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庐山风云
六月三十日,毛泽东的专列离开长沙,东行至南昌未停,折向北行,直驰九江市。而后改乘汽车,上了庐山,人住在牯岭原先蒋介石的别墅“美庐”里。“美庐”是一栋造在山坡下的西式双层建筑物,院子不大,却有一条可供入住者散步的小径。一棵粗大的长青树下,突兀出一块岩石,岩石上凿刻了两个大字、三个小字:“美庐?中正题”。表达的是蒋先生对夫人的敬爱之意。今日“美庐”换新主,自然是重新油漆、新铺地毯,并在屋顶及四周墙上扯上了电网。据说还是根据毛泽东特意吩咐的意思,床铺、桌上、木头床里、书桌上安放着的文房四宝,以及蒋先生某年寿辰时,云南军人所敬献的一枝足有一米长的大象牙雕,都要保留在那里。如今是毛泽东住在楼上,坐蒋介石坐过的椅子,用蒋介石用过的写字台,睡蒋介是睡过的大木床。满足了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占领欲。原先宋美龄女士住在楼下,一应家具陈设,倒比楼上要洋派阔气得多。如今只好留着,等江青同志来住。江青仍在杭州养病。她在党内没有职务(她在电影局挂了个艺术顾问,顶多算个处级干部,还要受到周扬、陈荒煤、袁牧之等一流人物的冷落,她早恨死他们了)。你们闹闹哄哄地开“神仙会”,老娘才不来看风景呢。不如留在西子湖畔,白天划划船,晚上看看越剧演出,听听浙昆、评弹。闷了,就召幸在上海的老朋友郑君里等人来此谈谈心……
张毓凤的小行军床仍是在主席的卧室门口。
在长沙熬了好些天的酷暑,上了早晚都要穿夹衣御凉的庐山,满眼青山绿树,满耳百鸟啼鸣,溪流叮咚,张毓凤真如进入了神仙之乡。
毛泽东好游泳。庐山上有座小湖泊,称为庐湖,因庐湖水太凉,江西省委书记方志纯等人考虑的十分周到,早已在离“美庐”不远的开阔地带,面对着庐湖,修建了“庐林一号”大院,内辟恒温室内游泳池,专供“伟大领袖”午休及下午游泳,晚上则返回“美庐”住宿。
是夜,毛泽东早早地睡下了。他让楼下的值班秘书谢绝了一切拜会、求见,包括少奇、朱德、恩来在内,统统不见。邓小平小个子打球折了腿,留守北京,不上山了。这山上的气候,真如苏东坡所言,高处不胜寒了。关闭了门窗睡觉,还要盖青布印花被褥。
主席,您身上都是些痱子,咱替您敷点粉?
小凤,悉听尊便……
看看都烧档了,怪您太胖。
啊啊,多有不便,是不是?
咱啥时候要过你,都是你自己龙威虎猛的……
好,龙威虎猛这个成语用得好……过两天,我要安排一个人上山。
谁呀?
红军女英雄……贺子珍同志。
张毓凤明白了,“主席”想见自己的前夫人贺子珍。说是由于江青同志每逢听到“贺子珍”
三个字,就会又哭又闹,吵个没完,搞得主席心神不宁,所以贺子珍自一九四九年从苏联回国之后,一直进不了北京,只好住在上海养病,跟主席也只见过一面……毓凤懂得主席的苦衷,他要掌管全党、全国、全军的大事,不能为了这类家庭小事而影响了自己的威信。毓凤偎依在主席的身旁,她柔软的手指,传出温情的讯息:主席,您生活也真不容易,咱小女子,只给人温存、体贴,咱甚么都不怨,咱甚么都满足你,只要你生活的轻松、自如些。
过了两天,中央工作会议开幕之前,毛泽东让秘书找来江西省委书记方志纯,委托他去办一件私事,并特意说明:不要对外张扬。说着毛泽东把一封信交给了方志纯。方志纯抽出信纸匆匆一看,立即明白了,让他去接贺子珍上山。
中央工作会议的第一阶段是分组讨论。按大区分成西北、东北、华北、华东、华南、西南六个大组。党中央负责人也分头下到各组去,放言高论,颇有一点大鸣大放的气氛。毛泽东本人是很少下组去讨论的,有时干脆连大会也不参加,交由刘少奇他们去主持。他一般上午浏览各组的发言简报,了解会议动态,中午睡觉,下午游泳,晚上跳舞。跳舞真是个活动筋骨的好节目。庐山这地方也真不错。还有那么多美女,都争抢着跟他这个“伟大领袖”跳舞。
有位身材高挑的美女,甚至在他的耳边说:跟您跳一次舞,是我这一辈子的幸福。自然,跳舞之后,“伟大领袖”便拉了她去休息室个别谈心……
张毓凤有个最大的长处,就是从来不知有嫉妒二字。她很明白,自己的职务,只是主席的生活护士,她也没有争风吃醋的资格。又过了些天,每到上午,主席看过秘书组呈送上来的各组发言简报,就面有愠色,甚至大为恼怒。七月十四日,主席收到了彭德怀元帅的一封厚厚的信。这一来,主席就更加心绪不安了。有一回,甚至把她也拉了过去。
小凤,你看看,各路诸侯都要造反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加上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是闹得人神共愤、怨声载道了……农村在饿死人,城市供应短缺,知识分子牢骚满腹,民主党派压而不服……本人这次是要四面楚歌、败走麦城了!
