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齐鲁之难
在上世纪 60 年代任中监委处长的李坚,当年曾到河南、安徽等省对大饥荒作过调查,他对我说,山东是饥荒最为严重的省份之一。1999 年,我到烟台养马岛讲完课就到济南,在朋友的帮助下,查阅了 60 年代的历史资料。经过几天查阅,有一些收获,但觉得我看到的资料还不够完全。山东大饥荒的情况,有待档案开放后,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我只能根据现有的资料写这一章。
一、批判赵健民,大反右倾
山东也像其它省一样,“大跃进”也是以政治大批判开路的。山东批判的对象是省委副书记兼省长赵健民。
赵健民,1912 年生于山东聊城冠县。1932 年入党。1933 年,中共山东省委书记叛变,全省的党组织遭到破坏。赵健民也被捕,山东军阀韩复渠对他亲自审讯,他没有屈服。赵健民出狱后,和姚仲明等重新联络了地下党,恢复了山东党组织。在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以前,赵健民任中共济南市委书记、山东省委组织部长等职。在解放战争中,他任第二野战军 17 军军长兼政委,带领大军直入大西南,把国民党的军队赶出了贵州省。1949 年后在西南局主管交通,主持修建了新中国第一条铁路――成渝铁路。后任铁道部副部长。1955 年任山东省长,大跃进时,任山东省委书记处书记、省长。1958 年因对浮夸风不满被扣上了地方主义、分散主义和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
山东省委的第一、第二把手都是从华东局调来的。赵健民是山东的老革命,在山东必定有较深的人事根基。是这位老革命对新来的上司不够尊重呢,还是外来的上司畏于赵健民的地方势力呢?也许二者都有,他们之间是不够协调的。赵健民是敢说真话的人,恰恰在这一点上被新来的上司抓住了把柄。帽子是现成的,而且是致命的――右倾机会主义,再加上地方主义和分散主义。其实,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只不过是对毛泽东的“三面红旗”说了一些真话,地方主义只不过是对中央派来的上司不够顺从。
1958 年 10 月 21 日,山东省委发出通知,在全省基层组织批判赵健民,向全体党员传达。省委认为,“自 1956 以来,赵健民同志一直抹杀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巨大成绩,成为反‘冒进’、夸大落后面的代表人物,处处和省委唱对台戏”。“1956 年 8 月,在一届四次人代会期间,赵乘舒同、谭启龙同志不在济南的时机,在人代会工作报告中,却完全否定工作中的巨大成绩,集中工作中的缺点,搜集落后面材料,大肆揭露和批判工作中的缺点,反对省委‘冒进’。”
2001 年 12 月 14 日,本书作者在北京交道口南大街 76 号赵健民的家中,见到了这位老人。当时他已经 89 岁了,身穿兰色化纤旧中山装,头戴一个大皮帽子。我到他家门口时,他扶着拐杖站在街边看着我,我以为是一位退休工人,没搭理他。我进他家,他才跟着进来。经他夫人杨瑞波介绍,我才知道他就是叱咤风云的赵健民。在他家简陋的客厅里,我们聊了起来。他首先谈到他和舒同的关系。他说:“舒同是个知识分子,是江西抚州一个学校毕业的,爱好书法。是从新四军来山东的。我到山东后舒同约我谈话,我们是在办公室外边操场上谈的。我谈了山东情况,谈了我的认识和我的意见,希望在他的主持下把山东工作做好。舒同说,你谈得很好,但我觉得你还没有和盘托出。我说,我实实在在地跟你讲了,你还感觉我没有和盘托出。他怀疑我联系地方干部孤立他,不支持他。我说,舒主任,我已经实事求是地向你讲了我的意见,再不能编一个‘盘’向你‘托出’,看以后的事实考验吧。”
为了建立高度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毛泽东对在省里有较深人际关系的干部倍加防范,在广东、山东、甘肃以及其它省份,都批判过“地方主义”,用外来干部钳制当地干部。赵健民在山东很有威望,当然是要防范的。毛泽东就是利用舒同来防范赵健民。
赵健民在接受我的访问时说:“1958 年大跃进,有全国的影响,寿张县西边有个范县,济南这边又有过高产卫星。这股风越刮越大,更大的卫星也出来了。我也是农村出身。知道这么高的产量做不到。高世贵是跟我一个村庄的,当时是支部书记,我问他亩产这么高行吗?他说做不到。我到农村考察,下面组织农民跳秧歌,我不高兴。我也到范县看过共产主义,是假的。舒同这个人,你越说好,他越高兴;你说实话,他不高兴。舒同在南郊宾馆盖了七栋小楼,毛、刘、周、朱、陈、林、邓,一个一栋。我当省长时修了泰山普照寺,批判我时还是一条罪状。1958 年撤了我的省长,让我到济南钢铁厂当副厂长。济南钢铁厂搞扩建,需要材料,南郊宾馆盖别墅也要材料,我只好把材料让给他。
“山东饿死人不少哇!仅惠民地区就死了 60 万。后来薄一波对我说,山东饿死了 300 万人。”说这句话时,赵健民满脸沉痛而严肃。
除了批判赵健民以外,省委书记处书记李广文、省委常委兼副省长王卓如也受到批判。全省农村开展了两条道路斗争运动。在济宁地区,“各地区都进入了大鸣大放阶段,大字报都贴了上千张,意见鸣了几千条,情绪很热烈,气氛很紧张。”与此同时,在全省各地乱拔“白旗”,乱扣帽子,成批地撤换干部和开除党员党籍。据山东省济宁地委监委不完全统计,济宁地区从 1958 年 7 月进行整风补课以来,到 1959 年 4 月,当作“白旗”拔掉的就有 26000 多人。1959 年 4 月,中央监委转发一份报告中对济宁乱“拔白旗”提出了批评。中央监委在转发告的按语中指出:“‘拔白旗,插红旗’是一个生动形象的口号。有一些地方干部,没有弄清‘白旗’的概念,就到处乱扣‘白旗’的帽子,那些带有急躁和惩办情绪的人,更把‘拔白旗’变成强迫命令、惩办干部的工具,少数坏分子则乘机制造混乱。今后处理犯错误的党员干部,一般不要提‘拔白旗’,要实事求是地根据其犯错误的性质,是什么性质的错误就按什么性质处理。”
但是,中央监委的批评并没有扭转山东左倾狂热,因为这种狂热来自中央。
二、毛泽东、刘少奇给山东鼓劲
河北省有徐水县的共产主义热潮,河南省建立了第一个人民公社,又放了那么多“卫星”,与这两个省相邻的大省山东,却没有他的邻省热闹。毛泽东到这个省鼓劲了。
1958 年 9 月 5 日,毛泽东乘专车到济南,下午 3 时左右,召见省委第二书记谭启龙、省委书记裴孟飞、军区司令杨得志到车上谈话。谈话要点如下:
下午 3 时到 4 时的谈话。
毛问谭:你们这里有没有干劲?
