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一 黑牢访谈录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国民党老军人廖恩泽

采访缘起:经老右派冯中慈的撮合,我又回头来采访了廖恩泽先生,他俩能成为好友,体现了另 外一种“国共合作”。

还是西门车站附近的“杀牛巷”,我进进出出不知多少回了,我有如此强烈的亲近老人的愿望,是否说明我的心理也老了?

1997 年 10 月 1 日,世纪末的秋天,世上又在流行 1999 人类劫难的预言,却忘了已处在劫难之中。老军人廖恩泽呢?他在想什么?

老威:老人家,听人说您的经历非常曲折复杂,能否给我这个晚辈介绍介绍?

廖恩泽:说啥子呢?从国共两朝走到现在的人,一上了岁数,经历都复杂。我把我的履历都写在纸上了,你可以拿回家看。

老威:好吧,不过我耽心这种履历看不出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您是黄埔军校毕业生,现在,似乎各大城市都有“黄埔同学会”,你经常参加同学会的活动吗?

廖恩泽:前两年,还定期参加组织活动,主要是政府要抢救文史资料。因为黄埔同学中,绝大多数已迈过 80 门坎,精力不济,记忆力也衰退,再过一些时间,就逐渐成废人了。大家聚会时,一可以活跃气氛,二可以互相提醒、补充,使历史更接近真实。

老威:您认为历史不真实?

廖恩泽:这是个敏感话题。总之,每个朝代有每个朝代的“真实”,你我都无能为力。我这儿有一摞油印材料,都是 80 多岁的国民党老人的回忆录,没有文采,也没有政治观点,是就事论事的东西,你要都拿去,至于我,才疏学浅,淮海战役那年还不满 30 岁……

老威:所以您就没写?

廖恩泽:没写。这两年,抢救文史资料的劲头要淡些了,活动也就不那么定期。但在端午节、孙中山先生诞辰,形式上还是要召开座谈会。我喜欢在家里练字,别人来通知,我就 去。每次去,都要少那么几个人。我没戴助听器,我的听力还好,但大多数都戴助听器了。老威:您的身板还挺硬朗,看您这坐姿,腰直,背也不驼,双手拳胸,似乎前面还竖着一把无形的指挥刀。据说您从不坐车?

廖恩泽:去外地当然必须坐车,日常生活中可以不坐车,步行有益健康。这是张群先生的养生秘诀,他说:“日行五千步,夜眠七小时;心中常喜乐,口头无怨声。”所以他活了一 百多岁。我不想活这么长,但苍桑之变我还是想看。

老威:我从您的身上就能感受到苍桑之变。现在我想问,您为什么要去报考黄埔军校?您是黄埔 14 期,1938 年,抗日战争已经全面爆发了。您是否和那时的许多有志青年一样,出于爱国而投笔从戎?

廖恩泽:抗战为我们这种出身平民的青年,提供了一种报国的机会,然而,当时的四川是大后方,南京沦陷后,连首府都迁重庆了。我和大哥恩山被父亲送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也没料到自己日后会从军。那家药铺老板特别自私,不准我们到街面上去看学生们的抗日演说和游行,他的信条是,生意人就是一心弄钱,至于国家大事,自有政府出面去打点,因为老百姓是交了税的。我记得即使已进入抗战状态,成都的市民生活还较富足。城隍庙一带小吃百花齐放,月饼拿在手上,油能浸透几层纸。只有防空警报一响,大家紧张那么个把小时。在这么一种社会小环境下,不当兵也没啥,只要响应政府号召,向前线捐款捐物就行。而我大哥恩山受不了,常说:“国难当头,谁能安心做生意?”这话被药铺老板听去,告到父亲那儿,恩山被按住打了板子,从此记恨老板。有一天,老板的儿子见了他,就讽刺说:“抗日英雄快去抓付补药孝敬少爷。”恩山气得怒火中烧,可还是咬牙忍了。少爷见这伙计居然不理自己,感到脸面下不来,就拧起柜台上的算盘砸过去。恩山一把接过,他是学过武的,想都没想就把算盘回敬转去。少爷满脸鲜血,哼都没哼就倒下了。当时我以为出人命了,手脚哆嗦。还是恩山厉害,拉起我一口气跑出郊外,在北较场参军,刚领到两块大洋的军晌又开小差,这一下子,就搭车去重庆。恩山说:“当个大头兵有啥意思?我们去投黄埔军校!正正规规地学军事,将来才有出息。”民国 27 年 1 月到 28 年 3 月,我们学业期满,各奔东西。恩山出川,调 41 军,在襄樊一线与日军作战,由于战功卓著,几年之间,他就由少尉排长升到上校团长;而我留在重庆卫戌部队,曾随大部队到贵州打昆仑关战役,后调五战区 22 集团军总部做少校参谋。

