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下作家汪建辉
采访缘起:汪家两口子都好客,并酷爱写作。记得在孩子出生的前几天,他们的作品产量竟出奇地高,又是小说,又是散文,书评,哲学论文,分明在提前完成定额。
汪建辉在当父亲前创作的最后一篇小说是《我们——集体主义环境下的写作》,于是有了子的名字——汪壹众。“汪壹众”也是汪建辉发表评论文章时用的笔名,这是否在暗示女承父业,或者前赴后继?太悲壮了。
“老汪不出名,上帝就瞎了狗眼。”这是我在 1997 年 12 月 12 日下午,到成都光华村汪家探望时,所发的咒语。楼外冷雨泥泞,30 岁的《成都商报》编辑汪建辉正抱着孩子苦笑。这胖子,使我想起曾住在附近杜甫草堂的瘦子诗人杜甫,穷困潦倒得出名。上帝有狗眼么?
老威:老汪,好久没见面了,心态还好吗?又写了什么小说?
汪建辉:我好几个月没摸笔了,老婆生孩子,房子又小,没法请保姆,我只有自己做保姆。老威:你会弄饭吗?
汪建辉:除了写作,其它都不算什么学问。饭么,不过就是一瓢水,几把米的事。
老威:这可不能马虎,你老婆坐月子,需要营养。
汪建辉:我老婆一直夸我炒的菜香。
老威:你家的菜可是世界上最难吃的。记得三年前,你邀我来做客,你亲自下厨,弄了一盘四季豆回锅肉和一斗碗猪血鸡蛋汤。四季豆和回锅肉都不太熟,我只好蘸猪血下馒头,一下子就饱了。后来你把四季豆回锅大肉喂狗,那条“卡夫卡”刚吃了几片就开始吐白沫。
汪建辉:你记错了,是“孙悟空”而不是“卡夫卡”。孙悟空有造反精神,象我老婆;而卡夫卡象我,有文化,有理性,喜欢直坐在沙发上思考问题。
老威:怎么没见它们俩?
汪建辉:送到岳母家了。孩子与狗誓不两立,嫉妒能使动物疯狂。
老威:你买个笼子不就完了?
汪建辉:放在哪儿?你看这屁股大的地盘,双人床只能悬在半空中,以前我俩口子睡觉都得爬上爬下。你见过在床底下写东西的作家吗?几年来,我已趴在床底下写了上百万字。现在,老婆坐月子,不能爬高,就只有把过去供狗思考、散步、锻炼和休息的沙发腾出来当
床。
老威:你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个在床底下创作的作家。我能在你的床底下打个电话吗?
汪建辉:请吧。
老威:上面怎么还有响动?
汪建辉:我妈昨天刚从安徽乡下赶来,这下我可以松口气了。要不这样熬下去,掉肉很快。老威:你还是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
汪建辉:这么多年,我脸上的红光始终不退,走在街上,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多看我几眼,议论“那胖子是个有福气的家伙!”算命先生也拉我看相,认定我最近会鸿运当头。于是我就觉得生活有希望,有盼头,整天哼着歌,混了一年又一年,可好事一件也没碰上。
老威:你有孩子了,这不是喜事吗?
汪建辉:对于老婆是喜事,她早就想要孩子,几年没要,她就养了两条狗。可是我,没满 30 岁,还想挽起袖子,拼命写几年,这一下,我的计划又得重新安排。
老威: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儿?
汪建辉:汪壹众。
老威:男孩儿?
汪建辉:女孩儿。
老威:女孩儿怎么取这个名字?
汪建辉:刚怀上就取了,我们俩决定,无论生男生女都用这名字。
老威:你这家伙有点怪。可是从外表又看不出哪点儿怪。你的小说,许多人看不懂,或者根本就看不完。学者李亚东,那么有耐性的人,在家里闭门发毒誓要看完你的《情结人》,可还是以惨败告终。你为什么要写呢?
汪建辉:要读完我的小说是徒劳的,因为它根本没有结束的时候。当然,任何东西在形式上都有结尾,但在精神上,它却是无边无际的。你可以颠过来,倒过去;或者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或者从中间向两头读。这种阅读的状态也是我的创作状态。我不会编故事,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差,也从不培养自己对日常生活的记忆力。昨天发生的事,今天我就忘得干干净净,我一点不感觉遗憾,因为日常生活总是在无意义地重复,记住你今天还活着就足够了。至于昨天下雨,今天晒太阳,明天还有个女的出车祸,同去年或者前年的同类事也差不多。老威:这和你在报社工作有关吧?老是和新闻、版面打交道,每天都在重复、消磨生命,你把去年的“新闻”拿到今年,改改时间和地点,登出去,谁也不会发现什么;你把别的报刊文章拿到本报,换换标题,也照用不误。中国大多数记者只有对琐碎事物的记忆。你不认为这种“记忆”是另一种形式的健忘吗?
