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如此不可
——关于《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对话
卢跃刚、廖亦武访谈录
- 老威:本名廖亦武,八十年代写诗,主要作品有《死城》、《黄城》《幻城》等。九十年代退出文坛,浪迹江湖卖艺。主要著述有《中国底层访谈录》、《活下去》等。另出有音乐光碟《汉奴》、《叫魂》。
- 卢跃刚:八十年代写小说,后转入《中国青年报》社。曾获“中国报告文学奖”,著有《大国寡民》、《创世纪荒诞》等多部作品。因追踪武芳被毁容案而成为中外瞩目的新闻人物
- 记录吴小曼
- 摄影老六
- 时间 2001 年 3 月 15 日下午
- 地点:北京团结湖北三条作家周忠陵住宅
……前几年,托马斯离开苏黎世回布拉格的时候,他想着对特丽莎的爱,默默对自己说:“非如此不可。”一过边境,他却开始怀疑是否真的“非如此不可”。后来,他躺在特丽莎身边,回想起七年前发生的那一系列可笑的巧合,把他引向了她,现在又把他带回了一个不可冲破的牢笼。这意味着他生活中的“非如此不可”太少吗?
——[捷克]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这天阳光明媚,一个“新闻事件的目击者”与一个“社会底层的见证人”相遇了,他们的相遇具有某种戏剧性的巧合,因为他们的相遇已经间隔了 15 年,这 15 年已经使当年的先锋诗人或者先锋小说家,变成了需要从另一个角度来阐释的稀有的另类。
我们都生于 1958 年
卢跃刚:如果这次见面提前到 1985 年,那该多有意思!那时你是有名的先锋诗人,而我写小说,并且都是丁玲主编的《中国》的作者。
老威:我们都生于 1958 年。还有吴滨、邹进、周忠陵、王朔,都属狗,狂吠着文学梦,非常青春,可惜,眨眼功夫大家都 40 出头了。
卢跃刚:你现在还写诗吗?
老威:这是个没有诗意的商业炒作的时代,如果还坚持写诗的话,我就成了卑鄙小人。1990 年初的一次突然的转折,我被抛出文学界,经历了漫长的苦熬,脱胎换骨,与文坛彻底没关系了。我的《中国底层访谈录》的写作其实就是一个诗人的角色被抹掉之后的产物,我熬了十年,变成今天这样一个“记录者”。
卢跃刚:你的“底层访谈”我两年前就看过一些,当时感到诧异,在我的印象中,诗人是相当主观和自恋的,很难进入他人的内心世界。有的评论家称你的这种写作为“中国新闻史上的奇迹”,可我觉得有炒作之嫌,就在《北京青年报》上,就新闻采访的“原生态”向你提出质疑,如果这部书不从新闻学角度而从文学角度来定位,我认为它的内在解释的空间与张力就大得多。
老威:这个意见你通过朋友也给我转达了。说实话,它很难操作。你知道劳动人民的语言是非常松散的,他们没有经过语言训练。你做采访是带着新闻记者的身份下去,谈的话题相当集中,比如说调查案件,你促使对方围绕案件来谈,对方也知道谈什么事。但是,这套记者方式对我不适用。特别是你作为中央大报的记者,一旦切入武芳被毁容一类的冤案,就带有伸张正义的道德色彩……
卢跃刚: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如果每个人面对社会邪恶都无动于衷的话,同样的事情说不定哪天会突然落到你我的头上。
无权势者无历史
老威: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力量。像我,没工作,没角色,曾经混迹于底层,靠吹箫维持起码的生计。我与人交往,不能带笔和录音机,一旦动了采访的念头,或许就啥也得不到。人的本能都想展示成功和辉煌的一面,我唾弃这种可怜的成功与辉煌,我往往是一次又一次地与底层的人交谈,更多的时候是听他们倾诉,过程太漫长了。或许一次长达几个小时的谈话,能让你脑门一震的,有时候就是那么一句话,或者一个细节。我曾与遗体整容师谈过八次,你相信不?我还为他吹过箫。我就是个会吹箫的无用的混混,但是能为与死尸打交道的人吹一曲我很荣幸。人是渴望倾诉的,但因其角色的卑微,没人肯听肯相信他的倾诉。久而久之,没人肯倾诉,大家都学一些政客、明星、商人,戴着假面具过日子,到最后连说出内心真实的欲望也没有了,或者已经忘了自己还有内心。无权势者无历史,武芳如果不被毁容,如果不被披露出来,也许我们永远不知道她人性的另一面。在我看来,你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哪怕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而我呢,八十年代主动选择过,比如做精英倾向强烈的诗人,但后来,却不得不沦入被埋没的无声的历史中。我知道失去言说权利是个什么滋味。嘴长来干啥?难道只为了吃饭、喝水?
