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底层访谈录
卷一 黑牢访谈录
被抢劫者余桂生

被抢劫者余桂生

采访缘起:

余桂生女士 59 岁,曾与我母亲同在一所小学教书,后来又搬到白果林小区,做了我们的邻居。两家经常往来。最近,余老师得知我会用《周易打卦,就迷上了,三天两头找我。不料古代的神灵也免不了灾,她于 1996 年 3 月 17 日深夜,被入室盗贼抢劫,惊险之极!

3 月 18 日上午,余老师急匆匆地赶来打卦,于是有了下面这篇访谈。

我劝老人家养一条小狗,虽咬不了贼,但可以吠叫报敬警;她苦笑摇头说:“为防狂犬病,要花好几百元申报狗户口,并且一年还要交 300 元免疫费。”

我说:“50 年代过来的人,政策水平就是高。”

余桂生:威先生,我又求你打卦来了。

老威:我记得上周才替您老人家卜过卦。《易经·蒙之四》里说:“初筮,告。再三渎,渎之不告。”这意思是,您第一次占筮,神明已告诉了您,如果您再三打卦亵渎神明的话,就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人与神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需要互相信任。

余桂生:我唯有战栗而已!上周星期二,我在您家打卦,得“震之六五”,曰:“震往来厉,意无表有事。”意思是惊番轰鸣,危险在前,但只要小心谨慎,还不至于酿成惨祸。”当时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抽象的引喻,它象征我磕磕碰碰的一生,因为每次政治运动都是“惊雷轰鸣、危险在前”,但还是让我侥幸躲过——祸从口出,我们这种教书匠,不说当然不会有祸。没料到,这《易经》里的神不玩“抽象”,不玩“人生哲理”,当晚我回到家,就下雨了,跟着雷电交加,全城仿佛在一片汪洋之中。

老威:您没关窗?雷电打到屋里来了?

余桂生:贼进屋里来了。后来听说,这贼本来准备偷楼下有钱的王家,但在撬防护栏的时候,王家的狗突然叫了,于是小王起床,拉亮客厅的灯,那贼没得手,就顺着绳又攀了一层楼,撬断两根防护栏,就钻我家了。

老威:什么时候?

余桂生:大约夜里四点多钟,雷雨停了,月光照了进来,也有可能是路灯。平常我是要扣卧室门的,那晚邪了,我意忘了扣。迷迷糊糊觉得有个影子推门而入,我以为是老头子,就问几点了,你进来干啥?脚心有点凉了,还感到那凉气一点点浸上腰部,于是我又说,老头你既然进来了,就把毛巾毯拉来替我盖上。那影子应声过来,弓下腰,把一种亮晃晃的更凉的东西抵住我的颈子,我一摸,这可不是毛巾毯,瞌睡一下给吓没了。

老威:您什么也别管,看他怎么办?

余桂生:刀架脖子的事可开不得玩笑!贼还冲我笑了一下 (至少我感觉他笑了),挺客气地说:“老太太,请把银货交出来。”我本能地抵赖道:“我没银货”,就觉得脖子一麻,嘴随既被一只大手捂住了。慌急之中,我伸手到枕头下,把三千多元钱全上缴了,那贼才松了我的嘴。我气喘吁吁地坐起来,贼又说:“把黄货交出来!”我吓得浑身抽筋,说:“我一个孤老太婆,那有黄货。我已下岗好多年了。”贼立即戳穿我的谎言:“你们老两口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工作,客厅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我欣赏过了,你更不象下岗女工,下岗女工家里没对联:“书山无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不错,您是活到老学到老。

老威:这贼不象打工仔,至少中学文化程度。

余桂生:我也吃了一惊,刚想接茬教育他,那刀子却抵住我的胸,我被命令下床,领他到衣橱翻“黄货”,先递给他一只石英表,那是我女儿从国外带给我的,他却看都不看,就扔到床上,我又递给他一支大号派克钢笔,那是我用了几十年的宝贝,笔尖纯金,他却被激怒了,骂我疯老婆子。一把搡开我,自己动手,弄了个翻天覆地,几次我想退开逃命,他看都不看,就伸手把我拖回来,嘴里咬着刀,背上长着眼睛。我的耳环、项链、戒指全搜走了。这样的抄家文革也发生过,红卫兵冲进来,许多就是我自己教过的学生,他们翻箱倒柜,“金货”、“银货”全没收,并装模作样地声明:这全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没料到时过 20 年,这噩梦又重温了,我脑袋嗡地大了。待清醒过来,那贼却已扣上门,放下窗帘,打开床头灯,让我躺着,他背对着我,并伸出只血淋淋的胳膊说:“老太太,你刚才叫了,没用,我的刀比你的叫声还快,我本来该宰了您省事。但我忍了,划了自己一刀。你这样躺着就好了,贼有贼的职业道德,除非万不得已,我是图财不害命。”

