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北京最后的爱姬
从一九五八年八月初,至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张毓凤陪伴毛泽东十八年零一个月。也就是说,张毓凤从十八岁到三十六岁,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奉献给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从白天到晚上,从书房到卧室,从情感到肉体。毛泽东去世不久,香港的报刊曾经刊载过一张照片:毛泽东与张毓凤合影,中间坐了个“小红太阳”。
张毓凤成了中国大陆铁血政治最具权威的见证人。
张毓凤忠心耿耿。
毛泽东活着时,她对毛泽东忠心耿耿。毛泽东死了,她力图对党中央忠心耿耿。
可是党中央没有按她跟毛泽东同居十八年的事实婚姻给她以正名、定位。党中央有党中央的难处啊!婚姻法上明文规定一夫一妻制,怎么伟大领袖就实行一夫多妻制,或一夫多妃制?
再说给张毓凤定了位,那些李毓凤、赵毓凤怎么办?不能开这个先例啊!毛主席生前素来诗人气质,浪漫多情,性好出巡,南方佳丽,北国美女,多如过江之鲫。若都一一抖露开来,跟从前的皇上何异?罢了罢了!为着领袖威望着想,为着全党利益着想,这些小女子们应当服从革命大局,永远地替党和国家保守秘密。况十亿臣民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啊!
在向毛泽东主席遗体告别的仪式上,在其后举行的追悼大会上,张毓凤不是作为领袖家属,跟正宫娘娘江青,跟女儿李敏、李呐,跟儿子毛岸青、儿媳邵华、孙子毛新宇站成一列:她只能跟多达五十余人的毛泽东医疗小组的人员站在一起。
党中央掌握全盘,明察秋毫。张毓凤对于党十足的重要,要重点保护。她比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的国宝还要重要,真正的无价之宝。你道是为甚么?因为她掌管着毛泽东私人保险柜的钥匙,还有顺时针五位数字、逆时针四位数字,再顺时针五位数字的密码。是福尔摩斯也不能破识、开启的密码。
毛泽东的私人保险柜里装着些甚么稀世之宝呢?
私也,公也,大致上可分为两大类:
首先是毛泽东的十几本存折支票——其主要来源为《毛泽东选集》四卷的稿费。说出来你不要吃惊,《毛选》四卷、篇目单行本、选读本、《毛主席语录》等,总印数肯定超过了西方世界的圣经,最保守的估计也在四十亿册以上。虽然中国大陆实行低稿酬制度,虽然从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七年间中国大陆取消了稿酬,但毛泽东一人却独独享有稿酬的特权。他的稿酬存款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相信毛泽东本人并不清楚,他也不会有兴趣搞清楚。对于经济问题,他至死都是一名糊涂蛋。张毓凤心里是有数的,但她把这数字看作党和国家的神圣财富。
毛泽东生前并不会花钱,他只会享受,他也无须花钱。衣、食、住、行、游,天上人间,一切都由人民无偿供给。他念念不忘供给制,应有尽有,省时省事。在钱的问题上,他有时大方到挥金如土,有时又节俭到穿衬衫都要打补钉,睡凉席也要打补钉。当然是考虑到身后要作为纪念物、展览品的,以教育天下苍生臣民。
一九五 O 年,他的一位原湖南第一师范的老同学写信给他,要求前来北京拜望。他没有忘记旧谊。给老同学回了一封回信:“北京门庭若市,先生不宜远行”。并随信奉送了五百元人民币。
一九五二年,老家湘潭县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写信给他,说家乡生活如何困难。他没有回信,只嘱咐秘书给他的乡政府汇去四百元钱,嘱咐代为照顾。
来自湖南老家的这类信件还真不少。毛泽东初坐金銮殿当了“真龙天子”,的确尚能念及乡谊。他用终生不改的湘潭乡音说:“我是进城做了大官了,乡下亲友们打打秋风,也是应该的嘛!”