谭答:干劲有,但不够齐一。
毛:要经过辩论,什么也不做,搞他三天。
谭回报:今秋准备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结合秋季增产和明年跃进计划,进行大辩论,起码搞五天。
毛:五天多了。可以先辩论两天,到地里生产一天,再回过头来辩论一天,不经辩论,主意是你们出的,群众就不会自觉地积极起来。
谭:我们按主席的指示办。
毛:山东跃上来了没有?
谭:跃是跃上来了,但比河南、河北兄弟省差一些。
毛:去河南开一次现场会,往返几天?
谭:一周时间。谭告,寿张县今年可以亩产双千斤,争取 3000 斤。
毛:去年四级干部会时你们急于收场嘛,急于将李峰暴露嘛,你们只贴了 2000 张大字报,贴他一万张就好了。
我到江苏去看时,他们开四级干部会,贴大字报几万张,印了十本。他们的口号是:帮省委整风。开始大家不敢讲,以后闷不住,妖魔鬼怪都出台。你们不让人家出台。
谭:现在除了赵健民的问题以外,省人民委员会以王卓如为首的右倾反党集团的问题已经解决。
毛:如何解决的?
谭:在机关大鸣大放,大字报揭露王卓如包庇右派,搞独立王国,一直反对省委的冒进,甚到造假帐,搞两本帐,粮食紧张时隐瞒粮食不报省委。
毛:那是王卓如搞的还是赵健民搞的?
谭:地方主义头子是赵健民。
毛:他有报告没有?
谭:他领导的专案小组有一个报告。还有去年的二中全会上主席作了七条指示以后,还作了反“冒进”的报告。
毛:讲那七条时我是温和派。那时没有事实,人家不服,以后有了马鞍形,人家才服。同时,那时国际上有波匈事件,党内不宜公开分裂。
那时人们吵学生招多了,其实多招一点有何不好,不必反对嘛!那时说工人招多了,现在还是不够嘛!增加工资是多了一点,这也没多大关系。去年招生少了,到处哇哇叫,今年又不够了。南宁会议是去年八、九、十三个月跃进以后开的。问题解决得较好,成都会议、武昌会议又发展了,可惜你们没参加。
谭:赵健民的报告也像潘复生那样,讲阶级斗争熄灭,讲敌我矛盾退出历史舞台。
毛:他自己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你们现在有几个书记?四个书记下台了。师哲怎么这样坏?他学的是苏联贝利亚那一套,惨无人道!
参观水稻、棉花时,毛问了很多问题,谭一一作了回答。
参观回来在车上毛又对谭说:“三年赶上英国,再加四年,苦战七年赶上美国!但是不要对外宣传,这会使帝国主义害怕。”
这个谈话记录存山东省一个资料馆里。我回北京以后发现时间不对,9 月 5 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上发表讲话,不可能在山东视察。《叶子龙回忆录》记载毛泽东“8 月 9 日在山东农村视察”,8 月 13 日《人民日报》上有毛泽东 8 月 9 日视察山东农村的报道和讲话摘要。但报纸上的谈话摘要中和山东省资料馆这份记录稿中的内容不同。不过,报纸上发表的中央领导人讲话和实际不同的事是常有的。可能是我把 8 月 9 日错抄成 9 月 5 日,也许 9 月 5 日毛泽东又视察了山东。看了这个谈话记录摘要,毛泽东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还是要反右倾,还是要鼓干劲,要把群众的热情鼓起来,三年赶上英国,七年赶上美国,还要“引蛇出洞”鼓动人写大字报“让妖魔鬼怪都出台”。山东的干劲终于鼓起来了,赶上了河南,河北。然而,干劲鼓起来以后,出现的却是“五风”,这是毛泽东没有预料到的。
刘少奇比毛泽东早一个多月到山东。1958 年 7 月 14 日到 18 日,刘少奇到山东省寿张县视察,他参观了台前社亩产将达 3 万至 5 万斤的玉米,3 万至 5 万斤的谷子,30 万斤地瓜和宏伟社亩产 15000 斤籽棉的丰产后,赞扬他们说:“你们压倒了科学家,他们没敢想的,你们做到了,这是个革命。”报导说:“少奇同志还非常关心共产主义生活方式萌芽的出现。他说,现在有的地方组织了公共食堂、托儿所、缝纫组等等,使家务劳动社会化。”
1958 年 8 月,刘少奇派人到山东寿张县进一步了解那里的高额丰产情况,写回的调查报告说:“今年寿张县的粮食单位产量,县委的口号是‘确保双千斤,力争三千斤’,但实际在搞亩产万斤粮的高额丰产运动,一亩地要产 5 万斤、10 万斤,以至几十万斤红薯,一亩地要产一、两万斤玉米、谷子,这样高产的指标,当地干部和群众,讲起来像很平常,一点也不神秘。一般的社也是 8 千斤、7 千斤,提 5 千斤指标的已经很少,至于亩产一、两千斤的根本没有人提了。就是这篇报告提出了著名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主观唯心论的口号。
中共中央地位最高的两位领导人对山东如此鼓劲,山东在“大跃进”中自然不会落后。
三、山东的“五风”有特色
批判右倾思想以后,大跃进狂潮叠起,青壮劳力都去炼钢、修水库去了,1958 年全省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四分之三。1959 年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夏粮长势很好。但既然四分之一以上土地没有播种,老天爷白帮了忙,应该丰收的夏季作物反而少收了十几亿斤。8 月开了庐山会议,批判右倾机会主义,于是又“大办水利”。“从 10 月下旬开始,全省 700 万青壮劳力开上水利工地,到 12 月初达到 887 万人。甚至在 1960 年春夏农村经济面临崩溃、严重粮荒笼罩全省时,仍有数百万农村劳力不搞春耕春种、夏收夏种,而去大搞水利工程。”田地只好抛荒,“1959 年、1960 年两年,全省共荒地 5000 万至 6000 万亩。”
山东的大跃进是很有声势的,以泰安地区为例:
1958 年 8 月 泰安境内各地农业社大办公共食堂,农户停止自炊,一律免费入公共食堂就餐。1959 年 1 月,中共济南市委在泰安召开会议部署发展公共食堂,各地办食堂再兴高潮。泰山市、泰安县 14 处公社 388 个核算单位,建公共食堂 2610 处,就餐人数 76.65 万人,占两县市总人口的 98%。
1958 年 9 月 29 日 全地区动员 144.95 万人(占全区整半劳力的 80%)参加省委部署的钢铁生产“淮海战役”。各县主要负责人到工地召开誓师大会,分采矿、运输、建炉、冶炼几路大军。铁矿共有 6 家,矿工 5000 余人。投产的各种小土炉 19758 座,还有各县发动群众搞起的土坯炉、水桶炉、大窑坩锅炉、烧缸炉等计 462983 座。日产铁由 44 吨达到 5.93 万吨,泰安、肥城放出日产千吨“卫星”。
