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儿
采访缘起:
我在《家教博览》杂志社做记者时,曾同失学儿童打过不少交道,应该说,大多数都不是坏孩子。孩子社会不过是成人社会的一个走样的复制品。
1998 年 1 月 16 日中午,我在成都九眼桥附近碰见了这个 14 岁的流浪儿,令我想起高尔基的童年。
我不敢对教育提什么意见,也不敢称那些出书挣钱的教育专家是饭桶,因为我被这个小流浪儿反教育了一顿,我得承认他的生存能力比在学校里读书的同龄人强得多。
他在解构教育的意义,这也是北京大学的后现代学者们刻苦钻研的话题。
老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大冷天的,你穿这么单薄,冻出病怎么办?
流浪儿:我不告诉你。
老威:那我把你交给警察叔叔。
流浪儿:我已经从派出所逃了两次,还有两次被爸爸领回家了,可我又跑出来。
老威:你这孩子真淘气。
流浪儿:我还上过电视,春节前,警察叔叔在火车站的铁路那边抓盲流,就顺便把我抓了。后来警察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并在旁边议论把我朝哪儿送。电视台把这些都拍下来了。
老威:这不是光荣的事。
流浪儿:咋不光荣?我上了电视,你都没上。
老威:你流窜在外,父母急坏了吧?
流浪儿:他们不急。
老威:你咋晓得?
流浪儿:我不读书了。
老威:这就更不对了,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读书,在外面会学坏的。
流浪儿:我没钱上学,爸爸妈妈都下岗了。
老威:全国那么多下岗职工的孩子都在上学,你爸爸妈妈还不老吧?完全可以另外找事做。
流浪儿:我爸爸妈妈是皮鞋厂的,厂里发不起工资,就发皮鞋抵工资,他们领了一大堆回家,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就让我和弟弟在路边摆摊卖,38 元一双。我们起劲地喊人卖鞋,爸爸躲在暗处,有时候,戴红袖套的城管撵过来,其它摆摊的用塑料布把东西一兜,驼在背上就跑。我们人小跑不动,就被逮住,要没收皮鞋。我们又哭又闹也没用,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根本不理,就一个劲地问:“大人呢?大人滚出来!咋个唆使娃儿干这个?”一直到最后关头,爸爸才出来,把我和弟弟一手拧一个,往城管怀里推,还拍打着胸口说:“好,无照经营又咋个嘛?你把我的两个娃儿都抓去!厂头破产了,这皮鞋就是我们一家的下岗工资,你把工资给我们没收了,我们就跟你要吃!”
城管还不依,骂我的爸爸是无赖,爸爸就让我们去抱腿,红袖套才吓跑的。
老威:你还是很懂事。你应该回家,利用课余时间帮家里的忙。这样,既晓得父母生活的艰辛,又不误了学习文化。
流浪儿:我永远不去上学了。
老威:为什么?
流浪儿:有一次,爸爸又从厂里领了些运动鞋回来,就让我到学校门口去卖。爸爸说运动鞋适合中学生穿。我犟着不去,因为同一个班的同学如果看我在卖鞋,肯定会讥笑。可爸爸说:“这不正好向你的同学推销产品,熟人更好卖。况且谋生有啥好笑的?”爸爸下岗后,常喝酒,火气特别大,我明知扭不过他,就只好挎上鞋包出门。我不敢在学校门口卖,找了个背静的地方,刚扯开摊子蹲下去,爸爸就赶到了,把我提起来就是两耳光,骂我不听话。我不服,就顶嘴说:“你们大人讲面子,我们娃儿也有面子!为了卖鞋,我连学都上不成了。”说着说着,我就哭了。爸爸太伤我的心了。他不晓得学校也同社会上一样,有钱啥都能办到,象我这种下岗职工的娃儿,越穷越遭人欺负,连老师都偏心,喜欢又有钱又聪明的学生。爸爸见我哭,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你不去,我去卖。顺便也找找你的老师,看学校能不能帮你减免一部分学费。现在大报小报都在谈‘再就业工程’,就让他们来关心一下你吧。”这时候,我妈也撵来了,把爸爸骂了一顿。她刚去人才市场招聘了,交了押金,领了一箱“粉刺霜”回来,她抚着我的脑袋说:“娃儿,这粉刺霜很适合女中学生搽,刚进入花季的女孩,脸上的青春痘肯定给她们增添了不少无言烦恼,你揣几瓶到你班上去给女同学们看一看,让她们一个人挖一点试试,效果不错的。”我推开我妈,气得说不出话。妈又得寸进尺说:“你不好意思去,妈晚上去登门拜访。你开一个女同学的名单,把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详细。妈这也是没办法。人才市场兴旺得很,上百家招聘单位,可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销产品。二、三十岁的大学生都招不过来,象你妈这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能够上试用就不错了。”我转身就跑,从此再也不想回家了。
老威:学校晓得你的情况吗?