老威:你们闹出人命,一跑了之,不拖累家属么?

廖恩泽:不跑才拖累家属。其实那少爷没死,不过是鼻梁被打塌了。

老威:您的大哥恩山还健在么?

廖恩泽:不晓得。

老威:您们从黄埔军校出来,又见了几次面?

廖恩泽:也就两、三次。45 年日本投降,我军挺进平汉线,接受敌寇 115 师团和 13 独立警备旅的投降,在郑州至信阳的铁路上,与恩山相逢。互相约定,过两年天下太平,就回家长聚。当时,大家的情绪都很乐观。我俩共同给父母亲大人寄了信,还捎去了一百块大洋和 20 匹阴丹蓝布。岂料天有不测风云,46 年我调汉口,任上校参谋,参加国共两党的和谈,而恩山的部队在和谈期间,就与解放军打起来了。联合政府的构想一破灭,天下太平也就成了泡影。内战期间,我们兄弟俩南征北战,过着昏天黑地的戎马生涯。恩山升得很快,到淮海战役前夕,他已是孙元良兵团的一个师长。时年 32 岁。徐州会战时,我率 372 团守徐州南线的禹娃山一带,被切割包围了 40 天,终于在 49 年 5 月 10 号,在肖县永城地区被虏。

当时我不满 30 岁,对蒋介石死心踏地,就在天黑趁重新被解放军整编时逃跑。我的勤务兵也跟我逃跑,这小子早就私下为我准备了一套老百姓衣服。我们来不及换,就一口气跑了 30 多里地,刚歇下来,就听见后面连连鸣枪。我的勤务兵急中生智,就将我推下深沟,一个人继续朝前跑。就这样,他被抓了回去,而我换了衣裳,辗转千里,回到了四川老家。

当时成都虽然没有解放,但周边地区的川军已纷纷起义,在南郊武侯祠,我和恩山倒底见面了。兄弟俩都成了光杆司令,乱世相逢,难免悲从中来,相与抱头痛哭。恩山说:“西南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后方,国军连西南都守不住,可见大势已去。弟弟,你有啥打算?是不是想到西昌去投奔胡宗南,收编一些散兵游勇上山打游击?”我回答说:“胡宗南是蒋委员长的爱将,绝对要直飞台湾的,你是少将师长,或许有资格搭飞机离开。”恩山说:“从淮海及其它中原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将校级军官多的是,哪有那么多飞机?况且,你我是凭战功晋升的职业军人,本该如委员长训示:‘不成功,则成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既然还苟活于世,哪有脸面去台湾?离乡背井的耻辱咽不下去呀。”我问:“哪你的意思是留在大陆?”恩山惨笑说:“我很想留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脑袋就保不住了。”我又问:“既不留,也不走,莫非你想寻短见?”恩山摇头:“我想扮成客商,入云南,从边境过泰国,到金三角。现在还有部分国军驻扎在那儿。弟弟,如果你相信大哥,就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我沉吟片刻说:“不行,故土太难离了。这次不比上次我们去投黄埔军校,还有个盼头。这一去,天晓得啥时才回来?”恩山见我迟疑,急得抓住我吼:“万一被抓住,你就死定了!呆子呀呆子!”我的拗脾气也来了:“国土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的藏身之地!如果我被共产党抓住毙了,也是命,我认了!从民国 27 年到现在,小日本投降了又接着打解放军,原来以为,仗会很快打完,打完了之后,我们就衣锦还乡,耀祖光宗,过上普通的太平日子……。可是,这仗越打越没止境。你是师长我是团长,都是管上千人的,可是兵呢?一个也没剩下。我晓得,你天生就是做将军的料,只是时运不济,才落到这地步。可我,小日本投降不久就想脱下军装了,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被一种职业推着走。现在,老天爷自动解除了我的军人职业,我再不愿意漂泊了。我想隐姓埋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成家立业。唉,这个结局,虽然比原先想象的大红大紫坏得多,但还不是最坏。我们毕竟都从战火中爬了出来,也没缺胳膊少腿。”