老威:这狗贼欺人太甚!

余桂生:我也这么恨得牙痒痒,但我一个老人,只能躺着,老头子就在隔壁,他已 80 岁,一吓命都没了。于是我只好强打精神与他谈判:“你快滚蛋吧!算我倒霉。”其实,我身下的床单全被汗水湿透了。不料贼却反叹气道:“您是老师,骂人不光彩。”

老威:现在我知道“强盗逻辑”是怎么回事了。

余桂生:贼还摊开手掌,让我给他看掌纹算命,他说知识分子都会算命,差点把人逼疯了。他见我一再重申“滚蛋”,就自言自语道:“我原来的厂倒闭了,我做了十几年钳工,就发给我一万五千元的安置费,这一辈子,就值一万五千元!您是老师,您从小是怎样教育学生的?要有集体主义思想,要有组织观念,对不对?现在,我有困难了,组织在哪儿?再就业?摆摊卖东西?都去卖东西,谁来买?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买卖。我这双钳工的手,指头这么粗,大概只适合做抢劫。”我反驳说:“生存路子宽得很,你这么棒的身子骨,什么不能干?”贼却狞笑说:“我是天生的入室抢劫犯,这一行已做了大半年,又来钱又刺激。”我说:“您就不替你父母妻儿想想?”贼说:“又来这一套,您的话说得象国产电影台词。告诉您,我正是为了他们才深更半夜努力工作,我用我的命钱让他们活得象个人样,这世道,已经全翻个了。从前是斗天斗地斗老财,贫下中农当家作主吃大锅饭,现在是你越穷,周围越笑话你,穷人全是龟孙子,懂不懂?”我愤怒地说:“我宁愿被人笑话,也不做你这种人渣!有本事你去抢贪官污吏,你再不走,我这条老命就豁出去了!”那贼凄然一笑说:“能够与老师谈心,也是缘分,这样吧,我留一颗戒指在这儿,你让我讲个故事。三个月前,我抢了一个供销社,那也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我采好点,用焊枪切开卷帘门锁就进去了。里面有两个执班的,年轻的好对付,一拳打懵,用胶布封住嘴,再用自制的土铐把双手锁在床头就行,偏偏年老的是供销社经理,共产党员,挺不好对付。我也象对待您老人家这样,刀尖抵着他的胸,让他打开保险箱。老家伙装着埋头开锁,却一倒肘砸来,让我接着了。我再次把刀尖抵着他,发出警告,我真的不想伤害他,没想到这老人受过革命传统教育,把集体财产看得比生命重要,竟喊抓贼,我一急,就把刀尖朝里轻轻送了半寸,我真的不想杀人。可老头见血就疯掉了,不仅大喊大叫,而且双手乱挥,要夺刀,我只好叹息一声,遗憾地把刀全送进那肉里。您看,我干活用的都是这种手术刀,又薄又锋利,入口也极小,从左胸胁骨间一送,吹灰之力就点着心脏了。只有野蛮人才用匕首、菜刀等虚张声势的东西——总而言之,那共产党员老头一下子就没声了,眼睛鼓得象牛蛙。我急忙抬起左膝,将他抵在墙上,然后顺势撩起他的外衣,裹住刀锋,徐徐往外抽,我用他的衣裳塞住口子,慢慢将他平放下来,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烈士,而我,只好象报上说的‘仓惶逃窜’,一分钱没捞着。”这贼讲完这故事,临出门前又赞美“好刀”,一颗血也不沾。

