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委会主任米大喜
采访缘起:金光村是成都市最老的贫民窟之一,由于地盘偏狭,位于城建死角,所以至今没有折迁响动。我曾随母亲回去了几次,旧屋和旧邻都还在,我在这儿渡过了整个少年时期。
73 岁的米主任是少年老威心中响当当的人物,虽时过境迁,但昔日雄姿犹存。当我在桌边整理这篇文字时,那个时代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脑海中碾过。
车辙碾得再深,终有一天,还是会被时间的尘土湮灭。可米主任这一代毕竟是存在过的,并构成一个社会最初的基础。
请世纪之交的健忘的读者记住这次访谈的日期——1996 年 11 月 4 日下午 2 点。
老威:我找居委会的米主任。
米大喜:老的还是小的?
老威:老米主任。
米大喜:我就是,不过已退居二线了,今天是暂时在这儿替女儿执班。请问同志您贵姓?您的单位介绍信和有效身份证件呢?
老威:我不联系工作,我是二幢廖老师家的二毛。
米大喜:二毛?! 长变了长变了,认不出来了。这些年,你在哪儿发财?咋不回老街坊打一头?你们家的房子可是好久没人住,房管局下来调查几盘了。
老威:我妈每个月都按时交房租。我家地势低,墙角浸水,啥都发霉了,没法住人。
米大喜:你妈绝对高傲,不与居民上打照面,你这做儿子的,也该常联系。
老威:我是想常联系,可这一带下点雨,就同水牢差不多。今天我拐了无数道弯,人都转晕了,才找到居委会。我记得原来的居委会在正街上,好风光哟,您老人家每天早晨都在门口举行挂旗仪式。
米大喜:你不愧文人,一翻就是老皇历。我刚当居委会主任才 40 多岁,因工伤右手残了,就从齿轮厂病退到街道。当时想不通,因为 60 年代,工人阶级是最吃香的,可转眼之间,人废了,还与东家长西家短的婆婆大娘们为伍。各级领导都来做工作,还把我选为区人大代表。你说的米家大院,就是派出所的汪所长和我们一起去征用的。原来住了个大资本家,开纱厂的,几个儿女都跑海外去了,就剩两个老的,乡土观念重,不愿背井离乡。公私合营后,他的厂子归国家,有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他就没事可干,整日闲赋在家了。65 年下半年,虽然文革还没正式开张,但火药味已闻得见了,所以我们一去,老家伙就晓得咋回事,马上顺水推舟说他解放前剥削工人弟兄,罪孽深重,经过这十几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已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早就想把这座祖传的剥削阶级的袱袄卸下来,奉献给国家,只苦于一旦奉献了,就要露宿街头。汪所长倒爽快,马上开了证明,叫人拿到房管所,给老俩口换了当街一间九平方米的屋。
老威:你们这是违法。
米大喜:那个时代,革命就是最高的法。再说,两个老人住那么一座十来间屋的大宅院,整天也提心吊胆的。周围全是贫民,平均每人的住房面积才几平方,就你资本家特殊,真不怕闹鬼?真不怕被群众的口水淹死?告诉你,把资本家的大院改成居委会,是全体人民都赞成的好事,要不,文革闹起来,造反派不一把火烧了才怪。
老威:后来呢?
米大喜:后来街道也造反了,居委会又改作某某派的临时军部,直到 68 年省革筹成立,张梁刘张当了政,市面上才初步有了点秩序。接着又是红卫兵上山下乡,所有的组织逐步解散,居委会又开始办公。
老威:办公?居委会是政府?
米大喜:居委会是政府的基层群众组织,算是最低的一级吧。街道办事处和派出所才是正儿八经的政府机构,具体管我们这段的只有一个户藉警,而办事处经常与我们打交道的是群工科。
老威:你领工资么?
