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犯黎忆丰
采访缘起:偷渡意味着铤而走险,所以,如果没有能说服自己的明确动机,老百姓连想都不会想。而年过 30 的黎忆丰恐怕算十几亿人口中挑出来的,他在"娘胎里就偷渡"。
这次采访发生在绵阳涪江边的一个茶馆里,时为 1994 年 6 月 7 日。黎忆丰刚从深圳樟木头收容站放出来,政府查清了他的住址、身份,以及从前的一系列偷渡史,发觉动机不明,就法外开恩,以教育为主。
"家乡的水好空气好,"黎忆丰赞叹道,似乎要从此打消冒险的念头。唉,天晓得。
(下文中,威:——老威;黎:——黎忆丰)
威: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越国境的?
黎:什么时候?说不准。大约是在妈肚子里就开始了。
威:你在说笑?
黎:不是说笑。我是 62 年出生的,我妈怀我的时候,我爸就丢下我们,跑到新疆。没办法,他饿得受不了,只有丢下我们去闯一条活路。他在新疆,与当地的哈萨克混,混着混着,就朝苏联跑,那一年,据说中国的饥民朝苏联跑了好几万。他从塔城出去的,结果被强制遣返。这次他一声不吭,装成哈萨克哑巴,为了不激化民族矛盾,他没被治罪,还白吃了不少大馒头。当他回到四川,不仅胖了,脸上还有了血色。那年头,脸上有血色的人非常稀少。
威:这跟你越境有啥关系?
黎:我还没说完。我爸是个不安分的人,出去几十天不打招呼,是极平常的事,我妈怀着我住在娘家,也习惯了。可我那无情的爸爸回家才几天,又悄悄跑了,这一次,他南下广州,直奔深圳。那时的深圳是个小渔村,戒备森严。我爸在草丛里潜伏了一个白天,才从离罗浮几百米的地方下水。这老疯子,他准备游过去!游向那灯红酒绿的自由世界!至于到香港干啥,别人会不会收留他,他一点也没想。当然,我不了解他想没想被抓住的后果。在那个年代,中国人在闭关锁国里,全被老毛的那一套驯得瓜兮兮的,象我爸这种出格的疯子,一百万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总之,他才游出一百多米,就被探照灯和一梭子子弹吓回头了,岸上有一个班的边防战士等着他。他被爆打一顿,绑成肉粽子。这次投奔自由的代价是有期徒刑 20 年。
威:他判的啥子罪?
黎:反革命。具体罪名就不清楚了。你想我那时还在胎中,我妈就捧着我去监狱探他了,还顺便送去一纸离婚申请。这就是我的胎教!我爸的老家是下川东的万县,一个江边城市,后来考上大学,进了省城,分在文联。这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就是胡思乱想的地方。不过我爸的胡思乱想源于童年,他喜欢一个人坐江边,望过往船只。水外面还有水吗?世界外面还有世界吗?也许你会说,62 年偷越国境的人,都是因为没吃的,但是我爸好象不完全因为饿。有部美国电影叫《德克萨斯州的巴黎》,讲的是一个流浪汉的故事,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虚妄的理由,就是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找到"巴黎"。据说,那是他父母初次约会并作爱的地方,由于这次约会决定了以后他的诞生,所以他最原始的家园应该是"德克萨斯州的巴黎。"为了找到它,流浪汉抛弃了家庭、城市,一直往前走,走。这种血液里的欲望,或本能,我爸也有,我也有。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的代价要轻得多,毕竟时代变了。
威;你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因为中国人越境要么是经济,要么是政治的原因,哪会为了流浪的本能去冒险?这是背弃自己的祖国呵。
黎:我的祖国都揣在这只挎包里,几本书,几首诗,一本《汉语辞典》,外加几张女人的照片。我晓得,现在是市场经济,只要有钱,也能通过正常渠道。糟就糟在我没钱。还有,我上哪儿凭什么要给谁打招呼?老作家艾芜的《南行记》,一直是我们教科书,他也没给谁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到缅甸仰光去了,可惜老头没敞开写,省略了不少精彩的段子。
威:这么说,你越境的首选地应该是缅甸。
黎:不错,缅甸是佛教国家,从云南瑞丽沿滇缅公路再往前,就可抵达边镜小镇芒市,中间要经过惠通桥,龙陵坝、潞西县的大湾,及木康边防站等关卡。我们三个人,一个自称记者,一个是乌江中游武隆县的乡干部,凑钱买通了瑞丽的一个还俗和尚,再由他引路,找到另一个独臂的云游和尚艾山。艾山是缅甸克钦族人,专干偷渡向导。他一米八几的个头,黄色袈裟在烈日下灿烂无比。我们跟着他昼伏夜出了两三天,赶了几百里山路,累得筋彼力竭。
威:这是哪一年的事?
