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下编 野马滩
野马滩

野马滩

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二十几个人——男的女的——躺在麦田里,头枕着刚刚修起的田埂,眼睁睁望着南戈壁,望着地平线上几个火柴盒大小的建筑物中间出现的一个黑点。黑点在慢慢地向这里移动。

在巍峨的祁连山脉和连绵的马鬃山脉之间,是倾斜着走向中央的两块戈壁,戈壁之间夹着长长的一条草原——河西走廊上,断断续续的有很多这样的草原。草原尚未返青,但是在那开垦出来的疏勒河农垦局野马滩农场的田野里,却已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在这绿色的田野上,他们横七竖八的身躯就像是几块土疙瘩——落满尘土的衣裳和晒黑了的面孔跟大地一个颜色。

“吴建荒!跑一趟,叫她快点走。都他妈快渴死啦!”一个小脑袋瓜从田埂后边伸出来。

静悄悄的。

“听见吗!”他吼了一声,小脑袋瓜从这边拧到那边,小眼睛巡视着,发出凶狠的光;莫合烟的白色烟雾从他的嘴里冲出来。

埂子的另一边,一个瘦小的身躯动了动。

“别动!”陈小泉捏住他的胳膊,小声说。

吴建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陈小泉睁大着眼睛,嘴里发出很响的鼾声。他也就使嗓子颤抖着拉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装死呀!”小脑瓜吼叫着爬起来。却立即被一个更加凶狠的嗓门儿喝住:“叫唤什么,要死呀!”这个人有着结实的身躯、硕大的头颅——整整比小脑瓜大一倍。小脑瓜哼哼唧唧地又躺下去。

“我领了工资就回家。”陈小泉捏捏吴建荒的胳膊。

“不回来了?”吴建荒支撑起身体。

“不一定。就看园林队还要不要。你呢?也回去吧。你学画,我复习功课,咱们……”

“我……”吴建荒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本应该在园林队开始劳动生活:一块儿毕业的同学,除了上大学进中专的,剩下的都分配在局属拖拉机修配厂和园林队了。园林队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侍弄侍弄苹果树、玫瑰园,剪枝、采花、种菜……可是,他俩却跑到这野马滩来了。这都得怪那位军垦战士出身的语文教员——他说:“在园林队剪剪树枝、浇浇花,那算什么军垦战士!(这个老军垦,他忘了生产建设兵团早就改为农垦局了。) 能看见戈壁滩吗?能看见疏勒河吗?能看见奇形怪状的风城吗?”他鼓励他们到野马滩去。他是这样描绘野马滩的:“野马滩,啧啧……当年我跟着团长勘察疏勒河时,发现了一群没人管教的野马。我们就追呀,追呀,终于来到了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呀,多么肥沃的草原,芨芨草长得一人多高,黄羊和野鹿游来荡去,白天鹅和仙鹤在河湾的沙滩上昂首阔步,杜鹃在黑夜的胡杨林上唱得如痴似醉……于是我们就在地图册标上——野马滩军垦农场。”

但是,真正的农垦生活与他们的想像差得太远了!这里除了耕种和收割使用机械以外,一切都还得使用中国最古老的工具——铁锨——去干。打埂子,修渠,平地,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架子都散了,躺在铺上就跟死过去一样。

“人们会笑话的,咱们表了决心。”吴建荒看着天空说。

“那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是呀,苦一点累一点都能忍受,那些讽刺和讥笑真让人有点吃不消。当人们知道吴建荒的爸爸是农垦局组织科科长的时候,你听那些话呀——什么心血来潮呀,什么游山玩水呀,什么“以身作则”呀……全泼过来了。尤其是班长李金钢和小脑瓜王志成,对他俩很凶,支使他俩干这干那,像对待仆人一样。

“咱们怎么得罪他们了!”吴建荒恨恨地说。他看了看戈壁那边,那个黑点已经变成真真切切的人,向干渠走来。

“还不是为了王文英的事。”

那还是刚来的时候,他俩在食堂帮忙,一天拉水回来,在门口听见小脑瓜和李金钢在叨咕:

“你看见了吗?金钢。那手指头!”