米大喜:能领一点固定的补助,叫不叫“工资”?至今没个说法。我是共产党员,区人大代表,能计较报酬么?这芝麻官是世界上最累的活儿,党的各项方针政策都要通过这儿向下传达,群众有啥反映,也要通过这儿向上汇报,当然啦,各个时期的重点是不同的。我们这段,鸡鸣狗盗之徒多如牛毛,如果没有居委会这级组织配合政府进行整治,早翻天了。
老威:米主任,您还没说居委会是如何搬出朱家大院的。
米大喜:老头的两个儿子从美国回来了,不愧是洋教授,很会说话。他们一进屋先鞠三个躬,感谢党和国家,以及街道的人民群众按政策替他家照看房产,说本应付清这些年的看家费,但考虑到居委会同志们的无产阶级觉悟高,金钱反而会损害大家的感情和形象,所以,特送“海内一家,叶落归根”的锦旗一面。
老威:这么说,他们要回来为国效力?
米大喜:你信他这套资产阶级的鬼话。我们前脚搬,他们后脚就开始拍卖房产。那是 1985 年,国家还没开放到这种无法收拾的田地,大伙基本都靠工资,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特别有钱的人,所以,那院子没人要。你猜他咋办?他回过头找政府,喊出 30 万的天价要卖给政府,歹毒啊。换了毛主席时代,群众个个都会站出来扇他嘴巴,可现在风向转了,资本家吃香,资本家兼有海外关系的洋教授更是香上加香。政府仁慈,想借此安抚海外游子受创伤的心灵,吸引他们回来参加四个现代化,然而,这种人已被美帝国主义彻底俘虏了,拿了钱,马上走人,还说自己的家产已脏得象垃圾场。
老威:现在那种规模的宅院得卖 200 万吧?
米大喜:拆了。太可惜。我不是为院子可惜,我是为政府的钱可惜,当时的 30 万现在值多少?建 10 所希望小学也用不完。前面那条街正处在干道上,全拆了。这儿是死角,开发商来看了,地盘窄,又不当街又不当路,而且是穷人窝,没啥赚头。唉,拆迁全凭运气,有运气的都迁了,迁不了的,哪怕到了世界末日也迁不走。很多人不明事理,按多年习惯,啥事都找居委会。我们又变不出房子来。
老威:您老人家是群众的主心骨。
米大喜:哪个又是我的主心骨呢?
老威:您可不能悲观,现在虽说不讲阶级斗争了,但外来人口多,形势复杂,缺了您这一角儿,派出所和街道办的人下来,都两眼一抹黑,他们找谁了解情况?您就是政府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啊。那家聚赌,那家租房,那家来人没报临时户口,那家非法同居,您都一清二楚嘛。记得小时候,街坊上的二流子都特别怕您,因为公安局要送谁去劳教,也得征求您的意见。
米大喜:现在也要征求我的意见,不过商品经济,大多数还是罚款。前一晌,我女儿领着派出所的同志挨家挨户查《暂住证》,抓了十几个来历不明的人,都送城郊的多宝寺收容所了。按他们的罪,送劳教绰绰有余,但都只关了几天,只要有人替交罚金,就放。
老威:他们犯了啥子罪?
米大喜:聚赌、嫖宿、看黄碟、不办《暂住证》或《暂住证》到期不续签。
老威:这好象不是罪吧?这叫生活作风有问题。
米大喜:你的脑壳才有问题。过去,莫说这样明目张胆地看黄碟、嫖宿,就是偷看手抄本也够劳教资格。你家隔壁的西皮娃,传播《少女之心》被人捡举,我领派出所去查抄,人脏俱获。于是挂黑牌,游街示众,还送劳教三年。罪名就是“传抄《少女之心》犯”。
老威:都是邻居,您何必断送人家的前程呢?
米大喜:好人坏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以前有部朝鲜电影叫《看不见的战线》,我连看了几遍,感触很深。就由居委会出钱,把联防队员、积极分子、义务交通员和居民小组长都请到电影院受教育,我也在看不见的战线上,唯一的法宝当然只有依靠群众,80 年代以前虽挨家挨户查户口,在查之前,都由居委会到派出所反映敌情,因此表面上是普查,暗地里早有重点可疑对象。
老威:75 年,我舅舅刚作为最后一批战犯特赦回来,就被您老人家查过,弄到派出所去泡过一夜。
米大喜:你舅舅是国民党,行迹可疑,容易引起误会。不过,几十年了,让我撞上的误会就这么一次。唉,过去的事了,而现在,打击犯罪的力度要大得多,一年要来好几次拉网清剿,公安、武警在全区、全市统一行动,连派出所也只起配合作用,居委会呢,也跟着跑,但同过去相比,只算得上敲边鼓。
老威:这样好不好?