流浪儿:我都上了电视,学校昨不晓得我的情况?装耳朵聋装眼睛瞎吧。我讨厌我的班主任,只与有钱的家长打得火热,对我这种穷学生却一幅冷面孔。
老威:假如有人发善心,愿意支助你读书呢。
流浪儿:我也不读,我害怕大家用那种目光看我。
老威:你这算啥?看过《高玉宝》吗?人家起三更睡半夜地替地主扛活,还一心想着读书。
流浪儿:我读过《半夜鸡叫》,老皇历啦。现在社会上的老板,没文化的多的是,一样呼风唤雨。
老威:好啦,这方面我说不过你。可我现在也看不出你有多大出息。
流浪儿:我从家里跑出来时,身上只有几块钱,我已混了好几个月了。别说娃儿,就是大人也不一定行。
老威:你在外面游荡,以什么为生?拾破烂?当叫化子?
流浪儿:我打工。
老威:你才十四岁,法律不允许未成年人打工。
流浪儿:我在餐馆端了大半年盘子,老板娘也下过岗,对我特别好,包吃包住,一个月给 200 元。后来老板娘让我拜她为干妈,并经常带着我到歌厅玩。有个歌厅小姐还没我大。我喜欢进迪吧,一堆年轻人挤着蹦迪,痛快得把啥都忘了,迪巴里中学生也不少,大伙都是港台追星族。
老威:你干妈对你不错。
流浪儿:嗯,她还给我灌酒,还要我和她睡。开头还一人一床被子,等我睡熟了,她就把手伸过来摸我,还摸我的雀雀。好几回,我都忍不住流水了。一流了水,我就想离干妈远一点,可她干脆抱住我不放。我怕和她睡觉,我只有逃跑。在火车站碰上另一个失学娃儿,叫谢敏,与我同岁,他是石棉人,爸爸是石棉矿的下岗工人,一家人穷得连多余的裤子也没有,他就跑出来了。我与他结拜为兄弟,一起混车到重庆去投奔黑社会。到了重庆,也不晓得黑社会在哪儿,只好成天在车站、码头游荡,打听,都快饿死了。只好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这是谢敏的主意。警察给了我们吃的,就要我们说出家里的地址和电话,以便把我们送回去。谢敏说:“我们是小偷,来自首的。”警察叔叔笑了:“这一带的小偷我都很熟悉,啷个没听说过你?”谢敏说:“我从成都一路偷过来的,准备到重庆找黑社会。”警察叔叔生气了:“娃儿家,莫乱说,你们这样跑出来,家里有多着急。”我说:“叔叔你把我们关起来嘛。”警察说:“又没犯罪,凭啥关你们。”我说:“犯了罪的,我们偷了好几百元钱。”警察问:“啷个偷的?”我说:“摸包包嘛。”警察又问:“上揣还是下揣?用没用片子?”我和谢敏都不懂,就反问:“叔叔你说啥子?”警察哈哈大笑:“连贼娃子的术语都不懂,还要摸包包?好了,今晚你们就住值班室,明天送你们回成都,转给那边的警察叔叔处理。”我和谢敏都齐声说:“我们坚决不回家!”警察气得拍桌子:“两个小坏蛋!该打屁股!”就不再理我们了。
我和谢敏咬耳朵商量,觉得还是自己回成都好,就主动向警察承认错误。第二天,他们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打了招呼,我们就免费上车了。回到成都,突然想家,就悄悄回去了一趟,还没拢屋,就听见爸妈在里面吵架,还乒乓地砸东西,太没意思了。我在大街上走了一夜,才在南门汽车站找到谢敏,他正与七八个小要饭的打得火热。见着我,高兴得跳起来说:“找不到黑社会,我们自己就创立一个!叫黑龙帮。你最大,当帮主,我们都叫你大哥。”我问:“为啥叫黑龙帮?”谢敏说:“我们都好多天没洗澡了,一脱衣裳,大家都是‘黑龙’。”小要饭们一听,全笑了,围住我就作揖。
老威:你们这么多流浪儿在一块,怎么生活?