1958 年 9 月,中共泰安地委下发《关于办好人民公社的几点意见》。全区始办人民公社。至 1959 年 1 月,境内建成人民公社 103 处,入社农户 102.69 万,占总户数的 98.2%,入社人口 412.32 万人。人民公社多是数乡并为一社,其规模 5000~10000 户。实行工农商学兵(民兵)相结合的“政社合一”体制,下设生产大队。办社初,提倡“一大二公”,无偿平调各生产大队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至 1959 年,全区共平调各类生产资料和财物总值近 2.5 亿元。
在大跃进狂潮中,全省括起了“五风”: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特殊风,生产瞎指挥风。以下内容除了注明出处以外,主要摘自曾希圣 1960 年 10 年 12 月 16 日在山东省五级干部会议上的报告,这个报告存山东省档案馆。
共产风 共产风集中表现在对财产“一平二调”,平,即平均分配;调,即无偿调拨,当时简称“平调”,即充公。
山东省的“一平二调”有四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什么东西都平调。劳动力、资金、土地、山林、房屋、车马、机器、作坊、农副产品、建筑材料、锄头、镰刀、铁锨、猪、鸡、鸭、水桶、灯笼、尿桶等大大小小的财产,都随意从群众家里拿走。章丘县群众说:“切菜板子刀,扁担勾子梢,杈把扫帚锨,犁耙绳索鞭,下至黄泉,上至青天,都可以随便调走。”也有人说:“一平二调就是抢劫。”
第二个特点是干什么事情也得用“一平二调”的手段。大办钢铁,兴修水利,办社工业,搞丰产方(即在一块土地上搞高产试验),办红专学校,办养猪场,办食堂,办托儿所,办展览馆,开现场会,干这些事所需要的一切,都从生产队和社员家里无偿调走。
第三个特点是,搞“一平二调”的不仅是公社干部,上至省级、县级,下至生产大队、生产队,都搞平调。上级平调下级的财产,公家平调农民的财产。
第四个特点是,“一平二调”风不是只颳一阵子,而是连续不断地颳。自 1958 年以来,连续三年,越颳越猛。日照县刮了 15 次,玉莲县洪凝公社颳了 29 次。寿张县张秋大队社员说:“三年来有五次大清剿:第一次是军事化大搬家,清剿家庭用具;第二次是大办钢铁,清剿铜、铁、锡;第三次是倾家荡产大投资,清剿社员财产;第四是反瞒产私分,清剿生产队的粮食;第五次是 1960 年春恢复食堂,清剿社员家里的粮食。”多次清剿,生产队、社员一贫如洗。
共产风除了“一平二调”以外,另一个方面是随意合并生产队,打乱基本核算单位。1959 年冬到 1960 年春,合并了 30%的生产队,由此被牵动的生产队占生产队总数的 60%。有的公社的规模三年变了五次。农民说:“今年变,明年变,哪有心思搞生产。”
共产风的第三个方面是在分配上破坏按劳取酬原则,公社按照浮夸的产量过多地扣留公积金,不少社、队连续几年没有分配,社员没有拿过工资,没有分过东西。
浮夸风 1958 年全省粮食总产量上报 800 多亿斤,后来落实到 380 亿斤,最后落实到 287 亿斤;1959 年粮食总产量上报 400 多亿斤(原来是 420 亿斤,书记裴孟飞建议上报 320 亿斤,舒同不听,报 400 亿斤),后来落实为 270 亿斤,后来又说是 243 亿斤。1960 年省委计划粮食产量 550 亿斤,各市、地委报的数字是 374.74 亿斤(亩产 405 斤,粮田面积 9261 万亩),比省里计划减少了 31.9%。后来说落实为总产量为 182.34 亿斤(过秤入库 174.97 亿斤,其余为自留地、十边地的收入),实际只有 160 亿斤。
寿张县第一书记刘传友,1958 年上报平均亩产 5000 斤,总产 31 亿斤,实际亩产只有 297 斤,总产量只有 4.05 亿斤。1959 年上报平均亩产 700 斤,总产 8 亿斤,实际亩产只有 298 斤,总产量只有 3.6 亿斤。这个县的农村工作部长,不同意浮夸的产量,讲了真话,被加上了“反对三面红旗”的罪名,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粮食浮夸造成了一系列恶果。一是造成了农业已经过关或问题不大的错觉。因而各方面事业的计划安排都跟着这个吹得过高的“基础”而膨胀起来,结果超过了负担能力。以水利建设为例,全省原定 1960 年修建大中型 37 座,结果 1959 年冬到 160 年春,一个浪头就上了 122 处,800 万人上阵。第二个恶果是把穷日子当富日子过。1958 年是少有的丰收年,但由于粗收浪费,放开肚皮吃,结果 1959 年春天就出现了粮食紧张。1959 年收成仍然不错,但由于估产偏高,仍把穷日子当富日子过,到了 1960 年春,又发生了上年更加严重的紧张局面。这个报告没有说,即粮食产量浮夸造成了粮食的高征购,农民的口粮都拿走了,这是最为重要和恶果。
命令风 在山东省很多地方,对社员强迫命令也成了一股恶风。
强迫劳动,大搞通宵夜战,分配过重的劳动,不顾社员死活。
强令摊派,寿光县收购鸡蛋任务层层往下派,不养鸡的也得卖蛋。这个县寒桥公社洛东二小队 36 户,只有一户养鸡,却强迫 31 户社员卖了 103 个鸡蛋。
强迫社员投资公社办的事业,逼得社员扒坟、卖家具,寿张县全县为此拆房 53000 间,扒坟 38000 多座。范县拆老百姓的房子、挖老百姓的祖坟,用拆来的砖瓦盖大礼堂、迎宾馆,盖大办公室。平民百姓哭哭啼啼,拆房挖坟的热火朝天。
乱批判,乱撤换干部,对完不成任务的,不浮夸的,就扣上“右倾保守”、“不听党的话”、“没有全局观念”、“和党唱对台戏”等政治帽子,被辩论、斗争、撤换、处分。五莲县洪凝公社自 1959 年以来,撤换基层干部 192 名,经调查,其中撤换错了的有 80 多名。郭林大队的小队干部撤换了 60%,全队 54 名党员都当过干部,都被撤过职。
对强迫命令稍有不顺从的就打骂和刑罚。枣庄市阴平公社南庄生产队队长孙某,全村挨过他打的人有 173 名。社员张同云死了小孩没有即时报告撤户口,就停口粮 10 天,一家 8 口被饿死 4 口。益都县郑母公社副社长刘某打了 40 多人,群众称他为“刘百害”。寿光县对群众的刑罚有:绑、押、打、冻,拔胡子、拧耳朵、不给饭吃、坐老虎凳、拨肋骨等。1960 年 1 月到 7 月,这个县被迫自杀的社员有 688 人。