米大喜:倒是痛快,可这样一来,群众的积极性就挫伤了。
老威:现在不是打人民战争的年代,依法治国,群众靠不住。当然你们这代人除外。
米大喜:二毛同志,你咋能站到群众的对立面呢?
老威:我不站到群众的对立面,今天就不来找您了。这块地盘,过去是成都市无业人员最集中的地方,而今,这里除了小商小贩就是小偷小摸。我们的老屋被撬了好几回,没损失啥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几瓶老酒,一台冰箱,一台破电视机。我没报案,掉这么点东西就报案,会笑掉人的大牙。米主任,您明白是咋回事,前天猫毛俩兄弟打架,老二捅了老大一刀,幸好没出人命,也私了,没报案。这地盘,就这么个传统,您不会不晓得吧?
米大喜:我晓得,要相信政府有魄力解决治安问题。唉,你着急,政府比你还急。去年夏天由居委会出头,在这门口开了个茶馆,天天爆满。我原先设想,形势变了,过去那种通过喇叭吼一声,大家就端个小板凳来开会的作法行不通了,开个茶馆,你不通知他自己就来。我们利用这个场所,既卖了茶水,又宣传了党的政策,还可解决几个闲杂人员的就业问题。一举几得。那晓得,莫说在茶馆里读文件,就是读报纸也没人听。不但不听,还要起哄。我女儿劝我灵活点,报纸没人听,就改打川剧围鼓,这是传统文化,弘扬忠孝仁义和社会主义并不冲突。这一来,老年人欢迎,年轻人捣乱,夜里一开场,就有人告到电视台,要求派记者来采访“噪音污染”。众口难调,我这个居委会主任也没主意。嘿,你没主意,群众自己有主意,打麻将,一摆就是六、七桌,还闹桌子不够。于是大伙也不请示你了,就各从各的家里抬桌子板凳,一会儿就摆了一坝,还拐弯,又有人过来接电线,牵电灯,这叫啥话,居委会变成大众赌场了。还有人建议我按桌子收钱,说:“茶喝不喝没关系,只要有麻将打就行了。”
老威:这叫财神爷进门,你拦都拦不住。
米大喜:我一个受党多年培养的干部,咋能把大家引向邪途呢?
老威:麻将也叫邪途?那成都市全体人民都入邪途了。没有一家茶馆不赌。
米大喜:不少人赖在茶馆打通宵麻将,赢了就吃喝嫖耍,输了就偷鸡摸狗。我后悔,想关门大吉也来不及了,连女儿也劝我听之任之。然而,我是居委会主任,我要为这段的治安负责。有一回,五幢的驼背打麻将输了一万多,疯了,回去就喝滴滴畏,幸好他老婆发现得早。事已至此,我只好主动到派出所投案,报警抓赌,等于自己封自己的门。很多人都在背底里咒我骂我,因为这件事,我辞职了,派出所决定,由我女儿接任。
老威:好象还是您说了算。
米大喜:我女儿 50 出头,气功啦秧歌啦,专追热门,她的性格更适合与群众打成一片。
老威:茶馆垮了,您又如何开展工作?
米大喜:我让人在房顶安了一个高音喇叭,早、中、晚广播三次,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本来这是居委会坚持了几十年的做法,过去,居民家里没电视,个人也没订报的习惯,所以,这广播还挺受欢迎。80 年代以前,我手下有专职的播音员,平时读文件和报纸,还播放音乐。搞得和中央台差不多,有时就干脆转播中央台的节目,偶尔也有街道新闻。可后来,电视渐渐普及,这广播就有点跟不上形势。
老威:让我看看您的广播室。
米大喜:就在那旮旯里,让我把电灯扯燃,否则黑咕弄冬,你摸不清楚。公家的电,能节约就节约。
老威:这么黑,平常咋办公嘛。
米大喜:我的办公桌在门口,闲人也没必要朝里面打望。
老威:嘿,完全有必要。灯亮了,这四壁上的荣誉才显得辉煌!这么多锦旗奖状!几面墙都挂不下了。哦,马恩列斯毛的大照!我记得小时候就有?