一九六 O 年,毛氏发动大跃进运动和反右倾运动之后,爆发了全国大饥荒,各省市自治区都在大批的饿死人,北京城里的食物供应也十分短缺。毛泽东是这场大饥荒的罪魁祸首,却甚么都不缺。他也没有忘记他以师长相称的老友章士钊。除了每月除请章士钊来中南海打牙祭外,还按月给章士钊一千元支票。支票一直开到一九六三年才了结。毛泽东在偿还一笔旧债:一九一九年秋天,年轻的毛泽东打算随“勤工俭学团”赴法国留学。已经到了上海,但身上没有钱,几位湖南同学如蔡和森、向警予、李立三、何叔衡、李维汉等,也凑不起旅费。
毛泽东斗胆去向客居上海的大阔佬同乡章士钊借款。章士钊十分仗义,慷慨解囊,一张支票就开给了两万块银圆,做为支助晚辈赴法勤工俭学的路费。正是有了这两万块银圆的缘分,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元老章士钊才没有去台湾,而北上就职,归顺了新皇朝——“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于一九六 O 年时候,毛泽东怎样将一九一九年的银圆跟四十年后的人民币做的折算?有无利息?就不得而知了。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由于连年的运动,加上全国各地永无休止的武斗,中国大陆的经济已陷入严重危机之中。但毛泽东要做世界革命的领袖,做第三世界的代言人。于是支持亚洲、非洲、拉丁美洲人民的革命斗争,以成就全国臣民的国际主义义务。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每次都将无偿援助款项清单交毛泽东过目。毛泽东则常常在数字后面添上一个“O”,把十五万美元变成一百五十万美元,两百万美元变成两千万美元,把三千万美元变成三亿美元,使得周恩来大冒冷汗,叫苦不迭。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他又只能字字照办,坚决执行。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国大陆政权跟日本建立邦交,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率领日本政府代表团访问北京,据说准备了四十亿美元的战争赔款。周恩来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甚么战争赔款?日本人不侵略中国,我们早叫蒋介石吃掉了。我们早就对日本公民党、社会党的朋友们讲过了,作为共产党,我们要感谢日本军国主义呢……
一九七四年春天,福建省蒲田县有个中学教师叫李庆霖的,因文革初期造过走资派的反,后来走资派重新上了台,他被打成“牛鬼蛇神”,被县教育局作了开除处理,下放农村劳动,以至一家老少衣食无着。他通过某种特殊关系,七转八转才将一封信呈送到毛泽东手里。毛泽东不久即回信道:“庆霖同志,信收到,全国此类问题甚多,拟统筹解决之。寄上人民币二百元,聊备无米之炊”。
一九七六年春天,毛泽东重病在床,夫人江青又哭又闹,问他要二万元。毛泽东也伤心得哭了。过去,江青以买名牌摄影器材为名,不时向毛泽东要过四千六千的,被毛泽东斥之为“玩物丧志”。这最后一次,却是从毛泽东的私人存款里开走了他平生最大的一笔款子。
如此这般,絮不一一详述。
除了以上所述的毛泽东的私人存款外,保险柜里锁着一批真正的党和国家的特级绝密:自中共建政以来,中央政治局以上负责干部写给毛泽东的各式各样的检讨书、保证书、认罪书、还有各式各样的检举信、告密信、求饶信!
这些特级绝密材料,可真是些好宝贝,它代表着中共领袖们的人格和品行。对于死去的人如刘少奇、周恩来、康生等等,已经不再构成什么威协;但对于活着的人,如江青、邓小平、彭真等大人们,却构成最严重的政治威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谁掌握了这批“特级绝密”,谁就有了致对方于死地的政治杀手锏,谁就有了控制党、政、军领导人的大权。
张毓凤一时成了党中央最最要害的人物之一。
首先来闹事的是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因为她心里有数,起码有两样能遗祸于自己的材料锁在丈夫的私人保险柜里:一是一九七四年下半年她给党中央主席及政治局写的关于不搞“四人帮”和“上海帮”的书面检讨;一是一九七五年十月康生临死前(自己大半辈子尊敬的康老师啊),向毛泽东主席告发江青历史上是国民党特务的谈话记录。
江青以毛泽东夫人的名义,要求清理毛泽东的私人财物,向张毓凤索取保险柜的钥匙及密码。
当然,她不单是为着于自己有关的两份材料而来,她更有兴趣的是她的政治对头们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张毓凤却对她说,毛主席留下来的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要清理,也要由华主席批准,党中央行文,派办公厅保密局的人来进行。江青大为光火,连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陪睡丫头似的人儿也敢顶撞她了!她恨不能冲上去就煽她几个嘴巴,但她强忍住了。她明白事关重大,几巴掌煽过去,虽能解一时之恨,但事情就更难办了。难得江青也成熟了许多。
江青打电话找到党主席华国锋,要求华国锋下命令,让张毓凤交出她丈夫的私人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华国锋让江青息怒,他先跟张毓凤谈谈。于是张毓凤到了另一间房里,跟华国锋通话。张毓凤抽泣着说:不能交呀,保险柜里除了主席的存折支票,还有一批政治局以上的中央领导同志的检讨书、检举信、揭发信呀!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央领导同志互相揭发,几乎人人有份……泄露了出去,不成体统呀……
华国锋只好又跟江青通话,说毛主席的财物,一律交由中央保密局处理,任何人无权索取。
这是党的纪律……江青又气又恨,在电话里哭闹了起来:主席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对待他的未亡人……江青哭闹了一个小时不肯放下电话。华国锋先是好说歹说地劝慰,后来也来气了,说:江青同志!毛主席是全党全军的主席,是无产阶级的伟大领袖,不是你的家庭问题!
