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二 民间访谈录
算命先生孔庆天

算命先生孔庆天

采访缘起:

孔庆天先生是孔夫子第 74 代玄孙,现年 88 岁,文化大革命中由山东曲阜老家迁居来蓉,是成都最有名的算命大师之一。

1998 年 5 月 31 日下午,我和妹妹小飞因友人引荐,入九眼桥附近一陋巷,拜访了孔老先生。大师瘦削无须,在满室古董的环绕下,犹如枯骨,唯双目炯炯有神,令人望而生畏。

据身旁命客介绍,大师解放前曾执教于南京金陵女子学院,与蒋介石的高级幕僚陈布雷有数面之交。

孔庆天:客官,请报您的生辰八字。

老威:我只能说出年和月,日和时无法确定。我的身份证上写着 6 月 19 日,但这是阴历还是阳历?我多次追问父母,他们只恍惚记得我是天快亮降生的。

孔庆天:算命又叫“推八字”,您的四柱不清,命就没法算了。不过,相面、摸骨、量掌纹也很准。您坐近一点,我好下手……哎呀,先生是罗汉下凡!这天庭……

老威:我晓得,我的脑壳很圆,自从几年前秃顶后,就更圆了,如此寸草不生的好天庭当然暗合“天圆地方”的数。

孔庆天:“数?那您的幸运数字是“1”?

老威:不错。

孔庆天:“1”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老威:请大师指教。

孔庆天:“1”是无限大和无限小的数。这就是所谓“天圆地方”。“天庭饱满”“地廓方圆”这类相术词汇,说得小是指具体某人的头部,说得大应该是江山社稷,甚至宇宙。从古至今,社会上流传的算命看相书籍多如牛毛,随便读几本,演译几回其中的算命程序和方法,再加上察颜观色的本能,就可放心摆摊营业了……因此,命相术本身算不上什么学问,然而,我们的祖先捉摸出“天人交合”的大学问,这种学问能从人的出生,人的面孔,甚至人的种种习惯中凸现出来,既玄,又具体,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嘛。人是一个小的宇宙,而眼睛、鼻子、耳朵、下巴、眉毛、太阳穴、颧骨都是自然之门,它们看似关闭,实际上都是开启的;它们就是日月星辰、江山社稷呀。当然,“天人交合”是犯禁的,因为在古代,皇帝才是“天子”,平头百姓妄论天道会遭杀身之祸,所以,命相术里的所谓“上算天道轮回,中算国运兴衰”成了绝学,只有“下算苍生百姓”在民间代代相传。当然,本朝的事不能说,前朝的事还是可以说的。

老威:请大师为我相面。

孔庆天:先生的嗓音如一口刚刚出土的钟,还有半截陷在地里,但尽管这样,已构成声势……

老威: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孔庆天:我的账房在那边,您得按规矩交纳命金。如果是一般的命,随便收点也罢,您的命非同凡响。

老威:我先后花在算命上的钱有几千块。当今中国,从京城到地方都遍布算命者,我什么没见过?文殊院门外,瞎子算命一条街您晓得吧?从街头至街尾,有数百名瞎子,我常到那儿,挤在水泄不通的香客里,感受一种气氛。

孔庆天:我算命从来不讨价。另说几千块,花上万块找我算命的人也不少。先生如果觉得自己的命不太值钱,就请回吧。

老威:您?!简直是敲诈!好吧,这兜里的三百元,全拿去!