“看见啦。”

“那手指头!就像是水萝卜,又红又嫩……喷啧!”

“还不是没下大田……”

“还有那脸蛋……”

进了食堂,他俩就跟王文英说了。王文英气得脸都发白,跑去骂了一通。

“连长怎么看上他了,叫他当班长?”

“还不是看他凶,能打架,能镇住人。”

“还真是,小脑瓜最近老实多了。”

“老实?! 那俩才狼狈为奸呢!”陈小泉撇撇嘴。

“算了算了,管他们呢,金钢不也快走了吗,听说他们家正给他办顶替呢。咱们还是好好干……”吴建荒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却被小脑瓜的吼叫声打断了。

“喂,你们看王文英,真漂亮呀,穿上裙子了……”

人们都坐起来。

王文英今天确实漂亮:她脱去了旧军装,穿着浅咖啡色的衬衫,苹果绿色的裙子,容光焕发地担着饭菜走来。微风吹得衬衫和裙子在她的身上滚动,像波浪一样。

“光顾打扮,饭都忘送了!”小脑瓜骂着脏话,回过头来。可李金钢毫无反应,看着王文英。小脑瓜又回过头去打量王文英。他的眼睛很快看遍了她的全身——从头顶到两条美丽的腿,乐了:

“远看头,近看脚,不远不近……”

“流氓!”李金钢瞪他一眼。

“流氓?”小脑瓜惊奇得闭不拢口,“你才是流氓……”

李金钢一呲牙:“你再说!”

小脑瓜哑了。

“快,快来吃饭呀!”王文英来到大伙儿当中,亲热地招呼着。她把饭挑子放在田埂上,用手指抹了抹面颊上晶莹的汗珠,又将一绺头发抿到耳朵后边,红一红脸,浅浅地笑了:“怎么啦,你们今天怎么啦,韭菜合子鸡蛋汤都不愿意吃?”

“过夏天啦!”姑娘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她,嘻嘻哈哈地笑着。小伙子们也围了上来,饭勺在桶里搅得叮当响。

“可不是吗,你们也不怕捂出蛆来!”王文英笑着,从姑娘群里钻出来,眼睛却向四面寻着什么。

“干什么啦,这时才来!”小脑瓜端着蛋汤走过她身旁。

“干什么还向你报告呀,你是多大的官呀!”王文英扭过身去。

“可别冻着呀……”

“你管着吗!”王文英红着脸走开,来到吴建荒和陈小泉跟前。“快去盛饭呀,小家伙!”

两个小家伙从土坑里爬起来,拿着饭盒跑了。

“喝点水吧,王文英姐姐。”不一会儿,吴建荒走回来。

“你不喝汤?”

“没啦。”吴建荒把饭盒放在田埂上,甩甩手上的水。

“建荒,咱俩喝。”陈小泉机灵,盛了半饭盒蛋汤。

“别!”王文英夺过吴建荒的饭盒,把水泼了,噔噔地在一个个席地而坐的农工中走过,最后在李金钢和小脑瓜面前站住。“自觉一点!”她说,端起小脑瓜的饭盒把蛋汤倒进手中拿的饭盒里。

“你怎么的!’'小脑瓜跳起来。

“行了行了,咱俩吃。”李金钢拉住他,客气地招呼王文英:“来,坐这儿,咱们一起吃……”他挪出一块地方。

王文英脖子没回地又走回吴建荒跟前,“给!以后吃饭积极点,你不知道咱这儿狼多……嗯!手怎么啦?”她蹲下,抓住吴建荒的手看了看,给他挤出血泡里的血水,掏出折叠得很好看的白手帕给包上。“疼吗?”她问。

“不,不疼。”吴建荒老老实实伸着手让她摆弄。

王文英非常喜欢这两个学生。他俩初来时,连长将他们领到食堂,“王班长,这俩学生先放在炊事班,你们看有什么活儿,就叫他们干。”当时笼屉刚下锅,房子雾气弥漫,谁也看不清谁。王文英一边拨动屉布上的馒头一边问:“几岁了?”