汪建辉:报纸也是一种消费品,同手纸一样,甚至还不如手纸。我喜欢蹲厕所的时候读报,往往手纸还没用,报就看完了。幸好我是划版编辑,与内容无关。
老威:你也做过读书版的编辑。
汪建辉:原来我怀有雄心壮志,准备大干一番,借读书版提高一下报纸的档次。因为一张 20 版的大报,应该照顾各种胃口的读者,成都也是文化人聚集的都市嘛。可是三个月刚过,我就下课了。报纸太阳春白雪了不行,比如我好不容易组织了一版评《现代化的陷阱》一书的文章,有副主编马上就在编务会里批评说:“太高雅了,好象街上修自行车的都在读《现代化的陷阱》!”
老威:这本书挺热门嘛。
汪建辉:当报纸记者是不用读书的,在报社阅览室,根本就没几本上档次的文化书藉,即使有,大家也不读。大家读报倒很热情,都是功利心挺强的那种读法,看能不能从别的地方搞点东西下来,改头换面混稿费。在报社呆久了会成另一种文盲,还好,我回到了技术岗位。
老威:你绝对是个好编辑,似乎每个内行都在夸你划的版。
汪建辉:一想到要在报社干一辈子,就感到万念俱灰。我一直在梦想,通过写作,成名,并改变目前的环境。但我不能把这种“妄想”在单位内表露,我谦虚、忍让、和大家搞得一团和气,可私下又为自己这种“现实主义”羞愧。梦想和现实的冲突,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只不过有的要强一点,有的要弱一点。我也许要弱一点,小说作为对“弱”的补充,往往体现为一种非常激化的情绪。我多次冥想自杀。我小说的主人公甚至不是具体的人,而象征着与平庸现实的尖锐对立,如《人间的思路》里的路思和路德的尖锐对立。最后,路思死了,我这样写道:“路思陷入了黑暗的迷惑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巨大的棺材。侍女死了,少女死了,爱他的人都死了。而他却仍然活着。……路思张着双臂,迈动着双脚向前走去,脚下空空的,没有任何实体,他感觉身子有些轻飘,象一只展动着双翅的鸟,在飞,一直向天国飞去。”这一段,你还懂吧?
老威:字面是懂了,但我不明白,爱路思的人都死了,他为什么就非要自杀?这世道,谁爱谁?连夫妻都是现实主义结合。
汪建辉:你这畜牲连梦也不做吗?
老威:不做。老汪,你别生气。当然你这么好的人也不会生气。我实在不明白,你是怎样把办报和写作调和起来的?
汪建辉:我一再说,我的记忆力太差。晚上 8 点到凌晨 3 点,我脑子非常清醒,因此工作到 3 点后回家睡到上午 10 点多起床,做完家务,下午写。头脑清醒的时候是不能写作的,只有当眼前的影物糊涂起来,我才提笔,梦游一般打字。昏沉沉中,只有一个字眼,或者一段话牵着我向深处去,在《情结人》里,“打回敌人老家去”一句在小说里出现了许多次。我写的是战争,也许是关于战争的精神寓言,所以“打回敌人老家去”就成了某种咒语老在笔端回旋。它是不是一句歌词?我不敢肯定,但它与我的童年有关。它是不是一句电影对白,一个命令呢?我也不敢肯定。所以,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或许就是这句“打回敌人老家去”。老威:这是用音乐去结构的小说吧?比如古典的回旋曲或交响乐,主题旋律都要在乐段中反复出现,并烘托出不同的色调对比。
汪建辉:我没有想到这个,但文字肯定是有它自身的节奏的。不瞒你说。我对我的作品也只能整体把握。当我写完之后,再重读全篇,有的细部段落我也陌生。我很羡慕普鲁斯特 30 岁以前享尽荣华富贵,30 岁以后就从上流社会的峰巅跌下来,一个人密封在活棺材里创作不朽名著,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他甚至对阳光和新鲜空气过敏。
老威:你以为你达到了普鲁斯特小说的纯度吗?
汪建辉:你的语气有点不对头。我很着重一个人的说话语气,它能反映人的社会角色。老威:你还没有回答问题。
汪建辉:你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陷阱,我回答“是”或“不是”都愚蠢。
老威:蠢就蠢点嘛,你正是因为不太聪明才有比较多的朋友。老汪,你经常向国内外杂志投稿吧?命中率高不高?