孔庆天:哈哈,快哉!我活了 88 岁,第一次听明眼人骂瞎子敲诈!先生是个豪杰!今天是 98 年 5 月 23 日下午,我得记住这个痛快的日子。

老威:废话少说,摸吧,按您刚才说的,摸骨、量掌纹、相面、您得来全套。

孔庆天:算命就是花钱买废话听。因为命既然由先天决定,算不算都一样。就象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决定干一件危险的事,您是劝不住的。您就有类似的经历,您这天庭看似饱满,但仔细感觉,还是有劫后余生的暗纹。我敢断言,您的相貌改变极大,在“1”成为您的幸运数字前,你一头浓发,看不到天庭,这是您人生中的黑暗时期,不,不,现在我触及到了!耳朵,两条眉尾,犯煞。童年您几乎死于天灾,后来从浮肿里复活了,您被架在一口大锅上薰蒸,您捏紧小拳头拼命哭喊,这场地狱,您是该下地狱的。25 年后,您的姐姐替您下了,您的命硬,克死了她,您还会克死谁呢?人生的三大不幸您必居其一!但是,如果您姐在您的生活中一直充当母亲的角色,那这一劫就已经过了。不错,您的山根崩裂过,您坐过牢,因为做了件危险的事,您避不开,现在好了,您姐姐在天之灵保佑着您,这段时间,您不要离开她生前活动的范围,哪怕再大的名利诱惑,也不要去。今后,您也要远离名利,记住您的幸运数字。1,可大可小,大如宇宙,包容天下万物,时代苍生,人们都熟视无睹;小如微尘,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进退,人们也熟视无睹。您呢,也要可大可小,远离名利,最终您将获得最大的名利。

老威:您的意思是我该出家当和尚?

孔庆天:您的灵魂早出家了,可您的躯壳还在凡尘里。您的筋骨结实,气血充盈,想法天真,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身上有许多欲望,时间随着种种欲望在您心里倒流。然而,您的灵魂已看透了您的欲望。就象我,早就不想活了,可还活着;我爱钱,爱这些古董,明明晓得自己没几天活头了。

老威:这话我不太懂。

孔庆天:每个人都有时来运转时候,不过早晚而已。古人所谓“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意思是“大难”和“后福”是对等的。老天爷也是公平的。比如周文王被暴君商纣王囚禁在河南羌里的地窖里好几年,不但自己的儿子伯邑考惨遭杀害,被剁成肉酱,就连自己也险些掉脑袋。这种大难,一般人是挺不过去的,而文王不但挺过去了,还通过巴掌大的泥窗,夜观天象,日演伏羲,废寝忘食地苦心钻研,终于做成了一部千古奇书《周易》。自此,天下学问之大,莫有超过《周易》者也?道生乾坤,乾坤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如此卦卦相扣,循环往复,正是永恒的天道规律。大至天道,小至古人、今人、未来的人,都在循环,至于某个人的命运,不过是天道轮回的某一点,《周易》的随机起卦,正是根据心血来潮时的个人感应,去窥测天道的。现在,我也心血来潮地对您说:“您肯定名扬天下!因为您的难与天下有关。可惜您从了文,要不,36 岁就做将军了。您把刀光剑影带进了文章里面,这是文人折寿的主要原因。您得改变方向。我晓得您现在很自信,但到时候 (我算是 62 岁) 肯定改变方向!如果经商,您将具有陶朱之富,如果从政,您将立国封爵,而且,您不怕失去什么,假如流浪到国外,您将有宫殿式的大房子住,所谓“失者有其居”。古有《天宫书》云:“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为国者必贵九五,上下各千岁,然后知天人之际续备。”唉,老夫扯远了。请先生注意其中的变数。

老威:大师开始让我远离名利,而后又让我注意“天运变数”,弃文以谋取名利,这是否自相矛盾?

孔庆天:远离名利正好清静无为,注意“天运变数”,以取得大功利。古今中外,以隐而显的名人不少,所谓“隐”,不过是一种直达中心的捷径。中国古代很少有真正的隐士,介子推在跟随晋文公落难时割大腿肉给主人熬汤喝,功成名就想隐退,结果被大火烧死在山中;诗人李白也曾隐居,跟道士学武艺,后来长安一热闹,他就出山了;诸葛亮是个最好的例子,他隐在隆中,纵论天下大势,写了《隆中对》,就等着刘备三顾茅芦才好出山。而在此之前,要耐得寂寞,姿态要拿够。“动则王,静则圣”嘛。

老威:大师讲的是一种精妙的运作游戏,可惜我不擅此道,说穿了,我还是个性情中人。

孔庆天:性情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没有谁从娘胎里就有性情。如果您现在是省长,可能想不起上这儿来算命;可如果您从省长的官位上跌下来,就会自然而然想算命了。然而,您如果以出世的心情来看待这一切,命就可算可不算。

老威:佛还是要拜的吧?

