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二 民间访谈录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

采访缘起:

何老东乃四川万县人,现年 64 岁,50 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任过团部文书。后负伤转业到贵阳,因喜欢写写画画,就被组织分配到某省级文化单位,几十年来,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评论 300 余万字,并历任编辑、记者、创作员、处长和正局级领导。

由于发表作品,我与老何在 80 年代神交已久,98 年元旦,我与杨远宏、李亚东、蒋浩等朋友应邀抵贵阳,在阴霾弥漫中,爬黔灵山,听何老东一再鼓吹招魂术,本欲亲自去见识,无奈神婆的生意过于兴隆,即使马上凭熟人关系预约,也得十天以后。

幸而老何口才极佳,令这篇采访有“身临其境”之感,众友均称“不虚此行”。其日夜,我与老朋友唐亚平不期重逢,惊喜交集,君以玉屏箫笛一对赠之。

老威:你亲眼见过巫术吗?

何老东:我昨天刚看过神婆张某,她三十来岁,在贵阳乃至贵州都有相当大的名气,如果你感兴趣,我就安排人去预约。找她的人特别多,你只能排在一个星期以后。

老威:这张某是什么人?

何老东:贵阳郊区的一个普通农妇,据说七岁的时候,突然抽风,医生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止不住,于是就请端公到家里招魂,折腾了三天三夜。烧符、化水,并在水缸内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搏斗,端公一剑刺去,又满山遍野地张贴拿鬼招魂的贴子。大约到了第五天的头上,已浑身冰凉、气息全无的张某突然睁眼,说见到王母娘娘了。

老威:胡言乱语吧?

何老东:开始人们都认为是胡言乱语,可突然发现,这孩子的嘴没动,所谓“声音”是从腋窝发出的,左边为男声,右边为女声,还能一问一答。这“声音”叙述了张某抽风死去,又死灰复燃的过程,她的七窍被堵塞了,灵魂出不了气,这就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窗户钉死的屋子里,憋坏了,就拼命蹦达。灵魂蹦达得越厉害,身体也就抽得越厉害。后来,有人用剑在双腋戳开了两窟窿,灵魂嗖地钻出去,她的身体就不抽了,落在床板上死了。她的灵魂上天入地玩了几天,看见端公到处张帖唤它回家,正高兴得笑,却望见自家房前停放着一副小棺材,父母正张罗着要把自己的躯壳放进去。这才慌了手脚,赶回来入壳还魂,据张某讲,再晚半个时辰就装棺入土了。

老威:这太玄了,前一晌的报纸还在揭露人用肚皮、腋窝或其他部位说话是假的,专家也出面证明这是神汉、巫婆骗钱的技俩。

何老东:你信记者的话?

老威:不信。实用主义者特别可怕,为了某种新闻的需要,他们可以绞尽脑汁去论证、去判断什么东西是真,什么东西是假,而除了这种快餐式的主观,他们一无所知。我从小在农村生活,对你讲的并不感到陌生,我愿意在传统的背景下考察这些现象。

何老东:我也在农村生活过,但张某的情况同寻常的乡村迷信不同,她的双腋都有明显的疤痕,发音时,疤痕就象嘴唇一般翕张,我们这个文化机构二十多人,几乎都去看过,我还将她请到家里来当众演示,不过出场费要 200 元。

老威:张某到底有何神奇之处?

何老东:她最大的手段就是招魂。你只要把名字告诉她,她就开始念念有词,不一会,她卜地倒下抽风、吐白沫,然后直挺挺地站起来,此时,亡灵就附身了。四十年前,我和九岁的弟弟偷着下河洗澡,我生性胆小,不谙水性,只能挨着岸边扑腾几下子,弟弟与我性格相反,他游到河心时,一个浪打来,他摇了几下手就没了,当时我不敢去救他,也忘了叫人,只呆在岸上发抖。这事使我内疚。我做梦都想见见弟弟,向他解释我当时吓傻了。我通过张神婆招的第一个魂就是我弟弟,我一听就知道他在左腋里说话:“哥哥,你喊我来干啥子?”还是他小时候的尖嗓门!我象挨了雷劈一般懵了,下身一麻,裤裆就湿了,接着弟弟又说:“东娃子,明明是你尿的床,你偏要赖我,惹得妈打我的屁股,哎哟!”我说:“西娃子,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想你哟。”弟说:“我晓得。”我说:“因为你,我这辈子再也没下过河,后来,长江里漂过一对水大棒,男的趴着,女的仰着……”弟说:“我晓得,前两年妈到阴间来就告诉我了。”于是我说:“西娃子,你不怪我么?”弟说:“我命中注定只能长这么大。”我说:“听你的话,算成熟了,怎么声音还是几十年前的?”弟说:“本来死了就不会长了,但我周围都是大人,渐渐我就学成大人思维了。”我说:“你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么?”弟说:“我是淹死的,只能住在水里,我的双腿害风湿关节炎,被锯掉了,我长了一个鱼尾巴。好在我的家叫通天河,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就游到天上去了,我在月亮上屙了泡屎,并且把屎递给那些升天堂的人,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说:“西娃子,你还那么淘气。”弟说:“阎王爷见我乖,就逗我去捉下一个淹死的小孩,并让它的魂来代替我。前几年我不忍心,这几年没机会了,上游有造纸厂排污,河水变臭,连鱼虾都绝迹,别提游泳了。”我说:“爸妈在干啥?你让老人家来同我说话。”弟刚要回答,声音就被突然插断了,张某跌在地上喘息道:“这坏蛋,扫我一脚!”我揪住她质问:“你为啥不让我父母来?”张某道:“我不能同时让三个鬼附体。”我说:“我多给钱还不行?”张某说:“我从千里之外的万县把魂招到贵阳来容易么?”于是不再理我。