恩山听完我这番慷慨陈辞,不禁潸然泪下说:“弟弟,记得刚从家里跑出来时,我们不过是 20 来岁的人,一恍,已经打了十多年的仗了。在这十多年中,除了黄埔一年多,我兄弟相聚的时间加起来才几天。可这一别,啥时才能相见?今生我们注定了要天各一方么?”我也泪流满面,但还是安慰说:“只要都活着,就还有相见的日子。说不定过两年,国军借朝鲜半岛局势,以及美国的援助,反攻大陆,你很快会从泰国回来。”恩山顿脚叹息:“命矣命矣,以后的事谁能说清?弟弟呀,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我们兄弟就此长别罢了!”

生离死别,从没见过两个从血盆里抓饭吃的军人流过这么多泪,终了我们兄弟立下誓愿:“无论再过多少年,只要一方还活着,就要寻找对方,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老威:老人家,你们兄弟一去一留,根子都永远扎在故土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手足故事。后来呢?大陆和台湾一隔就是几十年,这是历史呢,还是一种宿命?

廖恩泽:这当然是一种宿命,历史是大人物们创造的,而对无法支配自我命运的小人物,只是一种宿命。我曾经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恩山走后,我也出川了,原来准备到甘肃天水麦积山,找个庙出家。可和尚不敢接纳来历不明的人。于是我又一路来到西安郊区住下来,恰逢当地发生了瘟疫,再加战乱,一个村没剩几个人。我就趁重新登记人口时,伪造姓名和履历,报上户口。两年后结婚。53 年,西安铁路工程学院恢复,我顺利考取。毕业后,分配到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任技术员,半年后,晋升为桥梁工程师。1957 年,我在视察一个桥梁工地时,被正在劳动改造的犯人认出,那个胡子拉碴的野人冲过来,一个立正敬礼,我定睛一认,原来正是自己的勤务兵。

我不等东窗事发,就自己拧着铺盖卷到公安局自首了。我已有儿子,将来还会有孙子,我不怕了。自己的历史自己负责,要不,迟早也是心病,我幸好没扛着假名字过一辈子。我以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甘肃的一座监狱。这下踏实了,坐就坐吧,我有文化,自学过英语和德语,在监狱里也没吃啥子亏。1975 年,熬到最后一批特赦国民党战犯,我出狱,回到了家乡成都。父母是见不着了,只有二姐和七妹还在。政府发给工资,安排住处。我喜欢清静,就一个人搬到西郊,租农民房种花卖花,儿子和儿媳带上孙儿,也来住了一段时间。

我出狱时 57 岁,而离家投军时还不满 20 岁,37 年的风风雨雨,眨眼之间也就过了。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梦想都成旧话,我满世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好象哪儿也没去过。当然,这种暮年遗老的叹息,你们年轻人是听不懂的。

老威:您找到大哥恩山了吗?