张毓凤不懂何谓“四面楚歌”,何谓“败走麦城”,只知道都是不祥之物。
主席,甭急,甭急,咱工人农民拥护您,跟定了您……
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不相信各路诸侯就能成甚么气候……你叫田家英去通知康生,让他来我这里一谈。
张毓凤立即去楼下打电话找田家英。她很尊敬田家英副主任,又年轻又英俊,又有学问。她不喜欢主任杨尚昆,方头方脑,装出一副笑眯眯的脸盘,象是暗藏着凶狠劲。
张毓凤十分懂事,凡是主席找重要人物来谈话,她上茶之后,便退到外间去。党和国家的机密大事,她自觉地与之规避。她已发现,凡在主席身边工作的人,都有这个自觉。
她内心里十分讨厌康生,又有些害怕康生。康生的长相就像个奸臣,尖下巴,翘下颌,苦瓜脸,凸额头,金鱼眼上架着一副厚眼镜,整个脸要比一般人长出四分之一,平日总是阴沉沉紧绷绷的。但每次到主席这里来汇报工作,却拘搂着身子,满脸鬼堆着笑容。可是他一笑起来,两边的眼角上,就会扯起几条深深的鱼尾纹,一直拉到耳根上去。
人不可貌相。这样一个人,听讲还是理论权威,中国共产党内唯一见过革命导师列宁的人。
毛泽东很是器重他,总是交给他最要害的工作。
这天,康生向主席汇报了许久。铃声响了,张毓凤进主席的书房添茶水。主席身旁的茶几上放着一迭文稿。主席已在文稿的第一页上批了一行字:“彭德怀同志意见书,印两百份,分发与会同志”。下面的落款是七月十六日。
康生手捧着笔记本,见张毓凤进来,便停止了汇报。主席催促说:
继续讲下去,这是我的小张……我这里不至于祸起萧墙的。
康生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看张毓凤。张毓凤只顾着添茶水,倒烟灰缸。他们吸烟吸得真厉害。只听康生操着略带山东口音的普通话说:
近些日子,常到彭德怀同志住处聊天、熬到深更半夜的有周小舟、周里、滕代远、贾拓夫、李锐……张闻天同志也参加了两天。前天,在彭德怀同志处议政的,又增加了黄克诚总参谋长……
是的,主席明察秋毫,一眼洞穿,他们就是搞军事俱乐部,文武合璧……主席刚才提到祸起萧墙。李锐可是在主席身边工作的。还有乔木、家英这些秀才们,最近私下里也有不少高论……
毛泽东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了。
康生察言观色,住了口。
你在哪个大区参加讨论?
华东组。
你到西北组去几天吧。那里最热闹了,彭德怀、张闻天,都在西北组嘛。张闻天一次发言三个小时!比他在延安当总书记、发疟疾时候讲话还多。这些天来,我是硬着头皮,听任各路诸侯们放言高论,把大跃进三面红旗说得一团漆黑,骂得体无完肤……好在自信人生四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庐山不曾慕沈阳,地球不会停止转动……谢谢你的系统还在为党工作。记得在延安时,我就跟你讲了,向蒋委员长学习,我也要有个戴笠,搞一个内务系统……果然有用。
康生收住了脸上的笑意,忠诚地望着毛泽东说:自我接手社会情报部那天起,就随时准备为主席、为党的安危粉身碎骨,死而后已。毛泽东一动不动地看着康生,眼神里有些赞许、期望地说:
好,好。在阶级消灭、国家机器消灭之前,也只好如此了。列宁手下有捷尔任辛斯基,斯大林手下有贝利亚。列宁死后,捷尔任辛斯基被谋杀,历史很可疑,斯大林一死,赫鲁晓夫一伙上台,首先就对付贝利亚。放心,只要我在,就绝不允许中国党出赫鲁晓夫,走苏联党的老路……你看,你看彭德怀、张闻天、黄克诚他们的背后,还有没有大人物?
恕我半捏的……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不说为妙,不说为妙。
康生同志,你还跟我卖关子?嗯?为我谋,而不忠乎?
我、我斗胆地说一句,要有的话,就是我们的另外那位主席同志。他给本次会议定的调子:
成绩讲够,问题讲透……我只是一种直觉。我参加党三十多年了,当然不希望……
他?不可能。今年五月份,我才让他当了国家主席嘛。毛泽东思想这名词,是他最早提出来的……当然,我也提议你担任了《刘少奇选集》编辑委员会主任,看来,他倒是个适当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