流浪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老威:录相里看来的吧?
流浪儿:我最崇拜成龙和元彪,谢敏崇拜李连杰。
老威:你们怎么挣饭钱?
流浪儿:打家劫舍,做梁山好汉。
老威:讲来听听。
流浪儿:我是在九眼桥附近读的小学,过去,我被大娃儿抢过好几次,他们几角、几块钱都要,有时还把书包抖在地上,慢慢翻,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有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去川大的操场踢足球,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几个中学生,一个个都把衣裳敞开,象录相里黑社会的打手。他们慢慢围上来,揪住我们要钱,我们说没有,他们按倒几个同学就拳打脚踢。打够了,歇手的时候,他们中的老大走出来,把我们的 T 恤衫全剥下,笑着说:“这些衣裳借我们穿穿。”我说:“不行。”他就扇了我一耳光。他又问:“你们是哪个学校?”李冬说:“××小学。”他又问:“是哪个年级的,认识罗大明不。”刘清说:“六年级一班,罗大明是我们班。”他嘿嘿冷笑说:“罗大明都向我们交保护费,一个月 30 元,他如果受了气,我们就帮他出头打回来。今后你们也必须交保护费,不交,我们就定期上门去收。”这时,另外几个中学生把我们书包里的文具盒全搜出来,装进一个帆布背包。他们还叫我们齐唱国歌,不唱要挨揍,声音小也要挨揍。接着,又让我们排队,当桩子,一人挨二十飞腿,挨完,又叫我们跑步进女厕所。当时,我真想与这帮坏家伙拼了,但他们手里都舞着刀。最后,他们就在厕所里,把我们的衣裳裤子全剥了,只剩条内裤。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恐怖了。学校教务主任领着我们去派出所报案,你猜派出所咋说?“没办法,我们警力不够,只有派一个人到学校附近巡查几天,能不能抓到很难说;即使抓到了,也只能依法办事。都是娃儿,那么小就送去劳教也不对头,学得更坏。”我当时质问他:“假如你的孩子被抢了,你也这样处理?”所长苦笑说:“我也只有报警啊。”
老威:这跟做梁山好汉没关系啊?
流浪儿:我被别人抢过,现在,我是黑龙帮大哥,要把过去的抢回来。有些学生,仗着父母有钱,就耀武扬威的,我现在也经常向他们“借”钱用,让他们也尝尝受欺负的滋味。有一次,西北中学的一个软蛋撞上我们,没钱。我们搜了半天,连几角也没有,就火了,要揍他。他连叫饶命,说这会儿正好父母不在,他宁愿领我们去他家捞一把。我说,你家我们不去,你愿不愿参加“黑龙帮”?他说“愿意”,我说那就每个月 15 号交 100 元的会费。他说我又不挣钱。我说你爸妈挣钱,你爸还是局长。他说局长也是拿工资吃饭,而且他爸爸是清官,从不收别人的礼。谢敏一听就火了,说这年头哪来的清官?哄鬼!我也说,就是你爸这种装模作样的“清官”太多了,才搞得我爸妈下岗。于是弟兄们上前,一顿暴打。这东西第二天就交来了 100 元会费。
老威:你们这样做是犯罪呀。
流浪儿:我才 14 岁,你能把我咋样?
