什么钱,那个时代的人也不讲赚钱,只要有好饭食款待,钱多钱少没关系,艺人久了不演,就象鸦片烟瘾发作一样。我是唱京戏出身,后又半路出家学魔术、曲艺,我随便朝农家大院一站,都能折腾个把小时,别人一鼓掌,我就不晓得东西南北了,陈存的德性同我差不多,老白主要弄乐器,另外,他还会科学,例如自制肥皂和盐巴,那年头,这可是缺俏货。他的肥皂是用烧碱、石膏、皂角等熬制,然后用木格子定型,放在馒头蒸笼里蒸。盐巴用啥熬的我忘了,最缺德的是兑好颜色水,灌进避孕套里,再一颗一颗扎成水灵灵的葡萄,配上塑料叶子,其它还有蜡制的小金鱼,小螃蟹等等。当演出只混饭不卖钱时,老白象个货郎,总能瞅准时机出售货物。肥皂八分钱一块,盐巴一毛钱一斤,葡萄两角钱一大串,金鱼、螃蟹一分钱一只。有时候,农民竟直接在他的跟前挤成团,把演员给忘了。陈存气了,就挥着拳头不让老白卖。受压迫久了,老白私下最盼逢场。到镇上赶集。有一回,我们正在镇头扯火把,陈存把铜锣敲一圈,就划出一块空地,只见他甩下外衣,亮出硬梆梆的肌肉,拱手喊声:“乡里乡亲!”准备运功玩刀,不料前头发一阵喊,人群潮水般翻腾起来,原来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送戏下乡来了。我们逃跑不及,被清场的民兵抓住。老白的货郎包被没收,并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游街示众。老白文弱,吓得发抖,还是陈存有胆量,提起铜锣挡在头里吼:“我三代贫农!我三代贫农!!”把民兵镇住了。最后,我们被勒令写检查,承认误入歧途,中了封、资、修的毒。接着我们又被押到舞台下,罚站观摩宣传队的演出,先是样板戏的片段,《沙家滨》里的“斗智”是“文革”中的保留节目,那阿庆嫂长相不错,可嗓音太差了,我这正宗的京戏科班,喉咙虽痒,还克制得住。那陈存的耐性就不行,台上一跳忠字舞,他马上鼓起牛眼睛在台下跟着跳,他把《大海航行靠舵手》跳成了《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弄的动静比谁都大。在他的带动下,全体观众都站起来跳,民兵也跳,把枪横挎着。本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是散场歌,大家只拍手不跳的,可那天不知吹的那股风,台上真跳了,还举着红旗,胳膊肘向前冲刺,做成大轮船乘风破浪的样子。可陈存有内功,一唱一跳,竟把十几个人的宣传队全盖了,大伙丢了魂似地跟他学,将错就错地进入那个时代的革命大团圆。

老威:不愧学员本色,到那儿都能将群众煽动起来。

任唤琴:是啊,我们不但收回了行头,还与宣传队员同吃了一顿饭。

老威:您有哪些拿手节目呢?

任唤琴:京戏唱段,当然主要是样板戏。在《斗智》里,我能同时唱阿庆嫂、胡传葵和刁德一,嗓音、眼神、派头都不一样;还有《白毛女》里,杨白劳和喜儿的对唱。如果您闭眼不看人,肯定认为是原版。就质量,样板戏都不错,错就错在除了样板戏群众什么也没有。另外,清音和魔术也受欢迎。我能从一只完好无缺的鸡蛋里,抽出一条横幅:“向贫下中农学习致敬!”博得满堂彩。

老威:您说您是“科班”,哪么旧社会有京剧学校吗?

任唤琴:我说的“科班”是正式拜师学过艺的。从古至今,也没听说为那个戏种开设过“学校”,成都有个叫川剧学校倒挺新鲜的。过去,戏子属于三教九流,虽然梅兰芳、盖叫天有名气有地位,但也必须要依附于某种社会势力,无法独立卖艺。我家世代好戏,到了我五哥这儿,就干脆拜师,潜心学戏。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就自己撑头扯了个“任家班”,生、旦、净、末、丑齐全,开始跑江湖。我五哥是我师傅,1945 年,我才 12 岁,就随他沿长江而下,顺水演了很多城镇。任家班每年都要巡回演出一趟,不管烽火连天,只管自个唱得热闹。我小小年纪,就能唱《西厢记》、《铡美案》、《窦娥冤》全本。到了 15 岁,除了五哥,我就是班里的小台柱了。不幸这一年,五哥却客死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小县,是被当地恶霸活活打死的。五哥性情刚烈才华横溢,只因小事得罪了恶霸,就落得如此下场!班主一去,戏班也作鸟兽散,我孤苦零仃之际,遇上了老李,就嫁给了他。那时我刚变卖行头,办完丧事,伏在坟头痛哭。一位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扶我起来,他四川口音,比我大十几岁,我除了嫁他,啥办法也没有。这是命呵,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