卢跃刚:我是八十年代中期进入新闻界的,以前迷文学很深。文学这套观察的方法我觉得毫无疑问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情,不论是体验、写作都是个性化的。我认为八十年代整个的情况是启蒙和精英写作。我们都知道精英写作有一种使命感,当然这与我们自身有很大的关系。我们这代人,一旦进入社会,是有特殊价值的。因为在一个总体的历史感下就是记忆,记忆要显现、要恢复、要复原,就是说它的文献性超过它的文体本身的价值。这是一个含义。另一个含义就是记录历史,记录我们正在发生的历史。如果有的东西不去记录,很快就会消失。这些东西是很有价值的,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另外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还有社会的背景。你刚才谈到的写作方式使我为之心震,也许,你不单是记录事件,更是记录人的灵魂,或许是卑下的、残忍的、赤裸的、虚伪的,但的确是构成这个社会历史根基的活的灵魂。如何保持文本以后的价值?这是你的问题,也是我自己 10 多年一直在想的问题。这个问题严格来讲与我们的记者行为是不相干的,我对很多事件调查的方法也不完全是新闻的方法。
见证性永远超过文学性
老威:无论怎样,你是一种主动的重新的选择,我们以前都搞文学写作,而在选择过程中的差别又如此大。像欧阳江河、王家新、于坚他们基本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的那种状况,如何通过哪个渠道出国,或争取更大的文化上的名声,都有了驾轻就熟的路数。人到中年有一种理性的操作在里面,包括写小说的余华、莫言、李锐等人,当他们面对世界发言时,这种操作的成分是非常明显的。可在我这里,我觉得还是一种被动,我八十年代有很大的文学野心,诗也写得无限度的长,意义非常复杂,这是一种自我选择。当一个人突然面对一个事件,觉得心灵上过不去,结果啪的一下被摔下来,这以后文化环境全变了。社会太冷漠、太势利,除了上面谈到的操作层面上的诗人、作家外,剩下的朋友现在基本上都在做书商,多出几趟国,多出一些书。过去有追求的这帮人的确是跌下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比如《中国可以说不》的书商兼作者张小波,他在八十年代就是一天到晚琢磨如何发表诗,这个人如今却能把这本书操作出来,还操作得特别成功,当很多学者去反驳他时,这个人暗中笑得很欢。因为其代表中国说不可以赚票子啊!这帮人玩技巧可以玩到这种程度,的确叫人心里发冷。莽汉主义的万夏,一套《黑镜头》,赚了近千万;还有×××,当时做《魂断激流岛》,一次性 5 万元买断了某个当事人的全部资料。包括通信、照片、日记、甚至爱情的信物。他们现在就是这个状态。而我在 1994 年时,的确所有的生路都给堵死了,如果有那么一点出路,我也不会选择沦落江湖。除了周忠陵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要重新混入文坛是不可能的事,当时也有很多故交在编辑部,但很少有人发表我的东西,带出国的手稿都杳无音信,听说发表了不少,结果至今我一分钱都没有得到。我整个人生存压力和精神压力都特别大,妻离子散,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人,只能呆在家里靠我父母。为了生存,我必须把原有身份扔掉,我是没有办法才选择这样的生活,在江湖上卖了一年多艺,我觉得卖艺非常好,我也看开了,原来我就是这么一个民间艺人的角色。偶尔碰见八十年代的诗歌老友,他们老是怀旧,回忆过去。钱多没用,青春买不回来。我做这种选择是非常被动的,后来读了一些哈维尔的东西,才隐隐感觉到自己付出的代价,它把我八十年代的文学观念翻了一个底朝天。我认为:见证性永远超过文学性,文学趣味会随着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语境的改变而改变,文学性会消失。可当我们在回顾某一个时代的时候,它是永远存在的,这一点可以肯定。再过几十年,后人要研究我们这段历史,凭借什么?难道还是根据统一口径编纂的地方志?或者虚构出来的“××乡”之流的小说?不是,“文革”式的宏大历史观该结束了,我们该回到每个具体的生命中,回到真实的细胞、肌肉、血泪里。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历史,否则,我们永远走不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一套。“文革”浩劫十年,我们却出不了一部《古拉格群岛》,所接触到的“文革”回忆录,大多是上层斗争、派别之战,偶尔有名流落难的故事。我们已淡忘了“文革”中普通家庭的悲欢,忘记了一人配给半斤肉、四两油的“幸福生活”。不管宏大历史的乌托邦是如何令如今的新新人类向往,但一个正常的人绝不希望因思想有问题而被批斗,因观点的不同而被打入牢房。当下的时髦青年对革命的理解往往是一部话剧《切·格瓦拉》,浑身鼓满注水肌肉,他们早忘记老红卫兵刘卫东如今已下岗了。
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
卢跃刚:你这类访谈一不易得到,二不易模仿,三就是它的表现,这是一种无限拉伸的过程。
老威:你的人生是主动的,也是让人钦佩的,实际上很多人没有这种身份和机会,他们的选择都不是主动的。比如刚才说到的那些人,很多还是想跳出商海,继续搞文学,文学的梦还是没有灭,只是书商开销很大,你想回去就变得越来越难,所以说生命中的被动选择是普遍的,主动选择的却非常稀少。
卢跃刚:听到这里我很辛酸,人的生存落差带来的无力和无奈,这是很难描述的。你是在一种被迫的状况下进入了一个底层群落,开始是无意识去做,以后慢慢发现有意思。哈维尔是一个作家创造出一种哲学典范,从而支持了一个国家,完成了天鹅绒革命。他的过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两者进行比较,你会发现西方的知识分子和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是有区别的。东欧和前苏联有一种宗教,它始终没有断过,无论是一个社会制度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实际上这种信仰是没有间断过的,它的一整套或许不为当局所容,但是始终存在着,并且形成了某种文化上共识的、融入血液里的东西,它支撑着一切并对某种价值给予认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同样是处于这种状况,我们就会比较被动。实际上哈维尔他们是没有被压到最底层去,他还有一个群体,政治上无论处于一个怎样的景况,他始终有同志,这些同志中有政治家、艺术家,还有学者,他们始终保持着联系,并形成一种共识。当一个重大事件发生时,东欧、前苏联的知识分子与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我们的智慧在于追求语言的闪烁不定,把某种东西作为人生哲学的标志,并把这种哲学灌输给你。总之,我觉得老威你不得已做了这样的选择是很悲哀的。
老威:我不悲哀,卖艺生涯使我保持一种“在路上”的心态,荷马不也是唱诗卖艺的么?