没过多久,十月六日清早,江青就跟她的亲密战友——党中央副主席王洪文、党中央常委张春桥、政治局委员姚文元,毛泽东的侄儿毛远新等等,被中南海警卫部队逮捕了,继而投入了秦城监狱的大牢里,称为“隔离审查”。江青也就永远的失去了向张毓凤索讨毛泽东私人保险柜钥匙和密码的权利。
但是,正是为了毛泽东这只私人保险柜里锁着的那批中共元老们几乎人人有份的绝密材料,这批威胁着邓小平、陈云、彭真、李先念、杨尚昆、王震、薄一波等大人物政治生命、身后名节的绝密材料的去留问题,导致了不久以后华国锋的下台,也埋下了十年后胡耀邦下台的祸根。那已是后话。
且说党中央碍于张毓凤了解的机密太多,待她向中央保密局首长交出毛氏私人保险柜的钥匙和密码之后,即被解除了中央政治局机要秘书职务,而给予国务院副部级的生活待遇。不久,又因为保密工作的需要,悄悄地把她安排住到上海的一座与世隔绝的小院子里去,做了个贺子珍第二。当年最怕成为“贺子珍第二”的江青,却坐稳了夫人的宝座,却在毛泽东死后才成为阶下囚,进了秦城监狱。鬼使神差,如今倒轮着名不正、言不顺的牡丹江女子张毓凤来做“贺子珍第二”。
一九八O年秋天,为着公审王洪文、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帮反党集团”的需要,张毓凤被悄悄地接回北京,参与揭发江青等人罪行的材料,做为证人,出席过公审大会。
张毓凤这时却天真地认为,江青成了罪犯,自己理所当然的就会被承认为毛泽东夫人;趁此机会,正好要求党中央为自己和孩子正名。她给党中央打了三次报告,并要求中央负责人接见。
桃花有意,流水无情。
其时华国锋的主席位置已岌岌可危,党、政、军大权已悉数落入邓小平及其支持者的手里。
邓小平开口了:
这类人太多,我们不要管甚么李毓凤、萧毓凤。不要开这个例。郭沫若同志去世后,也有许多女子领了孩子来提要求。统统不能承认。
张毓凤“晋升”的路被堵死了。
胡耀邦是甚有人情味的人,觉得总该跟人家谈一谈,做做思想工作嘛。进一步要安排张毓凤跟原先的那丈夫复婚,过正常人家的生活。才四十岁的女同志么!她本身有甚么错?是毛泽东要了她十八年么?