“十六啦!王阿姨。”吴建荒说。

“哈哈……”食堂里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王文英有侄子啦!”有人笑得弯下了腰。

王文英也笑了。她才二十六岁。

“叫我姐姐,叫我姐姐好啦。”她笑着和他俩说。

从此,他们之间建立了亲密的友谊。她像姐姐一样爱护他们,他俩像对待亲姐姐一样尊敬她。他俩受了委屈,就向她诉说;听见有人诽谤和诋毁她,就勇敢地站出来保护她。尤其是碰到那些放肆的青年人跟王文英调情时,他俩就更加不能容忍……他俩爱她,崇拜她。因为她的纯洁,她的热情,她的美,她的对戈壁和草原的爱……

“你们慢点干呀!”包扎完了,王文英说。

“就这,还嫌我们干得慢呢!金钢说了,一上午打不出两条埂子来不准吃饭!”陈小泉的鼻尖上冒着汗珠。

“你没来的时候小脑瓜还骂你,说你……”吴建荒说。

“别理他,那赖货……”王文英用手指抹去陈小泉鼻尖上的汗珠,站起身来,说,“我该回去啦!”

“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那边,小脑瓜望着走去的王文英说。

“去你妈的!你才……”李金钢瓮声瓮气地说。

“哎呀哎呀,眼睛都直了……”小脑瓜笑了。笑着笑着,又一本正经地说:“你还别说,长得真够意思。要是……”

“你那德行!”李金钢轻蔑地瞥他一眼,又回过头去。不远处,王文英担着挑子正一扭一扭地走上大干渠的斜坡。

“比你原来那位咋样?”

李金钢不回答。他以前有过女朋友,一回城就吹了。

小脑瓜眨巴着眼睛看着金钢:他躺在打埂子挖土挖出的沟里,身体折得像大虾,头扰在田埂上,眼睛望着南戈壁。小脑瓜狡黠地笑了:“金钢,两盒罐头!”

李金钢不吭声。

“四盒,四盒怎么样!一公斤一盒的。只要你能把她‘挂’上。我决不赖账。”

还是不吭声。

“嫌少?还是尿裤啦?四盒,金钢,都半月工资啦!”

李金钢慢慢转过头来,脸色黄黄的:“您忘啦?王成民刚摸她一下,就挨了两嘴巴,还是排长呢!……”

黄昏。戈壁滩上。陈小泉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把虚捏的拳头举在画画的吴建荒面前:“建荒,画只蝈蝈吧。”

“去去,别捣乱。”吴建荒正在画戈壁黄昏,但是颜色总也调不准。

“画一个吧,画一个吧……”陈小泉把拳头又往前伸了伸,碰着了他手里的画笔。

“你——”吴建荒爱画画,想发火又忍住了。黄昏时候的戈壁,色彩变化太快,稍一耽搁,捕捉到的印象就会逝去。

“不行不行,今天就不让你画戈壁。”陈小泉又碰一下他的胳膊,说,“臭戈壁,你总也画不完……”

“好,好,不画了,不画了。”吴建荒知道画不成了,把调色板、油画笔放在画箱上,“小泉,咱们谈判谈判好吗?”

“谈判什么?”陈小泉睁大眼睛。

“以后,咱俩每天傍晚到这儿来,你带本书来看书,我画戈壁……"

“戈壁戈壁,你就知道戈壁!”陈小泉愤愤地叫起来,“人家都是学习画山画水画美人,好挣钱出名当画家,你总是在这儿画戈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画出戈壁滩的灵魂来。”

“灵魂?哈哈,灵魂?”吴建荒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小泉逗笑了,“人有灵魂,戈壁滩也有灵魂?你给我画一个出来,我看看。”

“我……”吴建荒脸色红了。

“不行吧,就你那两刷子,哼……”陈小泉讥讽地说,“你就是画不出来,说出来也行。”

“我也……说不出来。”吴建荒的脸更红了,“可是,我不断地画,总是画,总能画出来的。古代的诗歌里,我觉得就有这种味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葡萄美酒夜光杯……”’

“行啦,行啦!少咬文嚼字啦!我知道,夜光杯是酒泉的一种石头做的,盛上酒泉的水,就是葡萄美酒了。”

“哈哈!你还知道的不少呢!我问你,酒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不……知道。”现在陈小泉的脸红了,“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轮到吴建荒得意了:“汉朝有个大将军名叫霍去病,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遇见了皇帝派来的使臣,给他带来五瓶御酒,说是慰劳他的。他就把酒倒进路边的一眼泉水里,叫士兵们舀着喝。于是,这眼泉就成了酒泉,这块地方也被人们叫做酒泉……”

“喂喂……”陈小泉突然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你说这泉成了酒泉,那么,这泉水里现在还有酒味吗?”

