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上官云珠进出中南海
一九六五年夏天,毛泽东从南方回到北京,也把上官云珠带进了中南海,住在丰泽园里。上官云珠在生活服务组里的身份是上海来的按摩师。只有忠心耿耿的张毓凤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毛泽东需要美嫚妙可的女人,来缓解他的神经压迫感,来松弛他的自我恐惧。近年来,他总是觉得危险四伏,危机横生,有各种各样的阴谋在窥探着他,监视着他,算计着他。党内决斗已不可避免。中庸之道是没有的了。
女人,是上苍赐给他这个人间豪杰的最大的慰籍。他欣赏上官云珠的冰肌玉肤。更怜爱着上官云珠的风情万种。但他毕竟过了古稀之年,性能力已不复往昔雄风。他的性行为,有时已经停留在抱住女人亲吻,以及让女子一丝不挂地坐在他的怀抱里,任由他的双手抚摸触捏。
有时是口舌、双手并用,才能使他得到一种性满足、宣泄,但却不能使女人得到满足。女人坐在他的怀里,强装出笑容、快活,陪他玩娱。重复的是几千年来后宫美女们的悲剧。
长期以来,毛泽东即以“神”和“人”的双重身份生活着。在党的重要会议上讲话,出席各种节日晚会,接见各种大型会议的代表,会见外国来的记者和贵宾等,在一切公开场合里,他龙行虎步,他高瞻远瞩,他傲视群雄,他号令天下,俨然一尊至高无上的世界无产阶级的伟大神明;只有回到丰泽园,或是到了北方、南方的那些行宫、别墅里,他才回到大权独揽、寸步不让的现实生活里,成为一个烟、酒、财、气、色样样皆不放过的、行为不端的老人。
正是因为看清了毛泽东作为“人”的这种真实的一面,使得上官云珠的梦幻破灭。她原以为,伟大的领袖,一定有着伟大不凡的生活,她随毛泽东来到中南海丰泽园内小住,见不到任何人,参加不了任何活动,甚至想跟北京电影界的老熟人打个电话,都得不到准许,过着形同幽禁冷宫的生活……她这才懂得禁宫生活的厉害。在毛泽东面前,她笑逐颜开,春风满面,心里却时时巴望着回上海去,回到女儿身边去,回到电影界的同事们身边去,过那种普通人吵吵闹闹、却人情味十足的日子。
毛泽东的确很忙,有时,上官云珠三五天都见不上他一面。好个冷冷清清、空虚寂寞、不得见人的禁苑!
毛泽东既然身在北京,他就躲不得清闲。接见全国性会议的代表啦、会见来访的外国贵宾啦、批阅刘少奇、周恩来们呈送上来的文件、简报啦、看戏啦、照相啦,都是重要的政治活动。
毛泽东对这些党和国家的日常事务从来兴趣不大,只是虚与委蛇、勉强应付而已。他不能陷入繁琐哲学的泥沼,变成周恩来似的、忙忙碌碌的政治庸人。
这期间,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政治局会议,意在探虚实、摸动向。用他本人内心的话来说,是“给政治局的大员们量一次脉搏,测一次血压”。
会上,他就国际、国内形势作了重要讲话。
国际形势,他强调亚非拉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得到了我国政府、我国人民道义上、物质上的强有力的援助。许多外国友人都称赞我们是世界革命的中心。但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把我们党和国家视为最主要的敌人。所以我们要加强战备,准备打仗。要立足于战争,立足于打第三次世界大战;消灭了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资本主义,我们再来建设社会主义。当前,我们支持越南南方人民的工农革命,支持非洲国家的独立解放运动,支持拉丁美洲国家的民族革命,是把战争打在国门之外,打在别国的领土上。在这同时,我们也要准备把战争打进国土之内,打到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来。我们可以让苏修从北方打下来,暂时放弃黄河以北的国土;还可以让美帝国主义和蒋委员长从南方打上来,我们暂时放弃江南数省。我们作战略撤退,转移到黄河、长江之间,来跟他们迂回和周旋。事实上,我们是在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跟他们打人民战争。到时候,他们陷于我们人民战争的泥塘、大沼泽地里,敌人进得来出不去。最后,我们关门打狗,一南一北地收拾敌人,就是对世界革命的最大贡献!不知道诸位同事,有这个信心、决心、雄心没有?
毛泽东这突如其来的“雄才大略”,唬得政治局委员门面面相嘘、不知所措。他们只是觉得伟大的毛泽东又要头脑膨胀、忽发狂念了。这么重大的战略问题,要把黄河以北、长江以南的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作为战场,把数亿人口的性命作为代价……可他事先却没有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也没有征询过任何军事机关的意见,就在党的政治局会议上,以军事决策者的口吻提出来!