寿张县石佛公社雷庄大队专门成立了打人执法连,连长范某一个人就打了 70 多人。供销社干部李某在修猪场时一夜就用木柴打了 60 多人。这个公社根据重点调查,打过人的干部占 30%-70%,社员因挨打而上吊的死 6 人,自杀未遂的 11 人,伤重致残和发病的 24 人,外流人口 4000 多人中也有部分是因为受不了打而出去的。位海生产队共有 52 个小孩,在大兵团作战时,干部不让妇女回家喂奶,不能抱小孩看病,因而死了 37 个。
干部特殊风 在群众没有饭吃的情况下,干部却大搞特殊化。昌乐县朱田公社党委规定,商业部门的东西要优先满足公社党委的需要。公社党委 50 人,从 1960 年 3 月到 8 月,就吃肉 1360 斤,平均每人 27 斤。1960 年 10 月 12 日,共青团山东省委孙继文、潘昭锡给省委写信,反映莱芜县的特殊化问题,其中写道:“县委五个书记除了田书记经常到食堂买饭和大家一起吃饭外,其他书记都在食堂单炒菜吃。每餐至少一个细菜,细粮随便吃。第三季度机关停止供应猪肉以后,每个书记每月发猪肉 5 斤。据说第一书记王某每月发猪肉票 30 斤,他爱人赵华(副县长)每月 20 斤。今年国庆节、中秋节,县商业局批给县委食堂猪肉 40 多斤,书记每人分 5 斤,每个常委分 2 斤,剩下很少一部分才给其他机关干部吃。这次过节县商业局送给书记、县长每人一箱子食品,价值二三十元。这实际是送礼,不过是交钱而已。”
瞎指挥风 在农业生产中不尊重农民的意见,不尊重科学,全凭上级领导干部的主观意志办事。生产队里种什么,种多少,怎么种,什么时候种,甚至禾苗的密度多大,农民没有发言权,生产队长也没有发言权,全由公社领导或县里领导人发号施令。农民明明知道按他们的号令做不行,也不能说。谁要是说了不同意见,谁就会被辩论,被批斗。这样的事例几乎每个公社都有。
山东的“五风”不是曾希圣第一次揭露的,1960 年 3 月,山东省召开了有 12000 人参加的六级干部会,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在会上的报告中也曾批评过“五风”问题。山东省六级班干部会议秘书处 1960 年 3 月 21 日编印的《会议情况》中,介绍了舒同报告内容。毛泽东 3 月 22 日、23 日,对《会议情况》第一期和第二期作了批示,指出在一些县、社中,“共产风、浮夸风、命令风又刮起来了。一些公社工作人员很狂妄,毫无纪律观点,敢于不经上级批准,一平二调。另外还有三风:贪污、浪费、官僚主义,又大发作,危害人民。”“对于这些人,应当分别情况,适当处理。教育为主,惩办为辅”,“平调方面的处理,一定要算帐,全部退还,不许不退。对于大贪污分子,一定要法办。”
但是,一直到 1960 年底,舒同撤职以前,“五风”还是十分严重。
四、山东省粮食产量和征购
据国家粮食部 1962 年提供的几个的报表中的数字,山东的粮食情况如下表。这是最后的实绩数,在当年年度,还有一个讨价还价过程。
表 8-1:1957-1961 年山东粮食情况(单位:表中未注明者皆为亿斤)
1957 | 1958 | 1959 | 1960 | 1961 | |
---|---|---|---|---|---|
原粮产量 | 242.10 | 287.00 | 243.00 | 182.34 | 180.00 |
贸易产量 | 210.52 | 249.57 | 211.30 | 158.55 | 156.52 |
征购 | 51.04 | 61.82 | 74.69 | 29.57 | 42.95 |
销售 | 55.66 | 71.42 | 66.73 | 45.44 | 40.93 |
净拥有 | 215.14 | 259.17 | 203.34 | 174.43 | 154.50 |
总人口(万人) | 5373 | 5422 | 5373 | 5188 | 5265 |
人均净拥有(斤) | 400.41 | 477.99 | 378.45 | 366.22 | 293.45 |
资料来源:产量、征购、销售数据取自 1962 年 8 月 25 日《粮食部计划司粮食资料提要》,总人口数取自《中国人口.山东》。
表 8-1 中的计算有两点说明(参看本书第*页“祸起中原”――页码待定稿后由编辑定)。表中的净拥有粮食其用途包括:口粮,饲料,种子,工业用粮。后三项扣除净拥有的 30%为口粮。
从表 8-1 中可以看出,大跃进年代,山东粮食产量大幅度下降。1957 年粮食产量 242.10 亿斤,1961 年只有 180 亿斤,三年减少了 62.1 亿斤,即减少了 25.66%。在产量下降的同时,征购却大幅度增加,1959 年度产量比上年下降了 44 亿斤,但征购比上年却增了 12.87 亿斤。1960-1961 年征购下降是不得已的事,因为这时农民大批饿死,想征也征不上来。
表 8-1 中的粮食产量还包括农民自留地和“十边地”产的粮食。例如,1960 年的 182.34 亿斤,实际过秤入库的只有 174.97 亿斤,其余 7.37 亿斤是农民自留地和“十边地产的粮食。
1958 年是少有的好收成。但由于劳动力都去搞大办钢铁和上水利工地,秋收劳动力很紧,收割、打场都很粗糙,浪费很多,丰产不丰收。由于浮夸,误以为粮食很多,秋收后放开肚皮吃了一阵子。结果,还不到 1959 年春,粮食就紧张得很。卫生部报告,1959 年“入春以来,肿病又有上升趋势,涉及面也比较广。其中山东最为严重,1 月至 4 月 10 日,发生肿病人 77.9 万多人。死亡 618 人,仅 4 月 1 日至 10 日,即发生肿病人 17.3 万人。”在这期间,山东省委还不承认没有粮食,认为是生产队把粮食藏起了,有的县开始搞瞒产私分运动。1959 年 3 月 8 日,舒同在发表了《当前人民公社中的一个关键问题》,其中写道:
当前最突出的现象就是,在 1958 年粮食大丰收以后的粮食、棉花、油料等农产品收购,至今还有一部分没有完成任务,除了灾区以外,全省各地几乎普遍发生瞒产私分、大闹粮荒,油料、猪肉、蔬菜“不足”的风潮,其规模之大,较之 1953 年、1955 年那两次粮食风潮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往往是那些大丰收的地方闹得反而愈加严重……这是怎么回事呢?原因虽然很多,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毛主席向我们指出的,应从我们对农村人民公社所有制的认识和我们所采取的政策方面寻找。
舒同在这里不认为没有粮食,他还坚信原来浮夸报上来的产量,认为还是大丰收。粮食哪里去了?他没有说在粮食问题上两条道路的斗争,但认为由于所有制的原因,生产队、农民不愿意把粮食拿出来。这也是反瞒产私分的理论根据。这不是舒同的创造。2 月份,毛泽东对广东雷南县反瞒产私分经验的批示是 2 月 22 日,毛泽东批示《经济消息》发表的《是粮食问题还是思想问题》的文章是 2 月 28 日。舒同的文章说瞒产私分的根本原因在于所有制的观点都是来自上述毛泽东的批示在。在极权制度下,上面一呼,下面百应。作为封疆大吏,不应是不行的。同全国各地一样,不管是不是所有制造成的,舒同也是大搞反瞒产私分,广大农民受害很深。
