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文人阳九根
采访缘起:
这次乘酒“诱供”显得有点不太人道,因为前几天老阳才灌得口鼻来血,医生警告他必须戒酒,“我有遗传的高血压和心脏病”,他说,“喝死算逑”。
老阳生于抗日战争后期,所以性格象地雷一拉就炸,可惜目标极其混乱,杀伤力也就等于零。我曾对他说:“你是文学评论界的三朝元老,又桃李满天下怕啥?”
他怕自己,心肠一软就改变主意。有的主意还是上帝通过《圣经》给他出的。1998 年 10 月 7 日,我刚从北京回来不久,就心怀鬼胎地登门拜访。为了提防这德高望众的老小孩又一次改主意,我特邀冉云飞、汪建辉同往阳府混吃混喝兼作旁证。
半年以后,我对老阳朗读了这篇采访,他大为震动。其时,他刚被成都某报纸变相开除,神态激愤、忧伤而无奈——这也是贯穿他一生的三种情绪。
老威:老阳,我一直想做你一篇采访,但又怕做了之后,你老人家翻脸。你是评论界的三朝元老,又是以写诗歌方面的道德文章著称的,而我的专长你晓得,善于揭人内心的疮疤。
阳九根:随便你咋个搞。上了我这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什么了,也就是说,从里到外,已经被剥得精光了。
老威:那好。今天有冉云飞和汪建辉在坐,两位哥们可以作证,免得你酒喝麻了,说话不算数。
阳九根:你尽管乱问,我保证如实回答,哪怕某一天我的形象栽在你手里。
老威:我觉得你是个失败者,看看你的同时代人,很少有混得你这么差的,你的长像酷似耶稣,枯草的头发,皱巴巴的脸,浑身上下的排骨和青筋,你就敲着排骨绷着青筋在“重建诗歌精神”。因此,你的文章有的是抽象的激情,你侃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象射精一般。恐怕你除了写文章之外,能够射精的时候很少吧?
阳九根:我的性生活肯定没有你那么丰富多彩。我的卧室一尘不染,地面和桌面,都能照出人影子,书、笔、信件、杂志都有规定的摆放样式。我见不得脏,哪怕一丝废纸,都使我心烦意乱。我是一个清教徒,我自己把《圣经》供在醒目的地方,我信奉那么一种苦难的感觉。
老威:你有洁癖,《十日谈》里的神父都有洁癖。
阳九根:我身边没有女教徒,因此就没有《十日谈》里那种乱搞女人的环境。久而久之,对那种事就淡了。你晓得,我是酒徒,每天喝醉之后,就乱说乱动,甚至丑态百出,我不晓得醒和醉,哪种状态更真实一些。直到有一天,我喝出血了,耳朵、鼻子、嘴,一齐来血,止都止不住。我有传统的高血压,父亲,还有上一辈的好几人,都死于脑溢血。我不得不提醒自己,要节制一些。但是,我不醉又咋办?这世道太空虚了。有一回,一个多年没见的老同学来做客,我陪他一直灌到半夜。他回不去了,就摇摇晃晃爬上我的床。嘿,我最不习惯与人同睡,可是,又不能不睡。我在外面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就起来拿个枕头,回到床掉转睡,幸好我的床大,两条牛都摆得平。
酒喝得过多了,我沾床就不省人事。但没一会儿,我却被人摸醒了。开头,我还以为在做梦,就想翻个身,不料翻不了,背给贴得紧紧的,还有根硬梆梆的肉在抵屁股。活了五十多岁,还没开过这种洋荤,为暗示对方不要采取过激行动,我就提腿折腰,变成一只巴在床沿的老虾子。他妈的,我本想再掉一次头,又怕得罪人。
我的同性恋同学见我有动静,就假装睡着,还发出微微的鼾声。我想,毕竟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太过分吧。就放松警惕。刚一迷糊,就感觉自己的雀雀儿被捉住了。我惊出一头冷汗,下面却又捏又搓地开始动作。日他妈,成何体统!按我平时的火爆德性,早该跳起来痛斥这淫贼!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样闹翻了,同学之间就永远不会再见面,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够有多少相见的机会呢?的确,他很失态,然而他心甘情愿在我这种最看重人格尊严的知识分子面前失态吗?
老威:你想得太多了,可人家一心舒服,没顾这么多。
阳九根:也许吧。他也没碍着我啥子。
老威:还没碍着?雀雀儿都被人逮了。你没感觉想吐?
阳九根: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嘛。你想,人为啥会变态?明明知道变态的行为是不正当的,会遭到社会的唾弃,为啥他还控制不了自己?这一定是家庭生活的不幸造成的,说不定他同
我一样,长期丧失正常的两性生活。
老威:真是自作多情,你又没去摸男人。
阳九根:你没遇上这种事。遇上了会……天晓得。反正我一动没动,随便他摸。平心而论,当啥子都不想的时候,还是觉得鸡巴被人弄得挺舒服。
老威:后来呢?