“有……肯定有……”吴建荒肯定地回答,“有一次我到酒泉去,喝了一捧酒泉的水,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醉了,躺在戈壁上想歇一会儿。结果,我就听见了古战场上战马的奔跑声,还有钢刀的撞击声……”说到这里,他真像是醉了,躺在戈壁上,把耳朵贴着戈壁的沙石,“你听,你悄悄地听,你准能……”

“哈哈!你少骗人……你听谁说的,编得这么像!”陈小泉笑得歪倒在戈壁上。

突然,吴建荒的脸色变了,声音也发抖了,“你听,真的,马蹄的踏踏声……”

陈小泉把耳朵贴在戈壁上听了听,脸色也变了。一种嗒嗒嗒的声音,清晰可辨!

“哈哈,你们干什么呢?和戈壁滩亲嘴吗?”

他俩一跃而起。

一辆毛驴车驶到跟前,跳下一群姑娘媳妇。花花绿绿的夏装像是戈壁上盛开的骆驼刺儿花。

“哈哈,画画呢!”

“你画的这是什么呀,戈壁、太阳、云彩,云彩是这样的吗?云彩是轻飘飘的东西,像棉花,像纱巾……”

“这哪儿是云彩,这是破布条!”

她们一窝蜂地挤在画架前,尖刻地评论着。三个妇女一台戏,这里足有一个班的女人!——真不知她们是怎么挤在这一辆毛驴车上的。她们大都是天津、山东来的知青,有的已经结了婚,平常难得有这样笑的时候。

“还没画好呢!”吴建荒面红耳赤,真恨不得把画撕了,钻进戈壁深处。

“干嘛干嘛!”王文英故意用纯正的天津腔说话,往前边一站堵住她们,“我们小兄弟还没画完,你们笑话嘛!总比你们家门口挂的尿布好看多了。”

“哎哟哎哟,看把你狂的。我就不信你不晒尿布……”不知是谁,说出这么尖刻的话。

“不晒不晒不晒,我就不晒尿布片!”王文英嘴犟着,蹲在吴建荒身旁,“来,我来看看画得好不好。”

“哎哟哎哟哎哟……你看她来劲了。说是不晒尿布片,一个劲往人家身上扎。小吴快画,把你王阿姨画上,给你当媳妇。”这是个有孩子的妇女,她连说带搡,把王文英推倒在吴建荒身上。

王文英扶着吴建荒的肩膀站起来,有点脸红:“怎么的,当媳妇就当媳妇,我还真想找一个小丈夫呢!”

吴建荒臊得面孔通红。年轻人笑着叫着,推着搡着。直到有人说:“李金钢来了!”她们才爬上毛驴车。李金钢是个凶狠的家伙,女同志都有些怕他。听说他在畜牧队赶马车的时候打死过一匹马。那是匹很犟的马,不好好拉车,耍性子,他一气之下狠狠抽了几鞭子,马塌着腰跪下了,后来就不吃草,过几天就死了。

毛驴车走了,像是一只大花篮。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当啷当啷的声音和姑娘们快活的歌声在戈壁滩上传出好远:

疏勒河流过咱家乡

沙枣花开在水渠旁

……

“哎呀呀,这帮疯婆娘!''陈小泉吐着舌头,看了一眼站在夕阳下的王文英。她没走,在让吴建荒画像。

“画上晚霞,画上夕阳。”王文英理着头发说。

“不行不行。你得站到这边来。那边逆光,脸黑。”