惠民县搞得最厉害,召开了全县五级干部会,把瞒产私分提到两条道路斗争的高度。省委总结了惠民县反瞒产私分的经验,舒同亲自对这个经验作了批示,从而在全省开展了以反瞒产私分为内容的两条道路斗争与社会主义教育。各社队,村庄,都翻箱倒柜,搜查粮食。
1959 年收成也不算坏,还是浮夸,认为有粮食,一段时间把穷日子当富日子过,到了 1960 年春节,就闹起了粮荒。
1960 年按 220 亿斤产量安排:种子 30 亿斤,饲料 20 亿斤,农村口粮食 130 亿斤(包括统购返回 15 亿斤),征购 55 亿斤。以上说的种子、饲料是在最低限度上又打了折扣,实际是不够用的。农村口粮 130 亿斤,全年平均每人只有 270 斤,每天只有 12 两(老秤,16 两为一斤,12 两即 0.75 斤)加上麦收以后多吃了一点,从 9 月 20 日到明年 6 月中旬,每人每天只有 10 两多一点粮食。加上地区不平衡,约有 1000 万人每天只有 8 两(即半斤)左右粮食,而且主要还是地瓜折粮。征购 55 亿斤也很紧:农村统销去年 20 亿斤,今年只能安排 15 亿斤,城市和非农业人口统销 25 亿斤,这需要压缩城市和非农业人口,20 社办工业人口,加上降低标准(原来已经降了 2 斤,还有降低 2 斤)。这里列出的数字都是原粮,而且多数是白薯干、萝卜干、菜叶代替,经过各级干部克扣以后,远不是这个数字。山东省委这里的数字是计划数,表 8-1 中粮食部的数字是执行结果数。后者的产量和征购数都比前者小。
1960 年 7 月,山东农村公共食堂不断发生停伙,到 7 月上旬的不完全统计,六个地区(不包括青岛、烟台、临沂)有 5210 处食堂停伙。
1960 年 12 月 20 日,在粮食部召开的北方 15 省生活安排座谈会上,山东省粮食厅副厅长张春生发言说:粮食入库和分配全省已结束。到 12 月 20 日,已经过秤入库的粮食为 164.6 亿斤,估计今年粮食产量 180 亿斤左右,比去年总产量 274 亿斤减少了 94 亿斤。征购任务到 12 月 20 日已完成 42.8 亿斤(原粮,粮食年度),比去年征购实绩 70 亿斤少 27 亿斤。种子留了 23.8 亿斤,饲料留了 4.3 亿斤,口粮留了 93.39 亿斤,全省农业人口 4640 万人,平均每人一年 201 斤。从粮食厅的角度看,粮食总收入为 54.82 亿斤(其中:中央调给军粮 5 亿斤,调给种子 1 亿斤;华东支援 2 亿斤;征购 42.6 亿斤;1960 年 6 月底库存 4.22 亿斤)。粮食总支出为 54.70 亿斤(其中:统销 50.20 亿斤;军粮 1 亿斤;种子 1 亿斤;损耗 2.5 亿斤)。收支相抵后山东粮食库存仅有 1168 万斤。他说,这个盘子安排问题很大。统销 50.20 亿斤与各县要求销售的粮食差 2.5 亿斤。今年三四季度已销售出 19.1 亿斤,明年一、二季度吸剩 31.10 亿斤,比过去三年同期少 8.14-14.18 亿斤。
1961 年春,山东农村粮食情况:到 1961 年 4 月 20 日,全省农村口粮尚有 22.2 亿斤(其中农村留下的口粮还有 15.78 亿斤,国家返销 6.41 亿斤)。从 4 月 21 日到麦收的几十天内每人平均口粮 6 两多一点(16 进位,6 两相当于 10 进位的 3.75 两)。其中 5 两(相当于 10 进位的 3.125 两)和不足 5 两的占农村人口的 30.9%。口粮不足 5 两的县有:即墨,胶县,平原,枣庄等。要知道,这不足 5 两粮食还包括地瓜干在内。扣除各级干部多吃多占,到农民手中已经不多了。而这点粮食是从事繁重体力劳动的农民每天热量的唯一来源(那时没有油,没有副食)。这已经挨饿的第三个年头了。
四、馆陶事件
馆陶属聊城地区,后合并于冠县。“五风”对农村的摧残,由粮食问题上的浮夸而引起的高征购,把农民推向了饥饿的困境。从 1959 年春天开始,各地就有饿死人的情况。但地方官员怕担责任,不让向上反映。最早传出饿死人的情况是馆陶县。馆陶事件是怎么揭开的?1958 年 12 月,在党代会的时候,一位转业军人向中央写信,中央转到省委,省委转到地委,地委转到县委,县委不认账,地委也不认账。这位转业军人一告再告,最后他直接去北京找到门路告了状。中央知道了情况,有关部门打电话,指令认真处理。省委、省人委才派邓辰西、王斋去调查。调查组成员看到食堂停了伙,到处都有饿死的人,老百姓围着调查组的汽车哭。
从山东省委、省人委 1959 年 1 月 16 日的检查报告中可见一斑。这个报告说,自 1 月份以来,馆陶县食堂停伙、半停伙的状态正在发展。截至 1 月 10 日,虽然还没有来得及全面调查,很难举出准确数字,但这种情况已经遍及全县。全县 7 个公社已有 6 个公社有停伙、半停伙的村庄。其中以房寨、柴卜、魏塔寨三个公社最多。潘庄、北馆陶、八岔路三个公社次之。南馆陶公社虽然现在还没有发生问题,但现存粮食(包括地瓜干、萝卜干)也只能吃一个月。据各公社自报,全县 1195 个食堂,完全停伙的有 82 个(据群众反映,绝不止此数),半停伙的更多。很多食堂从中秋节后就没有见粮食,吃地瓜和罗卜干已经四五十天了。房寨公社芦里大队有 4 个食堂在去年中秋节后全部吃地瓜,11 月全吃萝卜,12 月 29 日停伙,直到中央转来人民来信后,才于 1 月 9 日、10 日两天开伙。
食堂停伙、半停伙以后,社员四处觅食,不能远出者就近拾冻地瓜、冻萝卜度日;能远出者到河北邯郸、曲周、大名等地投亲靠友,逃荒要饭。有的卖儿卖女,有不少姑娘、老太婆出门求嫁,不正常婚姻大量发生。有人偷盗、自杀。因饿和饿加病者死亡二三十人(这是大大缩小了的数字)。有的村劳动力全部逃光,生产停顿。
全县据不完全统计,自 1958 年 10 月以来,仅到邯郸一地逃荒的就有 13000 多人。检查组访问了 5 个公社的 20 多个村庄,所到之处,男女老幼哭诉饥饿,惨不忍睹。
县委按照自己估计错误的高产安排征购任务和社员生活,征购任务在先,社员口粮有名无实,或名多实少。食堂绝粮后有的叫社员自筹,有的干脆宣布:“愿拾,愿偷自己办。”本来没有粮食反而加紧“核实”产量,不报高产不散会,发动群众反瞒产私分、挖“老鼠洞”(即小仓库),挨家挨户搜粮食,搞得群众十分恐慌。
报告说,群众有三个不满意:
第一,对干部虚报产量不满意。这次检查组下去前,几乎各公社都开了会,不让群众向检查组反映情况,只许说产量高,吃得好,不准说吃不饱,没饭吃。“谁乱反映,谁就是反革命。”