黎:1989 年夏天。
威:不是政治原因吧?
黎:我不是,其它两个是不是我不晓得。我想先在仰光打工,看能不能撞上发达的机会,不成,就到香港投奔黑社会,如果命运让我到金三角种鸦片也行。总之,我是利用了 89 年那个时机。真他妈象梦游一般,我们沿途没见着一个兵,就踏上了缅甸的土地。当艾山用独臂依次敲敲我们的,肩打着手势要告别时,大家都没回过神。"这不行",还是记者反应快,揪住带路和尚说,"这荒山野岭,鬼晓得是不是缅甸!"
四周鸦雀无声,我们站在一座马鞍形山梁的臀部上,透过齐腰深的灌木和杂草,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条河。"勐古河",艾山用生硬的汉语说,"缅甸的河,我的事情做完了。"
"咋沿途不见一个兵?"乡干部怀疑地质问。艾山嘲笑说:"遇见兵很好吗?"
我们三人都死死缠住艾山,我甚至掏出刀来,威胁他继续带路,这陌生的土地太危险了。艾山生气了,独臂横扫一圈,三人就被摔出一丈多远。他把水和冷米饭都放在地上,指着山下说:"顺着勐古河走,没错。注意绕开游击队。"
太阳升起来了,艾山的袈裟鼓满了晨风。他撩开大步,几秒钟就不见了。"记者"建议天黑再下山,我和乡干部都反对,因为我们已经望见了竹楼和稻田,觉得再也不能贼娃子一般困在这儿。"边防军来了咋办?"
"我们已经过了边防站好几里,"记者说,"他们撵不过来。"
"我说的是缅甸的边防军",我解释说,"万一被抓住,扭送回去就完蛋。"
于是三个人商量,各自拉开 20 米的距离下山,这样,一个出事,另两人总能及时躲避。我自告奋勇在前探路,开始,除自己的脚步声外,还能听见背后跟来的脚步声,渐渐,就啥也听不见了。我回头"喂喂"了几下,就敢紧猫下腰,嗖嗖地朝回窜,象拍电影一般。我把周围都折腾遍了,仍然没找到同伴,累得倒在灌木丛里,眯着眼从叶缝里看太阳。刚天亮不久,天气还不太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临近中午,又被蚂蚁咬得跳起来,缅甸的蚂蚁太大了,稍微出点汗,脖子上就绕了一圈。我又拍又抹地清除蚂蚁项链,就继续赶路。
威:你懂缅甸语吗?万一碰上当地老乡咋办?
黎:中缅边境的老乡经常往来,能说几句汉话。六、七十年代,也有云南知青越境过去,参加人民军,搞世界革命的。应该说,老乡见着我这样的,不会有报警之类的想法,再说,人民币通用,这也许比语言更管用。
威:看来,你越境之前准备很充分。你不是因为喜欢流浪而去冒险吧?你别用这些浪漫的东西来蒙我。
黎:你又不是警察,我凭啥子要把"犯罪动机"坦白得哪么清楚?话说回来,中国人都象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英特纳雄耐尔"早实现了。政府也没这么沉重的负担。我觉得应该从蒙古开一条大道出来,穿过前苏联地区直达欧洲,你不用管,他自己就去了……
威:好啦,莫发宏论了。刚才讲到哪儿了?