廖恩泽:我今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寻找恩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坟”,不负当年生离死别之约。改革开放之后,两岸关系开始解冻,实行三通。于是我就写信给台湾国防部,以一个老兵的名义,恳求他们帮忙寻找兄长。国防部很快发来封公函,称逐年封存的阵亡将军档案里没有廖恩山的资料;我马上又给有关方面写信,并投书彼岸报界,详细讲述我们兄弟诀别的情形。但半年之中,人家的回信都含糊其辞,也没说死,也没说活,只称“失踪”。我想,人家也是一片善意,害怕伤害我这风烛残年的老人。既是“失踪”,就还有一线希望,而且,恩山是个闹轰轰的脾气,冷冷清清,客死他乡不太象他的为人。

世事难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不断打听。后来,台湾老兵一批批回大陆探亲,久别重逢的好戏演了一幕又一幕,可我这一幕呢?只要碰见台湾来人,我就想方设法赶去。我觉得石沉大海并不可怕,只要的确有石头在海底。

老威:恩山将军不是说经泰国到金三角吗?听说那是个三不管地区,被国民党军队的后代把持着,您没设法从这个方向……

廖恩泽:关于金三角的传闻很多,但很少有人到过那里。恩山如果在,已经 80 多岁,叶落归根的意识应该更浓。最好能够去泰国旅游时,顺便到一趟金三角。香港的《明报》有毒品巨枭昆沙的报道,连那么神秘的人物也曝光了。他的部队将领中,华人占多数,其中是否有恩山的后代?难说。你看出来了,我的身体不错,我练气功,练书法,食欲好,走路比年轻人都快,为了啥?恩山会出现的!会的!这墙上的诗是我凭记忆敬录的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绝笔:

葬我于高山之巅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唯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巅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世难忘!

天苍苍,水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我是十几年前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当时悲不可抑,竟失声哭了。我还以为心里已经麻木了,可一听右任先生以诗的形式留下的遗嘱,仍然感到震撼,不晓得恩山会不会有同感?老威:苍天不负有心人吧。但愿你们兄弟团聚时,能通知我一声。最近,一家报纸登载了一对五十年前的有情人,在五十年后终成眷属,男方已近七十,也是国民党老兵,48 年去的台湾。这老兵挺怪,居然为了一纸婚约,几十年没娶老婆。一直到去年,方打听到自己的未婚妻的详细情况,马上越洋赶来相会。这种事,对您也是个鼓舞吧?

廖恩泽:当然。

老威:我现在发觉,我这次访问有点偏离原定话题。我曾设想把重点放在战争时期和您的狱中生涯,可顺着谈下来,却围绕着你们兄弟的生离死别在打转。您似乎在一生中只做了一件事,而且直到今天也没完成。

廖恩泽:人生由许多阶段组成,在这个阶段,抗日是人人都必须参与的大事;抗日胜利了,载入史册,另外的大事又来临了。现在回头看,人在特定环境中是无法自己选择的。其实,我们兄弟相见在大千世界里的确算不了啥,但没办法,人得守信。

老威:我最后提一个不恰当的问题,你在狱中耗掉了近 20 年大好光阴,感到后悔吗?怨恨吗?廖恩泽:那些年月,无论在哪里,都做不了啥子事。有毛主席领导,有阶级斗争路线,再有本事的人都不可能有作为。我们那座监狱,除了关国民党外,也关了许多共产党的忠诚干部,大家都是囚犯,混熟了,也能互相照应。而在外面,再混得熟,也不可能互相关心,亲不亲,路线分,为了“真理”,连娘老子都敢造反。邓小平有本事,在毛主席手里,也只好明哲保身,发誓“永不翻案”,否则,下场和刘少奇差不多。唉,算了,我扯远了,过去我哪敢这样乱说。

总之,我从心底感谢监狱,感谢共产党押我,保护我。要不,我早就死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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