孔庆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威:大师的说法有些机会主义倾向,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抓不住。您刚才讲我“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可能是揣度着我的心理说的吧?我已 40 岁了,您指的“后福”应验在何时?45 岁?50 岁?60 岁?恐怕那时老了,什么福也享不了。现在社会越来越乱,谁晓得我 70 岁时会不会发生战争?环境污染会不会毁灭人类?科学因素能不能预测呢?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里讲,战国时期,秦国武安君白起带兵攻打赵国,大破敌军于长平,坑杀赵军 40 余万。难道这 40 余万人都注定要在同一天被杀死?类似的惨案有现代的南京大屠杀,几天之内,30 余万军民横死,难道这 30 余万人的命相中都有夭折的迹像?还有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

孔庆天:您别说了,我知道这样的人类遭遇灭顶之灾的例子多如牛毛,我只能用“天遣”来解释。刚才我说过,人的命相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当一个人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庇护他的星座也将从他的面孔中消逝。我敢说,被坑杀的四十万赵军中,无一人有好相,因为他们都在无法摆脱的国家命运的笼罩下,象羊群一般被驱赶到前线当炮灰。所谓天无好天,地无好地,作为“三才”中的人哪来好相?发国难财的都是大奸大恶,谁让这些大奸大恶者能够得逞?再说南京大屠杀的前几日就已有城破迹象,危城之中的百姓如同放在砧板上待宰的鱼,哪来什么好相?

老威:我看过一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图片,其中不乏好相。五官端正,天圆地方者也同尖嘴猴腮,其貌不扬者一块被枪射刀劈,被丢进万人坑。一把火焚烧之后,累累白骨莫辨彼此,把什么星相、命相全消解了。当然,也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若干年后还惊恐万状。我觉得这样的“大难后福”者也未必有好相。

孔庆天:所谓命相,不仅指五官摆放的地置,它还包括血、气、骨、肉、形、体诸多方面,一个上乘的算命者,如同一个上乘的中医,甚至国医,通过望诊、把脉就能深知一人、一家、一国的宿疾。因此,在国难当头之际,个人的命相就在其次,或者谈不上个人命相。我相信,南京大屠杀的时候,满城的人都被一股恶浊之气,一股冲天血光所笼罩,这难道不是一种命的劫数吗?东洋人,据说是秦始皇为寻不死之药,派到海外去的五百对童男童女的后裔,一千多年后,却从海外回来戳杀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中国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天道轮回的报应吗?覆巢之下,所有的相是同一个相,工农商学兵同命,如果您是专家、教授、学问奇才,您只能叹息自己生错了时代。连孔子、庄子、老子、荀子那样的大仁大圣大贤,都生错了时代,一生坎坷,不被当政者重用,何况尔小小的读书人乎?乱世之中,好命相者首先应具有好的心相,远离时代凶气,超凡入圣以独善其身。

老威:大师您也算独善其身吧?为什么谈吐间有忧愤之气?

孔庆天:我有忧愤之气吗?这可是算命这一行的大忌。这么多年,我这是首次谈古论今,把胸中块垒一吐为快。天道、国运,这些无形之相,本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秦始皇坑的儒,大半是方士。方士者,异端邪说的传播者也。当社会上异端邪说盛行的时候,天下就要出改朝换代的大事了;反之,社会上如果寂静得除了当权者自言自语、发号施令就什么也听不见,说不定就会发生比改朝换代更糟的事。现在我知道您是什么人了,但我不会说出来。您不是个信命者,如果信命,您早该死了。您犯刑犯煞,能活到今天,算是奇迹。

老威:我至今不明白信命好还是非命好。

孔庆天:当然信命好。命象一把无形的巨剑悬在空中,让人们害怕。有人说算命这一行是封建迷信,却没有想过,人是应该迷信的,这是一种强迫你自我约束的力量。要不,国家就只有靠严刑峻法才能制止人们去为非作歹。我们这行的宗旨是让人“上畏天命,下守法律”,积德行善走正道,这同官方宣传的大前提一致,区别只是报刊文章教条多些,不象我们天天面对私人,人家不口服心服就赚不了钱。