心中有一个意念,看谁耐得久
卢跃刚:老威你被边缘化以后与过去的生活不相干,你进入了另一个群体。在这种情景下你的写作中的一种描述就是强迫从无意识进入,觉醒到一个东西的见证意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像与将来不相干,实际上是相干的。这个群体是不被重视的,是被抛弃的,虽然他们有自得其乐的一个生存的小环境,有非常狭隘的空间。这让我想起哈维尔,他影响了很多人,九十年代初在北京看到他的翻译手稿,对我震动很大,你会发现同样的生存处境为什么他会这样想问题,而这种想问题的方法是包容性的。这种东西看起来起点很低,但做到却非常的艰难,需要一大批人取得共识后才能获得那种社会效果。在成都生活是安逸的,那种绵绵的、稀松的、疲软的东西,成都人把追求这种东西作为一种价值,侃起来津津乐道,把无聊当有趣。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毫无表情的、忧郁的眼神,生活的精细,在我看来也是很虚假的。这种虚假年复一年,能泡烂人的骨头。
老威:茶馆、麻将、遛鸟这些方式,成都人可以玩得非常精细。这个城市有这样一个特点,高、中、低层次的人都可以找到他享乐的去处,这里有消费非常高的夜总会;也有中档的歌厅;也有低档的发廊和卡拉OK,提供性服务,一般消费在 50 元,一个工薪阶层每个月可以去泡几次。还有更低的,九眼桥一带就有擦黄色皮鞋的,擦皮鞋的时候摸你的脚脖子与你谈生意,30 元钱勉强放一炮。我写的那个打工仔,他想发泄又没钱,就不断杀价,最后刹到 5 元钱就想放一炮。群众的腐化由此可见一斑。建筑民工每挪到一个地方就会带动那儿的繁荣,面摊呀,录像厅啦,1 元钱可以进大棚看几部录像,你要深入“敌后”,就得降低姿态。庸俗化的东西也可以成为一种深入人性的道具。开端后,可以一次次与他们交往。
卢跃刚:与人交往,然后将进入的意识呈现出来,后来这个观念越来越强,有的篇目能看出前期的意识明显不够,然后要成篇,就会发现它的体系不对称,形成文本后,你要对这种不对称进行弥补,这种弥补的痕迹是有的。
老威:耍了一些手段,你要想办法让你的对象有一种陶醉感,实际上文人与这些人是一样的,他们或许在面子上否认自己的无耻,但他本质上是欣赏这种东西的。这一点非常可怕。我也知道我的弱点。在理性上我力图化解这种东西,但我的本能又会表露出来,你说的不对称我想是指这种东西,叫人不寒而栗。比如高洋说:“良心和正义和道德当不了饭吃,但只要敢公开这样叫板,就可以当饭吃,当酒喝,当宝贝卖。”
卢跃刚:这种无底线才真正叫人绝望。老威,当初你对精英有过预期么?我有过,当时我的整个精神状态是比较低沉,现在看来,社会发展恰恰与我当时的预料是不一样的,我研究中国问题为什么会主动选择以新闻切入个案的方法?这与我当时的预料有一定的关系。
老威:改变我、选择我的主要是生存,我已经被挤压得不可能再干别的。像“遗体整容师”,尽心尽力将一个遭车祸的小女孩恢复原貌,他用爱去描绘,将她打扮得如花似玉,可两小时以后,这个艺术品就被焚尸炉吞噬了……我倾听着,复现着这一过程,自己也变了。有一点我觉得很欣慰:这部访谈录对那些最恶的人与事都保持着克制和怜悯,如果能给他们好一点的环境,如果每个人都有公平表达自己话语的机会,他们或许就不会这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我还保持着一种健康的精神和身体,我每天晚上都要坚持长跑五公里。
卢跃刚:心中有一个意念,看谁耐得久。你访谈的每个人都事先不确定角色,而且有被你主观化的痕迹,不够真实。你的“底层”总让人觉得后面还有东西,如果有一套后续的大作品出来,我就觉得老威你没有辜负这些年的磨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