第二,对干部不关心社员生活不满意。
第三,对干部强迫命令不满意。不少干部打人、骂人,强迫社员脱光衣服干活。不脱光就是没干劲。强迫社员彻夜劳动,冒雨劳动。有村庄强迫青年妇女脱光衣服劳动。群众反映,秋收烂在地里不收,却强迫群众翻地三尺种小麦。
一个星期以后,中共中央批转了山东省委、省人委的这个检查报告。中共中央在批转中写道:“1958 年全国受水旱灾面积是 4 亿亩,成灾面积 1 亿亩,其中 80%是旱灾。经过几年水利工程,旱灾规律已经发生了变化,老规律是成灾成片,易于发现;新规律是旱灾插花,容易忽视。在丰收地区往往有一些减产、或平产或增产不多的地方。如不注意,就容易在这些地方发生严重问题。”
从全国来看,馆陶事件是发现得较早的大批饿死人的事件,如果从这个事件中吸取教训、采取措施,可以减少其它地方的灾难。遗憾的是,中共中央并没有从这里看到全国性的大饥荒已经来临。从中共中央这个批示中可以看出,他们把馆陶事件当作个别事件来处理,并没有看到全局的问题,还强调自然灾害,根本没有从政策上检讨,这是酿成全局大祸的原因之一。
五、济宁事件
在馆陶盖子揭开以后,济宁的盖了也揭开了。根据上面批来的群众来信,省委第二书记谭启龙到济宁调查处理。
谭启龙于 3 月 21 日到达济宁,在济宁停留了 22 天。到了钜野、曹县、金乡、单县、菏泽、郓城等 6 个县,找了郓城、济宁第一书记谈了话,开了十几个座谈会,访问了一些农民,他的考察还是很深入、很全面的。3 月 23 日,他从钜野给给第一书记舒同的信中写道:
近三个月来,很多地方没有人干活,有的虽然下了地也是应付应付,效率很低,巨野一个队 24 个人一天只浇一亩麦子。全县 72 万亩耕地现在只了耕了 22 万亩……,牲畜死亡仍未停止,原有 23000 头,死了 5000 头,还有瘦弱的,现在能使用的仅有 2100 头。……巨野、曾县、曹县挖麦苗吃的现象相当普遍,有些丰产田的麦苗也被挖掉吃了。
郓城县发生抢粮库事件 130 多起,有一万多人参加,抢去粮食 19 万多斤。昨天早晨宋江公社又有 50 多人集合准备抢粮。
金乡县共 62 万人,据他们汇报,有 42 万人需要救济。前天往单县运的 29000 斤粮食,行至金乡被抢走了 13000 多斤,有 100 多人伪装成挖野菜的,见运粮车来了就一涌而上。
单县曹马公社前次四级干部会上报出瞒产粮食 650 万斤,会后只搞出 200 斤。大庄区一个生产队长报告瞒产 8 斤,回家后他就逃跑了。
这样的情况不是个别的。由于措施失当,生产没有安排好,现在除了挖麦苗剥树皮吃以外,巨野把枕头里的糠也扒出来吃了。田桥公社榆树皮四角钱一斤,饼干一角钱一片。有些人饿得脸已经变了颜色,有的摔倒了爬不起来,全县水肿病人原来 4000 人,现在 12000 人。人口外流现象也没有停止,单县枣庄管理区最近每天逃走 12 人,有一个生产队弃婴 6 人。有的已经把棉衣卖掉了,现在只穿单裤。巨野县已经发现饿死的。现在群众情绪很不正常,有些人整天愁眉哭脸,有的连脸也不洗了,大小便随地拉,根本无心过日子。
干部不愿来参加会,仲山公社一位干部说:“我一见仲山头就头皮发麻,一进仲山城街就浑身发抖。”
谭启龙 1959 年 4 月 11 日从济宁给舒同的信:
……很多妇女、小孩提篮子挖麦苗,有的树皮也剥光了。牲畜毛猪大量死亡,农具破坏非常严重,单县原有牲畜 44532 头,死亡 10669 头,占 24%,原有农具 58784 件,破坏 36446 件,占 62%。
据地委初步统计,最近三个月非正常死亡 1200 多人(我看不止此数),已发现弃子卖婴 58 起,单县仅三个月非正常死亡 253 人,蔡堂一个公社死亡 153 人,有一个生产队弃婴 6 人。曹县一个县外逃 4 万多人(全地区外逃跑 34 万人),他们在外面流浪,有的半途饿死,有的自杀,有的晕倒在河里淹死,有的躺在大街上叫喊救命。据了解,仅在河南开封就死亡 62 人,情景之惨,令人难忍;影响之坏,无法估计。全区水肿病发病人数曾达 67 万多人,单县 4 月上旬水肿病达 53000 多人,黄后楼一、二排 32 户 260 人,患病的达 227 人,占 81%,很多人卧床不起,有的大小便不通,有的肚皮肿裂了口。巨野县刘官屯村共 3000 多人,有一半以上水肿病,干部还扣着粮食不发。
……造成这种严重紧张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所有制问题上不仅是“一平二调三收款”,违反按劳分配、等价交换原则,而且还大量侵犯了个人生活资料所有制。例如,“猪羊大集中,粮食一脚蹬(即全部入国库)”,“苦战两昼夜,完成三脚踢”(即粮食、钢铁、猪羊都大集中)。单县实行穷拉平,全县统一分配。巨野、郓城去年秋收时,只准留三天口粮,其余全部入库,实行“三库合一”(国库、社库、队库),全部变成国库。他们全县较好的大车和大牲畜无代价地划归县运输公司。有的调社员的自行车归干部所有。很多地方将粮、草、菜、砖瓦、大材、锅,全都归了公。各县都有一部分地方实行移村并村,全县几天之内移村 714 个,36140 户,占全县总户的三分之一以上。群众说:“这比日本鬼子的‘三光政策’还厉害。”
秋收季节,抽调了 160 多万劳动力脱离农业办钢铁、挖煤矿、修铁路、搞大型水利工程。加上深翻土地大兵团作战,许多社队几乎没有劳动力,造成秋收粗糙,损失很大。
城武县受灾仍调出粮食 4600 万斤,发现粮食紧张后,又采取抽富济贫的办法。地县领导仍没有冷静地分析研究,死啃亩产 1000 斤、800 斤不放。群众不承认公社向县里报的帐,地县委则扭住不放(据现在检查,亩产只有 400 多斤),说下面右倾刮台风。去年 12 月,各县普遍召开了万人大会,今年 3 月上旬又召开了四级干部会,都采取了回忆对比、诉苦算帐、反对瞒产私分,反对本位主义,反对资本主义的办法,在四级干部会上报出粮食 9 亿多斤。地委领导很得意。但散会后干部外逃,很少拿出粮食。曹县四级干部会后几天,外逃四万多人。
有的地方干部提出:“有粮食不报,吃饭犯法”、“私藏四两钢铁和私藏一个美国鬼子同罪”(为收废钢铁化钢交指标)、“亩产不上 500 斤的豆子一律翻掉”、“深翻不到一尺半的不准下种”等口号,大搞强迫命令。单县反映,干部有三大法宝:一辩论,二戴帽,三拔白旗。对群众进行体罚的花样有 10 多种,如,顶灯跪砖、穿梭、拔头发、挂玻璃、喝小便、坐飞机、学龟爬、熬鹰、戴高帽子等。群众说:“他们比汉奸、鬼子还厉害。”
1959 年春,济宁事件已经很严重,但舒同在济宁会议的总结中,还要求济宁自己解决问题。到了冬季,毛主席不同意再搞反瞒产私分,但舒同还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又搞反瞒产私分。在安排群众生活方面,舒同始终强调“是下面的思想问题,有点实际问题,也不大,是能解决的”。