老威:解放后,您也没工作单位么?我记得中央首长里京戏迷不少,国家对京剧很重视。毛主席有一次看《白蛇传》,竟拍案而起,怒斥法海,入戏入得连裤子掉下来也没感觉。

任唤琴:50 年代我曾在川剧团工作过。57 年我没当右派,但是被评为“小脚女人”,意思是跟不上形势。后来我就退职了,用退职费给我儿子治病。60 年天灾人祸,我儿子营养不良,得了浮肿,我每天背他到牛市口,找一位民间老中医。这就样折腾了一年多,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我男人饿得抗不住,就说:“算了吧,等你这样把孩子治好,大人早饿死了。”这话虽狠了点,可也提醒了我,于是连夜背起行头,去找陈存。那年头,到处都饿死人,谁能头昏眼花地看您演出,戏又不能吃。还是老白刁,打听到某某大山深处有麻疯院,他把假证明都打好了,说到那儿演出肯定能挣大钱。陈存搔了半天脑袋,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好吹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现在提起这件事,我浑身还起鸡皮疙瘩。我们在林子里钻了大半天,才出现光明,首先看见的是许多墓碑。然后才是白色围墙,这儿属于军管,我们只好打着慰问演出的幌子,医院领导才出面接待。头一餐就是大白馒头、肉罐筒和野菌,把三个奄奄一息的饿鬼撑得红光满面。接着,我们打着红色横幅隔着铁丝网与病员见面。麻疯的外部症状是溃烂,先是指甲、头发、眉毛渐渐脱落,然后是肉,然后是骨头,最后才是五脏六腑变质、麻痹。所以,当我们在铁丝网这边搭台演出时,那边的欢叫和掌声都很怪。是一堆太特殊的观众,缺胳膊少腿,有的脸烂了半边,所谓眼泪就是一串串腐烂的黄水;有个女病员边看戏,边掏出小半个乳房奶一个麻疯孩子——那是个浑身脓血的小小老头。唉,真是太不幸了!

陈存表演水火流星,我表演了《苏三起解》和魔术,还教病员几套扑克游戏,供他们打发漫长的毁灭时光。一道铁丝网隔着两个世界,这边的观众是医生护士、解放军战士,他们也很久没看这么精彩的节目了,因此,再欢迎我们“再来一个”,而那边却是地狱。在我们演出的间隙,病员也出节目,非常缓慢的舞蹈,连下蹲都很吃力,但仍跳得极其认真;还有相声和快板,讽刺苏联的,这些老大哥一夜之间就翻脸卡我们的脖子,连麻疯病人都恨他们。当然也有歌颂医护人员的集体诗朗诵,热闹极了。

我们在医院呆了三天,顿顿好饭。最后,医院出车把我们送到几十里开外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人家一再叮嘱我们保密。这次,我们一人挣了一袋面粉和十个肉罐筒,还有够沿途充饥的馒头。高兴得做梦都笑。好了,这种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老威:看来您是老江湖了,讲的东西都很有传奇色彩,从解放前到解放后,虽然您也极难摆脱时代的影响,但似乎与当时的社会关系不大,您一直不关心政治?

任唤琴:我怎么不关心政治?要混饭吃,就要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编一些节目,就像写文章,先是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然后才是自己的东西。这样说吧,艺术分两种,一种是那朝那代都能吸引观众的,一种是当时演了当时就忘了的玩意,又要群众喜欢又想不被抓起来,就要二者兼备。挂羊头卖狗肉也是艺术。

老威:您不愧是团长,政策水平高。

任唤琴:吹吹拍拍没用,老了,不灵了。再这样下去,江湖艺人要绝种了。我的茶馆开张之日,我曾请了很有名的四川评书艺人来说书。我预付了他五百元,还找人到处贴海报,扯横幅。您不晓得,这位艺人火了几十年,书说得出神入化,特别是《杨家将》,过去一开场子,必坐无虚席。我计划让他一天天说下去,把茶客吸引来,再插入另外的民间艺人表演。这样,既普及了艺术,又养活了一批老艺人。唉,国宝啊,许多人都有绝活,但是现在,年轻人都做生意,恨不得今天做明天就发大财,谁还在乎你,忙不过来。现在,我们自救也不行,《杨家将》的评书只打了一个星期,就只剩下两个听众,一个 77,一个 80,还有哮喘病,天气一冷就不敢出门。我能埋怨谁?人家说书人已尽了力,只两个听众也把惊堂木拍得山响。茶馆左右全是卡拉 OK,美容美发厅,晚上三陪小姐公然到街心去拉客。她们给我的茶馆取了个浑名叫“棺材铺”,意思是快进棺材的人才进来。

老威:这是一个浮躁的快餐式的时代,传统的艺术要站住脚,只有改革,用传统的形式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内容,另外,厂矿和学校演不成,您可以组织人到夜总会演,现在许多消费场所都融吃和娱乐为一体,许多歌舞、曲艺团体都化整为零,争取串场挣钱。

任唤琴:如果只为了挣钱,还不如到街上摆摊。钱本是为了让人快活的,我何必要委屈自己,用不快活的方式挣钱呢?让我们学散打评书么?评书能散打,其它不一定能散打,要不打来打去,传统就打没了。没有传统,我们这种江湖艺人就没有魂了,没有血了,混了几十年,就是为了既失魂又失血么?骨气呢?当然骨气当不了饭吃。陈存在家教人练拳呢。我曾为他联系一家大型火锅楼,每晚出场费上百,长期演,那老头就是犟着不干。他说:“让我为吃喝玩乐的人助酒兴?太丢人!”没办法,拿“文革”的话说,这是一批封建残渣余孽。改革不了,天生的花岗岩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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