老威: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够提钱呢?这不是亵渎亡灵么!

何老东:这都是市场经济闹的,后来我一再赔罪,张某才答应下次招引我的母亲。

老威:真叫人难以相信!如果你不是文化机构的领导,我会认为你在编故事呢。

何老东:那你就在贵阳多往些日子,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你排队预约。你先想好,先招谁的魂,最好是直系亲属,到时你的感受会比我更强烈。

老威:很遗憾,我明天要回四川。

何老东:你认识四川的诗人某某吧?

老威:我们很熟悉。

何老东:那是个通灵的家伙。去年他到贵阳,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给他讲张某的招魂术,刚讲到鬼附体时,他浑身一阵哆嗦。突然电灯熄了,我摸着火柴,点了蜡烛,我听见某某喃喃地说:“我真想找找这位大仙,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听听姐姐的声音,她 88 年遭车祸死了,我连她的遗体也没见着,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但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她在。”于是我答应去安排他们姐弟通话。可他又摇头说:“见着姐姐说什么呢,我没给她烧过纸,

今年清明,我和老婆一定给她烧纸。唉,巫术真是无处不在呀,阴阳相隔,阴阳界的人彼此思念对方,你感应到了,却摸不着,这是最大的巫术。”

老威:某某描述的是他个体生命中的某种仪式,在现实里,我们要预约某个人,到什么地方见面,就打电话、发传真,也可以用电子邮件,而在超现实里,这一切也演化成类似的程序,在四川巫山一带的传统巫术里,驱鬼、招魂的仪式有较强的代表性,瑞公的法术往往能调动大家的情绪,于是都沉醉其中。

何老东:不错,我们招魂的都是个体生命中虚幻的部分,某某的《死城》里有一句“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赶尸人在哪儿?谁见过?

老威: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张某把你母亲招来了吗?

何老东:对,张某一抽风倒地,我就听见妈在埋怨:“东娃子,你少熬夜哟。”我忙说:“妈,文化人的工作就是熬夜嘛。”妈一听就气了:“工作个屁,你熬夜打麻将,把工资都输光了,还落下个胃病。”我大吃一惊:“妈,你连儿子的底细都晓得?”妈说:“以前在的时候,你在外省工作,干啥妈都不晓得,因为路途太远了,你写个信,打个电话回家,都是你说啥我和你爸信啥。你是文化官儿,也给家里人长脸。现在无所谓了,在阴间也没个省界国界,你干啥妈也瞧得清清楚楚。还骗说熬夜写文章呢,你已经大半年没摸过笔了。妈就在你的隔壁呢。去年腊月初四,你趁你媳妇不在家,干啥啦?”我心虚地应道:“我干啥啦?”我妈见我不老实,就扇来一巴掌,我屁股上一阵凉嗖嗖的:“你偷了个女人回家睡觉,还哄人家说过几天就离婚。”

老威:你妈这样明察秋毫,大概你和她只隔着一堵玻璃墙。

何老东:玻璃墙?我当时真有浑身被剥得精光的感觉,张某还在地上抽筋、腿都蹬直了,我却总觉得她站着,或者我妈就站在她的身上。我上前两步,却什么也摸不着,我妈在一片雾中,那“玻璃墙”时退时进的。唉,我忘了在母亲的眼里,孩子总是赤裸裸的。我旁边的两位朋友也目瞪口呆,幸好我没做其它丑事,要不我妈也给抖了出来。

老威:怎么会呢,母亲最疼孩子的。

何老东:阴阳界的观念不一样,阳界是文明社会,人有许多伪装的东西,因为没有大体符合社交准则的面具,就无法与其它人交朋友,君子成人之美嘛,那个“君子”又去揭人之短呢?而阴间是人类在地上绕了一圈之后的归宿,命都没了,还有啥放不开的?

老威:你母亲在阴间情况怎么样?

何老东:不愁吃不愁喝,因为人死了就不吃不喝。我问:“妈,那我每年给您老人家烧的纸钱怎么花?这两年改革开放,祭品市场也活了,还有‘幽冥银行’发行的货币,面值都是几百万、几千万、上亿,甚至还有兆亿元的,我见大家都抢着买来烧,也随大流焚了几大捆。”妈一听又叫骂开了:“你这浑小子烧假钱给我?”