米大喜:居委会搬了三盘家,房子越搬越小,锦旗和奖状,还有大半柜子,挂不出来,特别委屈的是这五张领袖像,并排挤不下,转角又不好看,只得边角压边角。这是 60 年代我刚下街道时买的,纸张和印刷都特别巴适,以后的领袖像,质量就要差些,颜色也淡。
老威:看上去的确古香古色。
米大喜:30 多年了。
老威:算文物了。可惜太挤了,这面墙宽,咋不把伟人请过来?
米大喜:供领袖像是有规矩的,只能在进门的正面。
老威:哪就错开一点嘛。
米大喜:你以为是贴明星照?上下左右歪着倒着都没关系?马恩列斯毛都一样伟大,只能在一条水平线上。否则会犯错误。
老威:米主任,您令我太怀旧了。这是一个博物馆,时间在里面完全停顿了,我还会抽空来,一面一面地读墙上的锦旗。
米大喜: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只可惜,这些荣誉没有传人了。居委会的工作也越来越难开展。你看,这是带话筒的收录机,这套调音设备,还是 80 年评先进居委会时得的奖,由区委书记亲自颁发的。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个,只好由几个老年人轮流担任播音员。眼花口吃,经常出错。从前,光读报纸、文件就要三个小时,而今,时间只有缩短,早晨 6 点半到 7 点半,中午 12 点到 1 点,晚上 8 点到 9 点。除了阅读和播放音乐,还有天气预报,以及个人口头发表的观点。
老威:啥观点?
米大喜:比如早晨播完开场的《东方红》(有时是《春天的故事》),就是提醒上班的同志,交通拥挤,骑车、走路注意安全;早饭不能马虎,防止低血糖;退休老人不能贪睡,起床的注意事项;下岗的青年同志要勤劳,莫自暴自弃。中午转播中央电视台的国内外新闻;晚上要发安民告示,提醒关门窗、关煤气、防火防盗、早睡早起;不要聚众赌博,注意陌生人。还要播火警、匪警、障碍台的电话号码,有时还播性卫生知识,老年人起夜注意要点。
老威:真是社会主义温暖的大家庭。
米大喜:一进这间屋,处在荣誉之间,就觉得自己又在焕发青春。虽然许多青年同志不理解,找上门提意见,说高音喇叭是噪音,骚扰居民。我反驳说,这也叫骚扰?那卡拉 OK、黄色舞会、通宵达旦的滥酒划拳叫不叫骚扰?你多听听我的广播,多了解了解国家的经济、政治形势,心灵就净化了,档次就提高了,就有追求了。电视台来采访,也被我说服。开玩笑,我是长期做基层群众工作的人,党和国家的精神就是通过我们这类人深入到千家万户的。
老威:人心不古。想起居委会当年的风光,真令我感慨。
米大喜:我知足了,现在没几家居委会在正常运转,一般都是把办公地点腾出来开麻将馆。
老威:据说您这会址也是临时的?
米大喜:已经“临时”了十多年。房主陈银在你小时候就疯了,有一次,他把煤油炉子点燃,放在他爸的床下;还有一次,他把他爸卡得翻白眼。总之,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老子。陈老汉被折磨死后,陈银没人管,到处追女娃子。于是由居委会出面,将他送进精神病院。这样,我们临时代管他的房产。
老威:疯子回家了咋办?
米大喜:五花大绑又送回去,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
老威:病好了也送回去?
米大喜:送回去,总比流落街头强。
老威:万一这一带拆迁了呢?
米大喜:就把疯子的户头换成居委会。作为集体的遗产,它永远属于全体居民。
老威:它永远属于以您为核心的全体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