毛泽东见同事们都不吭声,便转而谈到国内形势。谈的仍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如何贯彻他的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论述,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强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就这样谈着谈着,他点题了:
各位朋友,我到南方去,找过一些地方和军队的负责干部谈话,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很可能出。现在,我也想问问诸位: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当然,我们的党中央是团结的,是高举反帝革命大旗的,是无产阶级的战斗保垒、总指挥部。但在中央的某些部门呢?机构呢?谁能保证不出修正主义呢?苏联老大哥的那一套,赫鲁晓夫先生的那一套,在我们党内不可能没有市场,老大哥也不可能不在我们党内寻找他们的代理人。
问题是我们自己怎么办?
毛泽东的话隐伏杀机,却极有分寸,点到为止,尽量不让刘少奇们起疑心。
政治局委员们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六神无主,如坠五里雾中。
政治局开会,毛泽东讲话,竟然无人符合、响应,这还是第一次。首先,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邓小平、彭真这些人就不吭声。而其它的委员,更是眼睛盯着他们。毛泽东十分光火,感到自己已经陷入孤立。他不动声色,而一个一个地点将了:
贺龙元帅,你的意见呢?
贺龙是坐镇北京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的军委副主席,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才站起来说:
我是军人,无条件地服从党中央的决定,听从党中央的指挥。
周恩来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毛泽东掩饰住心中的不快,也点了点头。
好,好。请坐下吧。罗总长,你的高见呢?
罗瑞卿个头高过毛泽东。他是权利中心的要害人物,身兼国务院副总理、中央书记处书记、军委秘书长兼总参谋长、中央保卫局局长、并具体负责津京地区的军事防务。罗瑞卿站起来,回答得更干脆:
报告主席,贺龙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做为军人,我坚决实行主席制订的原则:党指挥枪。
好,好。坐下。开会发言,不必起立嘛。其余各位帅,也都听中央的指挥了。
很好,很好。陈毅同志呢?好象没有见人?
周恩来连忙回答:
他请了假,印尼苏加诺总统派了特使来,艾地同志的助手也来了,他负责会谈去了……
毛泽东转过脸去,温和地朝身边的朱总司令点点头。憨厚的朱德也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老朋友了,彼此看上一眼就行了。
毛泽东忽然发了烟瘾。他抽出一支烟卷来,向坐在另一旁的刘少奇借火。刘少奇连忙擦亮一根火柴,凑上去给毛泽东点上。毛泽东嗞嗞地吸了两口,又问:
少奇、恩来,还有陈云、小平,你们几位的意见呢?也可以鸣放鸣放嘛。
刘少奇这才将胳膊肘撑在会议桌上,胸有成竹而又字斟句酌地说:
主席刚才谈了战略问题,提出了极为重要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构思。我都是赞同和拥护的。
我们全党同志都要认真学习,深入研究,用这些构想来武装全军指战员的头脑,武装全国人民的头脑。关于国内形势,主席提出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警惕中央出修正主义,具体地说,是中央某些部门出了修正主义,我们怎么办?这的确是摆在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面前的头等大事。主席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这里,我建议中宣部、《红旗》杂志、科学院哲学部的同志,从发展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高度,写出几篇有分量文章来,阐述主席的思想。定一、伯达、康生三位,今天都出席了会议,你们去具体落实吧。恩来、朱总,还有陈云、小平、彭真诸位,你们也先谈谈自己的看法嘛。
周恩来看了一眼陈云和邓小平。陈云开会习惯于闭上眼睛养神,对于毛泽东的宏论,沉默的时候居多;邓小平则耳朵重听,又喜欢坐角落,毛泽东的讲话他多半没听清楚,彭真则因去年修改《后十条》的事受到毛泽东的斥责之后,已经学得少说话、多干事了。
周恩来以睿智的目光看了一圈在座的同事们之后说:
主席今天的讲话,是一个立足全国、放眼全球的战略纲领。我们一定要在今后的工作中,努力实践,坚决贯彻。这是毫无疑义的。少奇同志刚才也讲了,是马列主义军事科学的重要发展,要好好地进行理论阐述。我都是拥护的。这里,我还有一点具体建议,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要在国庆节召开第三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班子,已经写出了初稿,主席今天的讲话要点,是不是应当写进报告里去。