汪建辉:我基本是在文学圈以外,所以命中率极低。我研究过几家大杂志,它们似乎都有自己固定的作者群,新人不经过操作,就要凭空挤进去,不太可能。
老威:我觉得你的小说很先锋,从句式、行文到表达的意思,应该比格非、孙甘露、朱文、韩东他们高出一筹。有段时间,杂志上费解的东西不少,就探索的意义,你应该占一席之地。
汪建辉:《大家》主编李巍也曾这么认为,前不久,他们给我寄了 20 本《大家》,同时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铅印约稿信。这信大概是遍寄给全国各地主力作者的。不过,其中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老威:难道还有比你的小说更不明白的东西?
汪建辉:我读一段你听听:“我们所设想的一种新的文体,正是建立在这些探索的基础上。它汲取现代语言学和语言哲学及在其影响下发展的文化学、人类学、现代历史学、现代美学等等学科的认识方法和‘解读’模式;以诗性的、富于色彩的语言,广泛、自由地运用小说的描写与叙述、散文的铺陈,诗的直觉、理性与穿透力、批评的分析……,一切文学创作,批评的技巧与法则,乃至种种非文学话语的因素;广泛运用包括各门自然科学的一切学科领域的成果;以文学趣味和文学审美价值为核心,同时尽可能多地包容各种语言功能;它是开放的、多向度的、风格多样的,具有极自由的结构——横向、纵向的切入和点、线、面的任意展开以及多重交织的可能——因而也是最具创造性空间又最具冒险性的文体;它关注各种“形而下”的事物,同时直面存在。‘以先锋派的技巧处理日常的知识’。它是诚实的具体的有用的 (王尔德:文学是无用的。) 并因此是更具诗性的。它吸取了多媒体的……”老威:行啦,打住吧。这“文告”象一只有学问的乌鸦起草的,我耳内一片呱呱呱。《大家》鼓励的先锋实验的第一份产品大概就是这封约稿信吧,你应该好好存放,将来卖给《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汪建辉:你别太损了。其实李巍挺热情,我把一篇小说寄给他不久,就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在那边回答:“小说已读了,很有创新,虽然我不敢判断这种大胆的实验是成功还是失败,但是,我会和有关的同志交换读后感。你放心吧。我已决定重点推出你的作品。”我当时欣喜若狂,马上奔走相告了几位好友。大伙嚷着要请客,我也就万分陶醉地与众友先吃为快。我象过蜜月一般傻等了好些时候,还不见刊物和稿费寄来,就到街上书报亭去翻看《大家》,里面没有我的作品。我想,可能是下期,熬到下期,还是没有!我仍存了一线希望,可能是下下期。老婆提醒我: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于是我将听筒拿起来,但号刚拨到一半,又放下了。文人毕竟有面子啊,这样显得功利心太重了。可不打电话,功利心更重。作品是文人的命根子,李巍经常与作家打交道,说不定比我更性急的人他也能理解。我还找精通《周易》的占卜专业户李疯子打了一卦,得“未济”,爻辞大意是“小狐狸过河,打湿了尾巴。”李疯子连连摇头,急得我扳住他脑壳,不准摇,我说:“虽然打湿了尾巴,有点挫折,但毕竟过了河嘛。”……就这样,我自相矛盾地又磨了一个月,心情由过蜜月一般的新郎官蜕变成守空房的旧寡妇,终于,我按捺不住,打了个电话,李巍正好在家。主编大人热情如昔,但他显然忘了自己竭力称赞过的那篇小说。他替我着急说:“我真的没收到!如果我收到的话,我肯定会马上给你回音的!向……”我以为他要说“向毛主席保证”,可他说的是:“向邮局讨个说法,一定!怎么能这样不负责?太可惜了,小汪,您别着急,您有底稿吧,复印一份再寄给我,我保证……”
老威:老汪,原谅我,这种故事其实挺心酸的,然而我还是忍不住笑。你别往心里去。汪建辉:世上竟有比我更健忘的人,一点脾气也没有。一个作家曾说过,健忘使人类充满开拓未来,向往新生活的勃勃生机。哪怕发生大灾难,人类死掉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百分之一在掩埋了同志的尸体,清理完废墟后,照样在明媚的阳光下,吃喝玩乐,勾心斗角地活下去,繁衍下去——记忆和健忘都既是人的优点又是人的缺陷,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老威:你的确想得开,至少比你小说里的人物想得开。
汪建辉:他们都死了,我却活着。
老威:你当然要活着,你还要等女儿长大,把她培养成一个哲学家。“汪壹众”的意思就是她一个人面对群众,这是领袖还是哲学家?
汪建辉:听你这话,我的心里有点凉。
老威:我也凉。哪就翻盘影碟出来看。就是上次那盘演南斯拉夫波黑内战的。其中有个是铁托同志的战友,已在地下兵工厂里造了 40 多年枪炮,90 年代钻到地面来,还在喊“打倒法西斯!”我觉得他有点象你,披头、大圆脸、红光满面。区别是他造枪炮,你造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