老威:说来说去还是钱。

孔庆天:您这样讲就没意思了。算命不是慈善事业,除非您的命糟得无可救药,我怕招惹晦气不敢收您的钱。您想想,在西方,还有心理治疗诊所,收费特别昂贵,而我这也算大半个诊所吧?不瞒您说,自改革开放以来,命相业一天天兴旺,特别是现在,有点档次的老板、文人有点什么疑难或不顺,都兴打个卦、算个命。前两年兴起《易经》热,有关《易经》的书出了几百种,印数都上好几万。在青羊宫,还有一个挂牌营业的《周易》研究会,我去试过一回,原来会里的“专家”都是泥腿子跑滩匠,平均文化程度连初中也不够。这从反面说明了,中国老百姓从精神上开始“病急乱投医”了。毛主席有首宿命诗,里面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句子。意思是:雄关漫道如钢铁屏障,我这辈子还要过多少生死关口?惨败了,又从头开始;而前途渺渺,如海的苍山,如血的夕阳,就是已经注定又不可捉摸的天命么?多么深不可测的古意啊!这不仅是毛主席个人命运的写照,而且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暗示。再过两年,就是下个世纪,我们都处在翻越一个大的时间门坎的心境中。我已经 88 岁,说不定今晚睡去,明早就醒不来了,下个世纪会怎样?谁说得清楚?您说现在不稳定么?好象也没有什么大事,您说今不如昔?生活水平却大大提高了。款爷多如牛毛,花起钱来哗哗水淌,从前别提一般百姓,就连中央首长也没这样大手大脚过。像我这样的瞎子,算了几年命,居然能买房子,这在解放前连想都不敢想。可是您发觉过么,这当中有点不对劲。钱越多越不对劲,人们连老祖宗也忘了,活得不踏实。我是孔夫子的后代,我对外却从来不提家谱、血缘。孔孟之道我都一知半解,愧对列祖列宗呀。虽然《论语》里一再提到命,夫子却认为命是不可违,也不可算的。

老威:人得吃饭穿衣呀,孔夫子的学生中也有做生意的。

孔庆天:人们感到慌,无头苍蝇一样为生计奔忙,为生计你争我斗,缺乏安分过日子的心态。我敢说除了烧香拜佛的,就数算命的多。我一个礼拜工作四天累得够呛。形形色色的人,算的都是不需要算的俗事,大家都丢了魂了。那些高官、富豪、自命不凡的老板,甚至黑社会的杀手,天不怕地不怕,却到这里来,心甘情愿把命交到我这个瞎子手上。人们在遭遇不幸时,常绝望地骂“老天瞎了眼”,难道这世界真是由瞎子指路么?

老威:过去好还是现在好?穷而踏实好还是富而空虚好?

孔庆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没有什么好不好。

老威:大师,两天前,我的一个朋友做生意亏了本,债主堵到家里,他只好躲在外面。他老婆急得跳墙,只好到明清茶楼去找术士某某,某某掐指算出近日有血光之灾,因债主已花钱雇了杀手。不过,某某说没关系,只要将他画的符在门前化掉,在卧室外挂面镜子,买五条活鲫鱼向府南河放生,并且用红纸包一把米,四毛钱,在日落时丢在十字路口上,如果有人叫你,千万别回头看——做完这一切,厄运就过去了。大师您说这真的灵验吗?

孔庆天:您说的某某我认识,他把乡间巫术用到城里来了。这是一种仪式,如果您一心一意做完它,就不知不觉进入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冥想世界,产生一种通灵。您在祈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阻止灾祸。或许,您的朋友会因此而借到钱,还债然后转向做别的;或许债主会让步——心诚则灵嘛。但是,对于命运,可不能采取这种实用主义态度,逼急了才想着找术士化解,否则,从长远来看,这种人是没救的。

老威:大师令我茅塞顿开,小子感激不尽,刚才我掏钱肉疼,令您见笑了。

孔庆天:您的七窍通着呢,应该是您令我茅塞顿开。将来君若春风得意,请不忘随地烧香告诉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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