黎:赶路。他妈的,根本就没路,我在灌木丛里连滚带爬,见着坡就下,我掏出表已经过了六个小时,无论如何也该到山脚了,可是,原本远远能望见的勐古河,不知到哪儿去了。在灌木丛右边百把米,出现了一片密林,一旦钻进去,绝对就出不来了。这时,你猜我想起了啥子?我想起了《山间铃响马帮来》,一部老电影,写土匪走私的,大约就演的这一带。我没遇见神秘马帮,屁都没遇见一个,但这部 30 年前看过的东西,这时居然就想起了,紧接着,我又觉得周围很眼熟,"是不是早晨猫着腰转后找人时,把路走叉了?"这念头令人发毛,但更叫人寒毛倒立是一声低沉的吆喝:"不准动!"
威:是缅语么?
黎:标准的普通话。
威:你咋个绕来绕去又回来了?
黎:我也懵了,脑袋轰隆一下,浑身哆嗦起来,两个不争气地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我抖得跪都跪不稳了,还不见人影。于是,我勉强抬头看上面,那吆喝又起了:"举起手来!不准抬头!把武器扔出来!"
威:是边防军?
黎:和边防军差不多,只是军装要破旧些。不怕你笑,我吓得尿裤子了,裆里全是臊烘烘的。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了,双手被绑在前面,象个瞎子一样,被人拉扯着向前走,而腰上被枪管硬硬地顶着。待黑布一拿掉,天已黑尽了。我发觉自己在一个山洞里,周围是一群穿七十年代中国军装的军人。
我被剥得精光,才被推到一张桌前,顶上吊着雪亮的碘钨灯,而桌边审讯官的背后深不可测,似乎还有许多小的洞口。审讯官发问说:"姓名?职业?年龄?单位?来干什么?走私还是政治?有几个同伙?一溜儿招下来。"到了这个地步,我只好全都招了。
威:他们到底是不是边防军?
黎:两边的边防军都不是。他们是人民军、缅共的游击队。六、七十年代红火过一阵子,据说分好几个军区,有十来万人,几乎把中缅边境全占了。现在有些衰落,也是受世界潮流和红色高棉穷途末路的影响。
威:你被人民军抓住了?真是活天冤枉。
黎:我的路走偏了,瞎戳戳地撞进游击队的营区还不晓得。后来才知道,这儿离边境已十多里,我差不多脱险了。太倒霉了。更冤的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审讯官还是重庆知青!1969 年,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某营地跑过去的。审到中途,他突然与我聊起家常,问朝天门码头变化大不大?他说已经打了 20 年的仗,依旧很想家。
我惊喜交集,就与他摆龙门阵,谈国内的变化以及风起云涌的学潮,我们都一口四川话,并时常纠正对方的某个字眼,"你是 20 年前的重庆话",我说,"现在好多言子儿都不说了。
"你晓不晓得夜总会的小堂客叫啥子?叫瓦块儿。"
知青反问:"崽儿总没变吧?"
我说:"哪当然,永远都变不了!"
我们俩都哈哈大笑,笑到后来又流下泪来,周围的人民军都莫名其妙。接着,那 40 岁的老知青命令摆酒席,弄了四个菜,一壶酒。不一会儿,我就有点醉意了。老知青与我谈起格瓦拉;谈起当年的国际主义理想;谈起同来的知青战友,十之八九已埋尸异国沙场。我深受感动,就问他还打不打算回国?不料他却反问:"你都跑出来了,我还回去干啥?"我说我是迫不得已,从某种程度上,也许我和你一样,是追求冒险的理想主义者。他说:"你的理想和我不同。你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全人类。20 世纪,只有我们这些在异国他乡浴血奋战的中国人,才算剩下来的理想主义者,或者叫珍稀动物。"龙门阵已经摆到这种深度,我恳求他放我走。他叹息一声说:"我们是老乡,哪怕政见再不同,我也应该放你一条生路,虽然你前面不一定就是生路,可我这一关是应该让你过去的。可惜,太迟了。抓到你才个把钟头,上峰就已晓得了,并通知了中国边防当局。"
我的酒被吓醒了,象一条掉入冰窖的蛇,依然拼命想挣扎:"您就说我逃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救命之恩。"我的老乡无可奈何地笑了:"周围都是兵,一条大活人,能逃到哪儿去,除非地遁。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真的对不起。如果在上报之前,就晓得你我是同乡知己,不用你开口,我就,现在,唉!"