阳九根:后来他天不亮就走了。唉,我这同学是个极传统的本分人,说不定都该抱孙儿了,却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半个世纪以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国人被搞瓜了,多少都有些变态,不是这方面,就是哪方面,谁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正常。我也不正常,你之所以把我作为瞎子,算命先生,神医、农民皇帝之中的一员进行采访,恐怕正因为我不太正常吧?
老威:的确,老阳。现在笑也笑过了,我觉得有点辛酸,甚至有点悲凉。你是个好人,连这种事也能包容。你是从那个变态之夜透视到自己的日常生活吧?
阳九根:我有两种日常生活,精神的,和世俗的。
老威:把精神的留给你的学生和广大读者吧。
阳九根:说实话,我真的不在乎有人摸我的雀雀儿,可我的同学也许再也不会来做客了。很想给他打个电话,这个苦命人,咋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老威:怎么啦,老阳?
阳九根: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有个好老婆。我没有,我想离婚想了 20 多年了,每次都是事到临头,又怕麻烦,得过且过。我老婆还不如我的变态同学,我和她的关系从未密切到这种程度。你不相信?
老威:你们有孩子嘛。
阳九根:孩子能说明啥问题?我与她早分居了,从我的屋到她的屋,感觉上比万里长征还远。中国的婚姻是什么玩意?孔夫子说:“相敬如宾。”也就是夫妻俩都把对方当成宾客,当成在家里暂住几夜的客人,把孔孟之道发扬光大到现代,娶老婆不仅是娶客人,而且是娶政府和娶警察。两个人拴在一块,个人隐私就彻底交待了。反党言行、家底、变天账、历次政治运动的表现,以及经常聚会诽谤朝廷的酒友,总之,所有的把柄都握在对方手中,你胆敢咋样,就给你抖出来。你了解,我这张教书匠的嘴,是从来管不住的,一沾酒,天王老子都敢骂。
老威:你是憋得慌吧?
阳九根:憋成习惯了,也就不憋了,不就一股水嘛,哪儿不能放?
老威:你在哪儿放过?据我了解,你是朋友中唯一以柏拉图式的精神恋压制欲望的圣者,你似乎还停留在中世纪。这太残忍了,老阳,我并不是赞同嫖妓,但是你的情况特殊。过两天,我替你买火车票,送你到绵阳好不好?那里的鸡价廉物美。
阳九根:你把我当成啥子人?
老威:嘿,解放前的大文豪,有几个没嫖过?胡适、郭沫若、林语堂、梁启超,那徐志摩,就干脆弄了个婊子在家里养着。我看你是舍不得钱吧?哥们几个先垫着,为你成立个人道主义基金会。
阳九根:我看就不用操心了吧。
老威:自己去?那更好。雨田认识好多你的崇拜者。
阳九根:你太烂了,啥子都嘻皮士,其实你的骨血里又不是这种人。
老威:这和“是什么人”无关。喂,老阳,真神面前莫烧假香嘛,据说前不久唐晓渡来成都,你还去过夜总会?
阳九根:那是马松做的东,邀了十几个诗人,先在馆子里大吃大喝,都灌了差不多六、七两泡酒,然后摇摇晃晃地找了家夜总会。我晓得一进去就什么都完了,想溜,却被一帮强盗扯住。我见晓渡那种正人君子都不虚,也就仗起酒胆。大堂里太闹,于是马松领头进了雅间,可是卡拉 OK 一开,雅间也就不雅了,再加上三陪小姐一进来,那屋子就有点水泄不通,象春熙路的公共厕所。我不是来玩的,我也不会玩,我想和晓渡探讨些问题。我和他都搞了多年诗歌评论,可从来没有坐在一起交谈过。我们内心都有那份东西,遗憾的是他长期在北京。
老威:既然这样,你们都不该喝这么多酒。特别是你,一醉就失态,哪能探讨理论!