“好吧好吧。”王文英又跑到那边,迎着太阳站好。阳光照得她眯着眼,她不时把脸侧向一边。

“别动别动,哎,对……”吴建荒画着。但是,他突然地不自在起来,停住了手。

“哟,画像呢!”李金钢站在他的身后。

没人答话。

“天气还真好呀!”李金钢又说。

还是没人答话。

“王班长,你应该换一件浅上衣、深裙子……”李金钢呵呵地笑着。他今天也穿得很漂亮:白衬衫,下摆塞在浅灰色的直筒裤里。笔挺,干净。

“你管得着吗?快走吧。”王文英扭过头去,讨厌!李金钢在看她。

“看看总行吧!”李金钢显然不想走。他看看画又瞟瞟王文英,瞟瞟王文英又看看画,又说:“画家,你画的什么呀,人家是双眼皮,你画成单眼皮啦!”

吴建荒可有了说话的理由了,把炭笔一扔:“我画得不好,你画呀!”王文英在场,他胆子大些。

“嗨——”李金钢压着火,“我不过说说……”

“用着你说吗?走,你走!”王文英被看得不自在,吼起来。

“好好,我走……呵呵,这么厉害!”李金钢难堪地笑着走去。刚过一个沙丘,小脑瓜就迎了上来,“怎么样?”他问。

“搭不上话……”

太阳快压着地平线了。

吴建荒刚涂完底色。他一会儿看看画面,一会儿看看王文英,他想尽自己的本领画出王文英的美,但每一次抹上去的油彩又都被他用小刀刮下来。迎着夕阳站立的王文英周身罩着一种透明的桔红色的光线,显露出一种强烈而和谐的色彩,一种神秘的青春的美。他的笔无法表达,油彩也无法表现。他不得不细细地观察,结果竞有那么一次入迷了,忘记了动笔。

“你怎么不画啦?”王文英问。

“我……”他回答不上,脸红了,手忙脚乱地抹上去很多颜料,后来,他不慌了,再看王文英的时候,竞又发现她思想开小差了。她虽仍在原地站立,但她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落日,一眨不眨,像是十分激动,脸上有一种异常的光彩,嘴半张着像是要呼唤什么。过了一会儿,这表情又变了,像是十分沮丧,脸色暗淡,嘴闭着,嘴角不停地抽动,眼睛里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怎么啦,王文英姐姐?”他问。

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一样,她说:“没,没怎么。”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嘴角往下撇了撇,嗓门哽咽地说,“休息一会儿,建荒,休息……”接着她就席地而坐,用手指头去抹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

“姐姐,姐姐!你怎么啦!”

建荒害怕了,一迭声地问,跑过去站在她面前。正在撵蜥蜴的陈小泉也跑了回来。

“没……什么,真的。”王文英看着西边说,“你们看,太阳、地平线、戈壁……”

“太阳,不就是太阳吗?”陈小泉看了看夕阳说。

“仔细看,你们仔细看,多……美……”

太阳压在地平线上。那大大的圆圆的轮廓像是一个大轱辘车的车轮。地平线——弧形的地平线像是又一个巨大的轱辘,和它相切。瑰丽的光线把天上的云彩染红了,把空气染红了,把戈壁照得色彩斑斓。接近太阳的那边,戈壁是红色的,黄色的,像是太阳熔化了,流出来那么一摊,金光闪亮。

“美吗?”

“美,是美。”陈小泉回答,“可是,你……哭什么呀!”

“哭,小泉,我就是想哭。看着戈壁,我也不知怎么的,总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是力量吗?不是,是气体吗?也不是,总之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从心底升起。这时候,我就想喊,想叫;有时候呢,又想哭,想悄悄地哭,无声地哭……哭完了就觉得舒服,不哭就觉得委屈。”说着说着,她的嗓子又哽咽了,对小泉说:“你看——那地平线,那圆得像车轮子一样的太阳……你就没感觉到点什么吗?”

陈小泉说:“没有,我没感觉到什么。我也不想哭,就是想喊两声。”

“你没想到什么吗?”王文英盯着他。

“没有。我就想着这里太荒凉、偏僻。你呢?”