《关于金乡县防治肿病检查情况简报》记载了随同省委裴孟飞书记下乡的王瑛于 1959 年 4 月 29 日给山东省委的一封信。这封信说,金乡县在元月就在鱼城公社开始发现水肿病人时,经调查全县有 5000 多人,到 3 月发展到 39000 多人,占全县总人口的 6.2%,其中以鱼城公社为最严重,这个公社的 8 万人口中,有水肿病人 17295 人,占总人口的 21.6%,4 月份又有发展,据 4 月 26 日统计,全县累计发病 102426 人,占全县总人口的 16.5%(其中发病二次以上的有 58034 人),死亡 792 人。这个县对水肿病人推行了偏方治疗:芒硝煮鱼,苍术散,丝瓜络煮枣等。
六、全省大饥荒
1958 年冬季出了馆陶事件,1959 年春季出了济宁事件,还有菏泽事件。从 1959 年 1 月到 1959 年 4 月,全省累计出现浮肿病人 839925 人。这些严重的情况虽然引起了山东省委的重视,但左倾狂热的思想路线没有改变。在庐山会议期间,舒同上山开会去了,裴孟飞在家主持了几次会议,对 1958 年和 1959 年的粮食产量和征购任务重新作了讨论,比原来要实际一些。舒同从庐山带回来反右倾的最高旨意,不仅推翻了裴孟飞定的指标,还让裴孟飞作检查,各地跟着裴孟飞调整指标的也要作检查。这样,左倾路线继续把农民逼上绝路。到 1960 年夏季,出现了全省大饥荒。
范县在 1958 年秋曾提出 1960 年过渡到共产主义,毛泽东十分欣赏,说范县的报告是一首诗,在干部中广为印发。结果怎么样呢?修水库占了土地,还使大量土地盐碱化,老百姓哭鼻子流泪。县委还大批拆老百姓的房子、扒老百姓的祖坟。用拆房子和扒祖坟得到的砖瓦木料盖礼堂、盖迎宾馆,盖大办公室。到 1959 年就食堂停伙,水肿病大量流行,饿死了不少人。
临朐县大峪大队,1959 年秋收,40 多万斤粮食被征购,剩下人均口粮仅一百多斤。从 11 月起,每人每天只配给 4 两原粮。此外又宣布瓜菜代口粮:“萝卜 4 斤顶 1 斤,菜叶子 5 斤顶 1 斤,南瓜 2.5 斤顶 1 斤。”玉米秸、剥去了玉米的光棒子、花生壳、豆秸、瓜秧磨碎,也算是农民的口粮。实在凑不出了,又假设每人偷了 40 斤粮食,强行加到每个人的头上,算起来每人的口粮又多了 40 斤。最后向上级报告说每人口粮 357 斤。但一天 4 两粮食维持不了生命,农民就这样活活饿死。死的人多了赶不及埋,许多人暴尸路旁。
赵健民在一次发言中说,据不完全统计,从 1958 年冬到 1960 年上半年这一年半时间内,全省非正常死亡 65 万人,外流 109 万人,人吃人的现象有文字材料的就有 23 起,没有文字但有口头汇报的还有十多起。1957 年山东人口 5400 万,1960 年只有 5200 万,从 1954 年到 1957 年,山东每年新增人口 100 万,以 1957 年为基数,1960 年应有人口 5700 万,而实际只有 5200 万,少了 500 万。寿张县一个村庄没有生小孩的。王成怀同志向舒同汇报说淄博地区死了 11 万人。他还满不在乎,说安徽、江苏也死了许多人,不值得大惊小怪。
甘肃省委工业交通部部长张北华是山东人。1960 年,在通渭县大批饿死人后,他被派到通渭县去处理。就在这时,他的侄儿从山东老家去甘肃找他,告诉他山东家乡的情况与通渭县差不多,他的父亲也是饿死的。连这位高级干部的父亲都饿死了,山东死了多少普通农民就可想而知了。
当时,到处可以看到饿死人的惨状。在青岛市第三钢铁厂门口,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婆,拿着一个破瓢要饭。饿得倒在厂门口,工厂里没有一个人给她饭吃,也没人看她,最后饿死在厂门口。为什么这样?因为给她饭吃就会被说成右倾,不敢管她。
济南军区司令员杨得志在 1960 年 12 月 23 日下午的省委扩大会议上发言说:由于饥饿,民兵训练工作不得不停止,1960 年征兵工作也不得不推迟。有些连排干部家属,在部队驻地乞讨,有一位军官家属对丈夫说:“这种年头你顾不了我,我顾不了你,把孩子送给人家,咱们各奔前程吧!”一个战士全家讨饭去东北,父亲临走时去部队,父子见面后抱头痛哭了一场。有一个排长全家死得只剩下一个小弟弟。一个连队一个时期接到 15 份电报,其中 13 份报告家里饿死了人。
饥荒严肃重破坏了生产力。1960 年劳动力只剩 1790 万人,比 1957 年的 2173 万人减少了 384 万人;1960 年耕畜比 1957 年减少了 237 万头,而且剩下的瘦弱不堪;土地荒芜,耕地面积比 1957 年减少了 1900 万亩。盐碱地由 1500 万亩增加到 2000 万亩。粮食产量退回到 1949 年的水平,总产量只有 160 亿斤。
在大饥荒期间,山东省到底饿死了多少人?我们只能用官方资料进行计算。根据《中国人口·山东分册》中的历年死亡率资料,可以计算出山东从 1958 年到 1962 年非正常死亡 184.43 万人,少出生 225.66 万人。薄一波告诉赵健民山东饿死了 300 万人。从当年山东省饥饿的严重程度来看,300 万人可能是一个最低数字。
七、舒同丢官
山东省委第一书记是舒同,是一位很名气的书法家。他出身贫寒,师范学校毕业,当时在中国共产党内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谭启龙是第二书记,赵健民是第三书记。1955 年 5 月,中共中央曾打算调舒同到《人民日报》任社长,后来没有成行。在这期间,山东的新闻报道曾说谭启龙是第一书记。有一次,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到山东访问,在接待时,谭介绍舒同时称他为“原政委”(省委第一书记是军区的政委)。有档案资料称,舒同对谭启龙因此对谭猜忌,怕他取而代之。
舒同怕失去封疆大吏的显赫地位,最终还是失去了。
由于山东情况比较严重,靠山东省委难以挽回局面。中共中央华东局到山东揭盖子。当时山东属华东局。1960 年 10 月 20 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宣布中共中央决定:免去舒同职务,由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兼任山东省委书记。