周恩来手腕圆熟,他不露声色地把会议从“务虚”引向“务实”。
刘少奇自然心领神会,立即抓住时机。周恩来的话一落音,他便接下去说:
对。按年初政治局通过的工作计划,今年年底前还要召开党的“九大”。“八大”是一九五六年开的了,党章规定五年一届代表大会,到今年已经快要超过两届大会的期限了。在十来年的日子里,在主席思想的指导下,靠全党同志的共同努力,我们党经历了新的考验,取得了新的经验,也有教训。是应该好好进行一次历史性的总结,以便我们继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去争取新的胜利。
谈到四届人大和九次党大的筹备工作,会场上的气氛渐趋缓和、活跃。大家的话题多了起来。
李富春、李先念分别简略地谈了谈“国民经济预算报告”的起草问题。农村工作部长谭震林则谈了农业学大寨和太湖流域五千万亩水稻样板田的问题。薄一波也谈了谈工业学大庆、大庆油田的生产责任制。最后是一直没有吭声的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扼要汇报了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的筹备工作情况。
毛泽东却对这些东西兴趣索然、味同嚼腊。他深深地感到大权旁落,他的话不灵了,不再有人听了。党是刘少奇的党,政府是周恩来的政府。而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虎皮、一面旗子、一具空壳……看看一天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毛泽东觉得政治局的会议已经没有必要开下去了。会议内容已经跟他格格不入。于是他神色漠然地拍了拍巴掌说:
开饭的时间快到了,今天的晚饭没有人做东吧。今天的会开得很好。今后的工作,仍是有劳各位坐镇中枢、各司其职。四届人大有总司令率彭真他们抓,党的九大筹备工作有小平、伯达他们抓。少奇同志管党,恩来同志主政,负责总的协调。大家尽可放心了。我本人呢?仍要向政治局告假。诸病缠身,身体是越来越不行的了。北方气候太干燥,流鼻血。还是回南方去养病,跟老病号林彪为伍去。恐今后离各位越来越远了,离马、恩、列、斯越来越近了。
天堂乎?地狱乎?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是从不相信自己能够流芳百世,也就不会在乎遗臭万年了。散会吧。
毛泽东面带病容,有些吃力的靠住会议桌,跟那些上来告别的人握手。他又一次成功地向他的对手们施放出烟幕:自己不行了,病魔缠身,力不从心,今后只有养病的份了。反正讲了话,大家也爱听不听的,指挥失灵了;而刘少奇、周恩来、彭真他们,不正是乐得他长期养病,巴不得他早日去见马、恩、列、斯这些先贤呢?
刘少奇还特意地留在他的身边,询问他的病情。他不得不敷衍了几句。张毓凤已经到会议室来搀扶着他回去。
回到丰泽园书房,毛泽东让张毓凤去把上官云珠请来。
上官云珠来到他书房,见毛泽东一脸病容,不禁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去温柔地拉住了毛泽东的双手。
有美人兮,在水之湄……云珠……
主席,你累了,工作太辛苦……阿拉几乎见不着侬……
能不累?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云珠,我们南边人,还是回南边去……
回上海?阿拉太高兴了……
上官云珠面若桃花,十分兴奋。但她立即收敛起自己的神色,免得毛泽东生疑,看出她急于离开这里的意图。
毛泽东搂住了她,温香软玉地抚弄着,满足着肌肤之娱。
我们过两天就走……北京不好,中南海尤其不好。禁苑重重,我明白你住在这里不快乐……
南边的人,习惯南边的气候……我先陪你回上海,放你自由……
上官云珠心里一阵悸动。她有种预感:今后,再难回到这丰泽园了……
云珠,上回我要你读的《红楼梦》的“好了歌注解”还背得出来吗?来,我们一起来背诵……
怎么开头的?啊,有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妙哉!云珠!妙哉!
上官云珠随专列回到了上海。毛泽东主席说,明年适当时候会再安排人来接她,尽量多有些时间跟她在一起。之后,她却再没有见到伟大领袖。直到一九六六年秋天,她被江青下令逮捕。当时被捕的人很多。有些是三十年代初在上海影剧圈内跟蓝苹小姐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如郑君里、赵丹、史东山等,有些则是跟伟大领袖有着超越同志感情的女人,如孙维世、上官云珠等。
上官云珠被囚禁在上海提篮桥监狱。毛主席已经忘了她了。他要忙着打倒彭真、刘少奇等,已无暇他顾。使得上官云珠愤而离开这个充满伟大骗局的人间地狱的最直接原因,则是她的年满十五岁、如花似玉的独生女儿,在繁忙的南京路上,被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轧死。她知道,这个红彤彤的人间已无人性、人道可言,有人急于让她离开人间,离开她保守着的那个曾经使她陶醉、使她虚荣过的传奇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