阳九根:朋友碰面不易,岂能不喝?这也是 90 年代的风气,除了一大帮子在酒桌上较劲,私下交谈已越来越少了。这是最聪明的社交方式,大伙一视同仁地豪饮,也不疏远谁。但是我当时的确只想找晓渡说话。不料,石光华挡在我们中间,早接上火了。他们在争《天涯》上的一篇文章。石光华一张铁嘴,如果任其发展,那一晚上都轮不到我。我气得猛灌一杯洋酒,扯着喉咙大吼:“日你妈晓渡!”他象没听见;我又吼:“日你妈唐晓渡!”他才在震耳欲聋的卡拉 OK 里心不在蔫地拍拍我的肩,仍然头没回嘴没停。有人说老阳醉了,有人说老阳醉了习惯骂“日你妈的这块土地”,今天“这块土地”换成“唐大胖子”了。
我从来没感到这么累,这么失落。这世道,谁又能理解谁呢?但是你必须硬撑着。我捏起话筒,乱叫一气《黄土高坡》,我把唱软歌的杨胖子给盖了。我晓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的气喘吁吁,果然有人劝我:“老阳,不要爬坡了,爬一个三陪小姐给大家看看。”是的,我落伍了,这些人都比我小十几岁,他们早抛开“黄土高坡”进入后现代了,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年不写诗的诗人,磨皮擦痒的诗人,可我还把他们当回事,写文章追溯他们的过去!我又灌了一杯酒,最后,干脆拦住屏幕。眼皮都打架了,我还想折腾,这相当可笑。更可笑的是,我被两位小姐拖倒在沙发上,紧紧地夹住。我连蹦了几盘,都被按回去。我清楚,大家都火辣辣地盯死我,准备编排个理想主义者的笑话。我豁出去了,酒壮色胆搂了小姐的腰,没有任何快感,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鸡婆能谈啥子?吃喝嫖赌?不会。我搞了几十年文学,除了文学只有谈文学。于是就自我介绍,仿佛是“文革”前的恋爱幽会。接着,我指着唐晓渡说:“中国的大批评家。”还指着石光华说:“整体主义诗派的创始人。记住,都是艺术家,精英!”小姐回答:“哦,都是些伟大的名人,我们也沾光了。”我说:“肯定沾光了。”小姐充满崇敬地说:“不管啥子人,都要付小费,我们这是做生意。当然,伟大名人给钱也应该伟大。”我忙解释:“小妹妹,别误会……”话音没落,周围爆起哄堂大笑,大伙纷纷教训我说:“鸡嘛,摸就摸,搞就搞,鸡巴妹妹哟。”我生气地说:“不准侮辱人!她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干这个。”岂料小姐闻言,却把一手红指甲戳到我的眼皮下说:“啥子迫不得已?革命的分工不同嘛。今晚你多给钱,小妹妹就喊你一百声老哥哥。”真是羞死他妈!我只好给一人掏一百元才脱手。
老威:肉都没碰就损失两百元?
阳九根:以后倒给四百元我也不上套了。
老威:你还停留在计划经济时代。
阳九根:啥意思?
老威:你是评论家,读了某些人的作品,然后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替他们分配角色。你带着这套计划好的文学理论进夜总会,出于根深蒂固的人道理想,你把鸡婆认作你的小妹妹,你认为凭几句悲天悯人的话就能拨云见日,解人于倒悬,不料,人家的三陪行动早进入市场运作了,你不给钱就出不了门,打手在外面恭候呢。老阳,你还是适合放下老师架子,找一个生活之友。
阳九根:我刚离婚不久,还需要调整心态。
老威:现在你和嫂子,不,前妻,关系怎样?
阳九根:离婚之后,她没房住,所以暂时维持现状。没想到,这种失去法律保护的“家庭”反而比以前和谐、轻松。公共食堂嘛,各出各的伙食费,自己的客人自己掏钱招待。我承认她买菜做饭、操持家务都是一把好手。
老威:你的婚离不离都很奇怪。象你这个人,把许多极其矛盾的因素揉和在一块了。你写文章,教学生,以及进行大多数文学、文化交谈时,有很强的思辨抽象能力,你活在这种纯精神之中,却对构成自己悲剧性格的若干细节视而不见,你了解自己吗?
阳九根:细节把握不是我的长处,虽然今天我在你的“挟持”下,趁酒兴讲了不少细节。我只能这样做人做文,这不是分裂,而是别无选择。我已经 50 多岁了,按理啥都看透了,但还是常常被本能、被血性所支配,血涌上来,又做不了什么。如此一天到晚忧国忧民,象苏格拉底,漫画了的苏格拉底,一辈子,性都没得到过充分满足,因此热衷于哲学对话。唉,人一辈子生也艰难,死也粪土,哪天,血朝脑门一冲,就报销了。可就是这使人致命的过激的血,产生爱,产生恨。爱谁恨谁?年龄越大,目标越来越不具体,不甘心哪。金庸的武侠小说之所以狗屁,就是他把任何终极目标都写得非常具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武林高手个个象官僚,都一心垂涎第一把手的位子。
老威:你想过当第一评论家么?
阳九根:我没有文本批评,我老是在文章中点很多名,这是一种潜在的“天下太平”的思想。其实,具体也好,抽象也罢,都将人引回源头,生命诞生的地方。我经常想起我的祖父,解放前,他在江津城里开了一家绸布庄,在当地是有声望的士绅。后来,工作组通知他去开会,临行前,气氛很压抑,连我这么个小娃娃都能感觉到。他拍拍我的头就出门了。不久,被五花大绑弄回来,插亡命标游街示众,然后在离我们家门不远的地方公审,执行枪决。祖父与当地袍哥组织交往密切,这就是通匪。我永远忘不了他路过家门时,在人头躜动中回望我的目光,专注而慈祥,我不由自主地叫:“公!”他就那样深深一眼,把一种宿命的东西留在一个娃娃的心里。
也许,这就是构成我性格的最初的因素。太阳落山了,一家人去为祖父收尸,他被绑在一架梯子上,直直地抬回来。那时电力不发达,整个县城没几盏灯火。祖父的灵魂随着鬼眨眼的灯火去了,而尸体还在家停了一夜,我从母亲的腋下瞥了一眼,觉得尸布下的目光还活着,专注而慈祥。
我已快走到终点了,因为我最近越来越多地想起这个情景。我为啥经历了如此多的坎坷?为啥热爱并从事文学这一行?为啥子与潮流不合拍?为啥从未有过健康的私人生活?
谜底已经要揭开了,真是可笑,可笑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