老威:您就一声不吭让他逃了?他下楼还有个过程,您扣上卧室门就可以报警呼救的。

余桂生:贼知道我老伴在隔壁房,我一吱声,他狗急跳墙就朝他下手。算了吧,这哪是一般毛贼,简直杀人不眨眼。我躺在床上苦捱到天亮,去派出所报警,然后,就到你这儿来了。

老威:既然灾祸是注定要降临的,那又何必打卦呢?我承认《易经》能够给人某种暗示,我们从这种暗示中,领悟避凶就吉的方法。我们清楚地明白,世间万物都是吉凶各一半,但是一个人在被无形的凶象所笼罩之际,他往往是茫然无知的,哪怕神明在上,他也不会抬起头来仰望。

余桂生:您是不想给我打卦,还是含沙射影地讽刺我这老太婆?照你这么说,《易经》根本就不该存在,从古至今,人们也不用以此预测命运。

老威:您老人家误会了。《周易》是周文王被关在地牢里生死未卜之机,以伏羲八卦为基础推演而成的。当时地牢只有一个小天窗,文王就是通过这个小天窗日夜不停地观察天象,领悟天地日月的循环往复,而人虽然微不足道,也在其中经历了大宇宙的循环往复,世界的循环与人的循环在冥冥中的接触点构成我们的吉凶祸福,这样,命运既不可逆转,又可以探测。

余桂生:你这是宏学,贼可不认这个,贼只认钱。

老威:老师您也这样说?记得小时候,我是个调皮孩子,有一次,偷了家里十元钱,那时的十元钱相当于一家三口半个月的生活费,我爸爸让我跪搓衣板,还是您及时赶到解救了我,您托着我的光头说:“教育为主吧,教育可以感化一切,包括罪犯。”而我母亲反复讲的故事是从前有个孩子,偷了一根针回家,他妈妈不仅不谴责,反而夸孩子聪明。后来这孩子就在妈妈的纵容下,一再偷鸡摸狗,胆子越来越大,终于发展成杀人越货的强盗,被政府逮捕,并判处极刑。砍头之际,强盗要求妈妈给他最后一口奶。哪有不疼孩子的娘啊,妈妈不顾刽子手的劝阻,拉开衣襟,把孩子紧紧按在胸上,却不提防被这狼崽咬掉了奶头。强盗怪妈妈在他第一次偷针时没及时制止,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余桂生:所以你在这种家庭教育下不仅没成强盗,而且成了写强盗故事的作家,问题是,您能对撬门入室的贼讲刚才的故事吗?

老威:他反而给您讲了故事。

余桂生:他给我上了一课,这就是我要再次向你求卦的原因。

老威:事前真的没一点预兆?

余桂生:雷雨交加,又雨过天晴,月光如洗,我刚才已经说了。平常在我们楼下,冷啖杯鬼饮食会开到下半夜,猜拳行令十分烦闹。那晚因为天气异常,鬼饮食就早早收摊了。两点多钟雨停,一开窗,空气特别清爽,四下静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我想今夜能睡个好觉。

老威:您没听见楼下狗吠?

余桂生:那是条观赏犬,有事没事都叫,我听见小王起床拉灯,还骂狗发梦癫。就没特别在急。当时我只开着床头灯,看了几页书,这是我多年的习惯,我看的是一本蔡志忠的漫画《禅说》。

老威:《禅说》?里面有一篇讲一个贼去偷庙里的和尚,那和尚躺着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心急火燎的贼到处乱翻,终于什么也没翻着,出家的那有啥值钱的东西?贼失望得差点哭出来,临出庙门时只好把和尚晾在窗外的唯一的袈裟也扯下了。和尚不忍,忙起身喊站住,准备将裤衩脱下一并送他,不料贼听见喊声吓得灵魂出窍,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于是和尚只好抱着光膀子,站在庙外的空荡荡中叹息道:“可怜的贼!我为什么不能把天上的月亮送给你?”

余桂生:你的记性太好了!里面好象有这一篇。

老威:而且您的窗外也有月亮。

余桂生:您的意思说我应该躺着不动,或者把家当全送他?小威,你是书呆子,这贼不等于那贼,况且现实里根本没有如此诗意的贼。

老威:已经发生过的事,过去就过去吧,我是指老师您此刻的心境,还需要打卦吗?

余桂生:我不知道。

老威:《震》的下一卦是《艮》,静止如山的意思。您已报了案,没什么可想可做的了。


天朝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