老威:送工读学校或少管所。两年前,我在《家教博览》杂志做编辑,曾收到许多被抢劫小学生的来信,我没想到强盗就是你们这伙人。
流浪儿:全成都市象我们这种人多的是,有在校生,也有离家出走的,如果全抓起来,再建十个工读学校也不够。况且,工读学校有啥不好?有饭吃有衣穿,还强迫你读书,不交学费,不给老师送礼,也没有其它乱收费现象。我现在正努力创造条件,争取进工读学校,大不了进少管所,可以交许多朋友。录相里的英雄好汉,大半都是坐过牢的;没坐牢,在兄弟伙中就没威信。我和谢敏都说好了,争取十五、六岁进去一趟,出来十八、九岁,成熟了。
我们和其它乱抢钱的中学生不同,我们有理想,不抢下岗职工的子女,专门盯住大款子女,派人分头跟踪。他们老是被大人护着,要找单独行动的,还不太容易。可一旦撞准机会,就大捞一把。我们曾经把一个浑身名牌的小学生剥了个精光,然后照他屁股蛋踢一脚,可他不滚,嚷着要一件内裤遮羞。我们把他按在一个泥坑里就跑开了。
老威:你们简直是一群小希特勒!
流浪儿:希特勒?我太佩服了!我哪里赶得上他?
老威:你们认识成都 51 中的陈明志吗?
流浪儿:不认识。
老威:他就是被你这类梁山好汉给逼死的。
流浪儿:咋个啦?
老威:有人在校门口抢了他的球鞋,还逼他每月交保护费,他不堪侮辱,就跳楼自杀了。
流浪儿:没出息。
老威:咋个没出息?
流浪儿:别人抢了他,他就应该抢回来,保护费嘛,交不起就明说。
老威:咋说得通?象你,人家说不说都一样抢。
流浪儿:说不通,就拿刀出来说嘛。
老威:出了血案咋办?
流浪儿:不会,我最佩服英雄好汉。
老威:你小小年纪,就一点心肝也没有。
流浪儿:没有心肝?啥意思?难道跳楼自杀就有心肝?难道向老师向家长告状就有心肝?娃儿之间发生的事,用不着告诉大人。大人的事也不告诉我们嘛。
老威:你还没学会明辨是非。
流浪儿:我爸爸也这样说,可他就晓得让我上街卖鞋。
老威:你现在就靠抢劫维持生活?
流浪儿:我们有好久没去各个学校晃了。那样目标太大,也容易引起公愤。我们现在人手多,定期向人收保护费就够了。
老威:定期敲榨?
流浪儿:人家可是自觉自愿交的,政府都收税,学校也收费,我们也可以收嘛。收了之后,人家如果被人欺负了,就会找我们帮忙打架。我们一个月要打好几架。过去,学校收了我们那么多钱,一旦被人打了抢了,也只好同家长联系,让我们自己注意安全,起不了作用。我们比学校负责得多,要找一个人,想方设法都要找到。
老威:这些也是跟港台录相里学的?
流浪儿:对。我最喜欢看黑社会的录相,四川联大后面,一条街全是茶馆录相,两元钱一座,我们娃儿,又是老顾客,一元钱也看得成。
老威:社会上开展了好多次净化校园环境的运动,报纸的宣传力度也很大,这没影响你的饭碗?
流浪儿:中国的事儿,一阵风就过去了。
老威:你这娃儿还晓得“中国的事儿”?
流浪儿:大人常这么说,坐茶馆,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老威:你现在还想家吗?
流浪儿:他们都不想我,叫我咋回去?等将来爸妈都找到正式工作了,不下岗了,我还是要回去看看。
老威:想读书吗?
流浪儿:跟你说过不想读书。不过,如果你要收我做干儿子,我就跟你回去读书。
老威:万一明早你就跑了呢?
流浪儿:跑了还会回来嘛。我们都是自由人,谁也管不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