老威:你妈脾气够大的。

何老东:可不,我刚要解释,张某醒了,又不满道:“你是文化人,不能与亡魂抬杠,你得顺着它们,话才能说得长。要不鬼在我身上动手动脚,弄得疼。”

老威:不瞒你说,我出生在川北农村,那里的山川地貌同贵州很类似。而且出殡仪式非常隆重,从择墓、入棺、埋葬,都要请巫师跳神。可这无法替代生离死别的感受。阴阳的鸿沟真能跨越吗?还是仅仅为一种催眠产生的幻觉?印弟安人擅长药术,据说向你的鼻孔喷一股烟,你就飘起来,看得见乳白门楣的天堂,因此印弟安巫师在世界上名气最大。

何老东:这不是幻术,张某招了二十多年,一千个鬼有了吧?我没听谁告发她作骗。亡魂的感召力虽然不如宗教,但它有抑恶杨善之功。

老威:据我所知,揭露巫婆神汉的专家和记者们也曾四处寻找张某,企图当面测试,而张某却东躲西藏,这是为什么?

何老东:所谓专门揭露某种巫术的说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了两千多年,至今也没结果,这是因为两种东西都是人们需要,唯物强调看得见的秩序,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生命短促,你一辈子又能见多少?听多少?张某凭一种心灵感应,就知道记者和专家们是怀着搞垮的目的来的,他们不想招魂,也无魂可招;有了科学作盾牌,就不怕撞鬼。招魂为业的张某也怕鬼,这些现实的“鬼”会使她下地狱。

老威:你作为文化机构的领导和著名作家,你觉得这样说合适吗?

何老东:你错了,当我与你谈论巫术的时候,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领导,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站在天地之间,让源于远古又贯穿始终的声音层层困绕。我死去的亲人们正是这个声音链条的某一环,这一环虽然不起眼,却是不可缺少的。你仔细想想看,《易经》难道不是一部招魂术么?乾坤两卦不断繁衍,成为六十四卦以至无穷,而无穷归一又是乾坤两卦,在这个循环当中,你是否是某个祖先的化身?你说的是谁的话?你淌的是谁的血?几千年以前的人害过与你同样的感冒么?你拥抱的是否是古代的某个女人?当然这种联想张某是不会的,张是文盲,但她的确能在某一特定环境为信者打开血缘的暗道。你可能不知道,她的腋窝还能讲许多种方言。

老威:什么意思?

何老东:也就是亡灵都操着家乡土语。如果某个亡灵的家在大西北,你招它还得等好几分钟,你能感觉它急促的喘息和拍打灰尘的声音。

老威:我还会来贵阳,下次一定亲自找张某。其实在中外典籍里,由招魂而进入生死对话的描述很多,德国电影《古堡幽灵》中,鬼魂还在大街上跳舞呢,虽然这不过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套用,但也折射出人类普遍的欲求。我现在不敢断言巫术的虚实,因为我们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太多了。只要在房子、股票、工资、发表、开会之余,一个人偶尔抬头望一望夜空,想想那些星星是怎么回事,就会感觉到什么是巨大的孤独。科学家们在努力,试图论证与人类对应的高等智能生物的存在,他们把运载着大量人类信息的飞船推向太空,推出太阳系,还沿途播放贝多芬的《欢乐颂》。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求对话是多么迷人啊。

何老东: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招魂的方式,整个地球都在宇宙中飘荡,我们的根在哪儿?家又在哪儿?科学家是在为人类招魂,而张某作为一个文盲,只能为凡夫俗子招魂。人死了,就完了么,生命如此简单?我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亡魂,我的父母和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如同宇宙。对,宇宙也是活的,有感情的,不过这种“感情”大得令渺小的人怅然若失。我还会从张某的腋下听到已故亲人们的声音,我也希望张某让你享受到同样的狂喜。因为亡魂比我们率真、善良。

老威:那么暴死之人就无魂可招?

何老东:不一定。哦,忘了给你讲,张某还破过几个案子,最著名的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在公安局侦破的过程中,死者亲属在别人的引荐下找到张某,于是作法招魂。不一会,死者就说话了:“好黑心罗,捅了我七个眼,现在我还在淌血。”亲属问:“谁杀的你?说出来,政府去抓他。”死者说:“当时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了,啥也弄不清,但我感觉是熟人,说不定还是街坊。你这几天去挨家挨户地摸一遍,谁最近外出不归?”

老威:案子就这样破了?

何老东:当然,鬼话不能作为证据,有人试图把这些鬼话录下来,但磁带一片空白。但巧的是,凶手的确是死者的邻居,谋财害命后逃往广州,终被抓获归案。张某因此还名声大震呢。

老威:“名声大震”也是传出来的,“招魂破案”之说与我们今天的谈话正题还不一样。有点类似包公故事或狄公案类的传奇。

何老东:那今天到此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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