我卜通一声给他下跪磕头了:"我该啷个办?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求您看在老乡面上,马上给我一枪还痛快些!"
老知青把我抱起来说:"想开些,老乡,假如没得其它动机,单纯越境,最多不过判一两年,救你的还是自己,千万莫弄些东西往脑壳上笼起!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是团长,一有私心,兵就不好带了。不象一般军人,大不了脱这身皮,也惹不了多大的事。"
威:人家话说到这份上,你也该死心了。
黎:他妈的!我象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的代价就是两年徒刑。你看我的脸,一边大,一边小,下巴也是歪的,这些永久的记念都是在历次越境中被揍被摔的。那种刺激,才叫做人生哪!我曾被一条长绳子拴在手扶式拖拉机的后面,被拖着在密林里跑,衣裤烂得象刷把。那时,我羡慕电影里绑在木桩上出卖的黑奴,市场里的买主都有权出价,有权带我漂洋过海,到天南海北去服苦役。嘿,奴隶的生活!今儿东明儿西的浪漫生活!妈的,现在兴自己卖自己就好了,省得我挖空心思地越境。
这世上最难追求的就是自由。你饿死没人管,可是你要挪地方,变一种活法,就有人管你了。欧洲、美国、澳大利亚,号称是民主、自由的国家,也不允许人随便去,没钱,没具体的政治原因,你说一千遍热爱自由也不行。真他妈的虚伪。
威:坐了两年牢,你的梦也该醒了。我觉得缅甸比中国还差得多。既使你越境成功,到了仰光,或者其它东南亚邻国,也有可能被当作黑人黑户抓起来,那岂不更惨?
黎:我还没坐过外国的牢,我咋晓得惨不惨?不过,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坐过,他跟我走的是同一条道,在缅甸内地被当地人检举,下了政府的大牢,嘿,这家伙,居然同缅共的一位中央委员关在一个号子,不到一年,就学会了英语和缅语。还了解到缅共的不少机密。当然,都是些没用的机密。
威:你也想上这样的大学?
黎:我没这个命,想也白想。我的朋友就不同了。他不仅同中央委员是难友,而且被承办人忘在监狱里了。没人审他,没人搭理他,如果不是他有一天突然大吼大叫起来,那就只有烂在里面了。
威:傻瓜也晓得吼。
黎:你吼就吼了,别人用汉、英、缅三种语言骂娘,结果,命运就改变了,他被当作劳工输出欧洲,后来在丹麦定居。这是我晓得的运气最好的偷越国境者。
威:这好象是天方夜潭。
黎:我对你来说也是天方夜谭,在和平时期,只有偷渡最刺激。
威:这么说,你已偷渡成瘾了?
黎:至少四、五次吧。不过,最具戏剧性的是刚才讲的。其它经历比较平淡,都失败了,只要在提讯时不乱说话,一般都罚款算了。我没钱可罚,也就在收审所呆几个月。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我以为香港快回归,边防就不那么严了。我花了几十块钱,在广州买了个假身份证,混入深圳。本来我是想到中英街去看看,去不了,就在街这边过过眼睛瘾也行。可是到了沙头角那地方,那的一切就象巨大的磁铁,一下子就把我吸住了。我傻戳戳地靠近了街中间的铁丝网。嘿,那哨兵,街上密密麻麻的人不管,就直冲着我来了。
我想都没想,就把装有假证件的皮包扔过了街。我还以为那是香港地界,大陆哨兵不敢踏入。不料那军人用枪指着我,然后拉开铁丝门,"出国"去捡回"罪证"。
威:你的皮包总算出了一趟"国"。
黎:我也这样对哨兵说。他说香港马上要收回,以后去玩挺方便,何必这么着急。我在樟木头收容站住了两个月,才查清身份。太悬了,差点就以伪造证件罪判我了。
威:你为啥要把皮包朝那边扔呢?你本来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黎:哨兵冲我来了。
威:他冲你来,最多盘问几句,赶你走。凭啥子抓你嘛?
黎:我哪有你这么清醒。偷渡惯犯嘛,本能地就要扔掉证据。
威:皮包是证据么?
黎:你说呢?
威:看来,你这块心病的确是你爸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