而代表党中央跟张毓凤谈话的任务,落到了胡耀邦的好友、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冯文彬同志身上。冯文彬知识分子出身,还是胡耀邦的老上级。一九四九年出任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为第二书记。后来他调任天津市委书记兼市长,胡耀邦才升任团中央第一书记。几十年来,两人关系甚为密切。一九八一年,胡耀邦在中央十一届全会上取代华国锋,当上了党中央主席(不久中共取消主席制,胡氏转任总书记),便把老友冯文彬调来,出任至为要害的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
冯文彬代表党中央找张毓凤个别谈话,倒是动了怜香惜玉之心。张毓凤其时年近四十,肤色洁白,明眸大眼,风韵犹存。就是这个牡丹江女子,陪伴“伟大领袖”毛泽东度过中年、晚年。而毛泽东的中年、晚年,玩赏过多少国色天香?享用过多少沉鱼落雁?青年的、中年的、北方的、南方的,大多是一夕或数月之娱……惟独她,在长达十八年的风月里,毛泽东却不厌不弃。她身上,一定是有其特殊的魅力了。
冯文彬年轻时候本是个风流才子,此时此刻,不禁想要“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当张毓凤眼含泪花,抱着一副无依无靠、哀戚动人的娇态,向冯文彬主任吐露自己的满腹酸楚时,冯文彬这个党中央的代表,却正在思考着她身上那特殊的魅力,使得毛泽东都不厌不弃的特殊魅力……
接着,张毓凤哭成了个泪人儿。冯文彬答应一定全力帮助她,以取得她和孩子们应当得到的合法权利。并告诉她,一切由中央作主。中央会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事实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孩子是毛泽东同志的亲骨肉么!当然,中央也有中央的难处。中央首长要考虑大局,考虑安定团结,各种因素,要统筹兼顾。事情还得分步骤来办,先把你调回北京来,落实你副部级的政治待遇和生活待遇。好不好?然后由中央办公厅出面,替你安排住进副部长楼,好不好?莫哭了!再哭,就叫人心疼了……
张毓凤对这位文质彬彬、气度儒雅的中央办公厅主任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庆幸自己遇上个好人了。在中南海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她知道中办主任的权力有多大……自己是个弱女子,如今遇上个好人,无以相报啊。
毛泽东去世后,再没有接触过男人……因之在谈话过程中,冯主任不知不觉中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冯主任替她擦拭娇嫩脸蛋上的泪水,她也没有拒绝;冯主任的手指扶着她柔软的头发,她也没有躲闪;后来,冯主任一亲芳泽时,她也只是半推半就……人真是个容易动情的动物,而她又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事后,冯文彬主任满足了自己巨大的好奇心,品尝了伟大领袖长期占有过的妙可爱姬,却后悔了,要将张毓凤扶正,牵涉到方方面面,也须待以时日,岂能一蹴而就?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碰撞了那神圣的、自己绝不应该碰撞的先皇的爱姬。
张毓凤痴痴住在禁卫森严的中央办公厅小招待所里,一等就是三个月。冯主任不再露面。开始还能通电话,后来电话也不通了。张毓凤才晓得自己上当了,受骗了。中南海里也养着这么些乌龟王八蛋!激愤之下,她给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的首长写了一封上诉信,指名道姓、如实反映了“中央办公厅主任冯文彬,利用个别谈话的机会,玩弄了自己……”。
这是一件不大不少、可大可少的案子,也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案子。从大处着眼,事关党中央体面、威信;从小处着眼,只是冯文彬同志的生活作风问题。中央纪律检察委员会明白冯文彬跟胡耀邦总书记的关系。也是看着总书记的面子,就将张毓凤的告状信转呈胡耀邦总书记处理。胡耀邦看了信,气得半天也讲不出一句话来:这冯文彬也太不像话了,竟惹下了这号不尴不尬的风流案子,叫他胡耀邦都难以下台!若还闹到小平、陈云同志那里去,怎么做交代?早就有人告状了,说他胡耀邦自从当上了党的总书记,一味地提拔、重用老团中央的人马……
还是大事化小吧。
胡耀邦办事从来爽快,当机立断。先把冯文彬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撤了再说,免得授人以柄。
他通知冯文彬来做自我检讨,当面斥责道:
冯老兄!你可真是帮我的大忙了。你要搞甚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去碰一个张毓凤!那是毛主席留下的人,是贵妃娘娘,你都敢?你想没想到?这有多麻烦?
冯文彬被撤销了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后,又由于胡耀邦的关照,调他去中央高级党校任副校长,不久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当时中南海内悄悄流传着一则笑话:毛泽东的阴魂不散,冥冥之中还守护着他的爱姬,谁触犯了张毓凤的金玉之躯,必定提前去见马克思……
中共中央顾及全党利益,政治大局,一直没有为张毓凤和她的孩子们正名。她住在北京一座禁卫森严的高级公寓里,过着衣食无愁却又与世隔绝的日子,做了当代封建道统的牺牲品,也在做着毛泽东的活的殉葬品。
但愿她是北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位爱姬。
一九八九年十月四日完稿
一九九 O 年十二月初版
一九九三年九月初版之第七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