曾希圣走马上任,10 月 29 日,他作了一个大报告:《党政军民紧急动员起来,为战胜灾荒、克服困难而斗争!》。这个报告,用大量事实指出山东问题的严重性:1,农业严重减产,粮食总产量只有 160 亿斤,回到 1949 年的水平;2,口粮严重不足;3,病情严重,420 万人水肿;4,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5,耕地减少;6,群众生产积极性低落。他批评说,庐山会议上中央提出解决“一个指头”的问题,舒同没有照办;上海会议中央进一步强调解决“一个指头”的问题,舒同仍然没有办;北戴河会议,毛主席指示要抓紧时机,集中劳动力争取秋季多打粮、多种菜、大抓秋种,争取明年收成比哪一年都好,舒同没有认真传达贯彻,青岛会议开了 40 多天,误了季节。曾希圣指出:
要承认今天其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主要是人为灾害所造成的。而人为灾害,又主要是因为原省委第一书记舒同同志和原省委农村工作部长张新村同志没有执行和违背了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和毛主席的历次指示所造成的。
党中央和毛主席知道我们山东的情况严重以后,就当机立断地采取了许多有效措施,不仅立即撤销了他们两人的职务,而且抽调了一批干部并在调拨大批粮食、医药、种子以及其它物资来支援山东。
曾希圣承认死人是人为造成的,这是对的,但他把中央和毛泽东的责任完全归罪于山东省委的两个人,是不符合事实的。
舒同从封疆大吏变成了批判对象。中共中央华东局于 1960 年 12 月中旬,在山东主持省委扩大会议和五级干部会议,集中揭发批判舒同的错误。山东省档案馆保存有这次会议的全部材料。省委扩大会议由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主持,12 月 16 日,曾希圣作了长篇发言,他在发言中首先揭露了山东“五风”的严重性。接着他批评了几种错误的看法:第一是夸大困难,抹杀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就;第二是怀疑“三面红旗”;第三是怀疑中央领导人。他批评说:“有人说,中央是领路人,舒同是带队人,带队人带得不好,领路人也应负责,这种说法是极其错误的,是别有用心的。舒同的错误应由他自己负责,与党中央领导毫无关系。”曾希圣把中央领导人的责任开脱得一干二净,把山东问题仅看作一个省的特殊问题,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
根据曾希圣定的调子,参加会议的山东干部向舒同猛烈开火。
会上揭发舒同对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一系列的纠偏政策贯彻不力。庐山会议上,毛泽东伸出自己的两个手掌,把近两年的工作比做十个指头,“三面红旗”的成绩是九个指头,缺点错误只不过是一个小指头。在强调批判右倾机会主义、保卫“三面红旗”的同时,他也指出要解决好“一个指头”的问题。由于毛泽东的重点放在反右倾上,各省在传达贯彻庐山会议时,对“一个指头”的问题没有引起重视。舒同在传达庐山会议的讲话中,甚至没的传达毛泽东关于“一个指头”这一段话。为什么没有传达?舒同在检查中说,“怕给群众泼冷水”,出于同样的考虑,裴孟飞建议他在传达时把毛泽东关于也要注意左倾冒险主义的说法在一定的范围内提一下,舒同没有同意,反而批评了裴孟飞。
会上揭发舒同在粮食问题上的错误,在 1960 年四五月份粮食分配会议上,没有听取一些实事求是的意见,把指标压下来,把 1959 年粮食产量落实为 320 亿斤,而偏听偏信了农工作部长张新村的意见,把产量落实为 400 亿斤,征购任务为 70 亿斤。这是山东省粮食紧张的重要原因。在粮食紧张出现以后,还不面对现实,为农民解决问题,还在全省搞反瞒产私分运动。给农民造成更大的灾难。
1960 年 7 月中旬中共中央召开了北戴河会议,除了讨论国际形势外,国内工作提出保粮、保钢、保外贸出口三个任务。毛泽东要求各省要集中劳动力,争取秋季多打粮食多种菜,大抓秋种,争取明年夏收成比哪一年都好。舒同回来后,8 月初召开青岛会议传达贯彻。但是,青岛会议开了 40 多天,一直开到 10 月份,农时已经耽误了。为什么青岛会议开这么长时间?在批判舒同的省委扩大会上,省委秘书长吴建揭发,原来舒同和一个女护士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到了青岛以后,舒同根本不和其他书记往来,除了参加他非参加不可的会议以外,不是和护士在房间里打扑克,就是带着护士游山玩水,跳舞。要给女护士打胎,打完胎以后,又要休养恢复健康。这样,就有意将会议时间拖延。直到青岛会议结束以后,舒同还不打算回济南抓工作。后来陈云要来济南,吴建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催他提前回来。青岛会议没有开好,救灾措施没有落实下来,山东的饥荒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有人说,中国不是议会政治,而是会议政治。会议怎么开,开多长时间,全由第一把手的意志决定。中央如此,各省也如此。
舒同 12 月 10 日的检查,讲了由于他的工作失误给山东带来的损失,与会者不满意,没有过关。12 月 13 日的检查时,他一开始就说:“我现在向大会检查我的错误,不但检查错误,而且向大会请罪,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列举了中共中央自郑州会议以来等一系列的纠偏政策,检查自己执行不力。他说他之所以犯错误,是因为从左的方面来接受庐山会议的精神(庐山会议的精神本来就是左的嘛,他这么执行了,还要检查,舒同好不冤枉!),他还扣上了自己个人主义、沽名钓誉、好大喜功、好出风头,急躁冒进等帽子,因此,在做计划、定指标、提工作任务的时候,往往从压倒外省出发(争先恐后),从主观愿望出发,而不是从本省实际情况出发。
曾希圣身挂两省帅印。其实,安徽的问题比山东还要严重,曾希圣到山东来揭舒同的盖子,却紧紧捂住自己的盖子。相比之下,舒同比曾希圣要老实得多。
舒同丢官以后,山东的情况并没有好转。1961 年夏,山东省的聊城、德州、惠民三专区,6 月份饿死人 16700 人,9 月份上升到 35600 人,到 10 月,仅聊城一地外流讨饭人数高达 10 万,卖儿卖女者 985 人,有夫改嫁者 869 人,个别基层组织已完全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