“我呀!我想到了好多,想到了我们的国家多么大,多么辽阔,想到了历史,想到了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你看这戈壁荒凉,是吧?可是这里就是当年闻名世界的丝绸之路,是连接欧亚大陆的通道。当然,看见这戈壁、地平线,我有时也觉得悲哀;看到这么宽大的草原、河流,还这么落后,我心里就不好受,就想着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种地,开荒……”

“你不想回天津啦?”

“想回,有时候也想回,这里太苦了。可是,再看看这里的农民,看看他们一代一代地在这里生活,我就不想回了。他们能世代在这里生活,我就不能吗?你说是不是,建荒?”

王文英嗓子里哽咽的声音没有了,她把面孔转向吴建荒,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吴建荒激动起来了,这不是一时激动,他似乎发现了多少天来一直在寻找的戈壁的灵魂。

“是,是,你说的是……”他说不下去了。

王文英又问:“你说说呀,你有什么感受,有什么想法,看着落日和戈壁的时候……”

“我,我……想起了我妈,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领我走路。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呢,我就想跑快些,快些长大……快些把什么都知道……”

“是吗,是吗?你是想起了你妈妈?”王文英十分激动,一下子拉他坐下,“你现在对什么都知道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是个傻瓜……王文英姐姐。”

“嗯?你说下去……”王文英眼睛闪闪的。

“我还想起了蒙娜丽莎。”

“谁?蒙娜丽莎是谁?”王文英觉得新奇。

“是一个女的——达·芬奇,一个意大利画家画的女的。”

“你怎么想起她?”

“她漂亮,好看,尤其是那微笑……不,我不是说想起她的美,她的微笑。我是说她的前额。看见戈壁滩上的云霞和天空,我就想起了她的前额。”

“啊呀,她的前额那么美?”

“美,美得我都没法形容。有点,有点像你的前额……”

“坏蛋,你说我,你说我!我可饶不了你……”

王文英做出要打的样子,高高地举起手。可是,落下来的时候却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唉,你这个坏蛋……”

太阳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到地平线下边去了,惟有西边的天空还有几块长条的云发出耀眼的红光。草滩、田野和戈壁黑沉沉的,像是深沉的海洋。

“咱们回去吧!”陈小泉说。

“急什么,咱们躺一会儿吧!”王文英说。

“对,听听大自然的声音,夜的声音。”吴建荒说。

“谁也不许说话,谁说话就刮他的鼻子。开始!”王文英先躺下了。

陈小泉和吴建荒也跟着躺下。他们三个靠得很近,中间是王文英,左边是陈小泉,右边是吴建荒。

没有月亮,繁星满天。每个人都睁着眼睛在看,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吴建荒似乎听到了什么塞窄的声音。他的心猛地一跳!一只手在他的胳膊上摸着,滑到了手上。这是一只温暖的,但却是因为劳动而磨得很粗的手。他的手动了一下,想拿开,那只手却把他的手捏住,在黑暗中举起,在空中摇了两下,又放下来。吴建荒手抖了一下,想抽回来,却又抽不回来,他感觉到了那手上的跳动的脉息,他的心也咚咚地跳起来。

“你看见什么啦?小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文英打破了寂静……

“哈,你说话啦!刮鼻子!”陈小泉忽地坐起。

“好,刮鼻子,刮鼻子!”王文英老实地躺着。陈小泉刮了她一下,“该你刮啦,”他对吴建荒说。吴建荒没动。“我替你!”他又在王文英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好,刮完了,就说吧,你看见什么啦?”

陈小泉又躺下来:“看见星星啦!”

“听见什么啦?”

“听见,我好像听见远处有蝈蝈叫。”

“你呐,建荒?”

没有回答。

“说呀,你看见了什么?”王文英催他。

“我……”他讷讷地,“什么也没看见……”

“星星也没看见?”

“嗯……”

“听见什么啦?”

“听见一颗心在跳动……”

“谁的心?”王文英坐起。

“戈壁,戈壁的心……”吴建荒说,他的嗓音有点异常,像是在哭……

发生了料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俩提前出工,使劲儿干活。过两天大干渠里水就下来了,田埂还没修完呢!他俩想用延长工作时间的办法来完成成年农工应该完成的工作量。可是李金钢一来就训上了:“你们打的什么埂子,歪歪扭扭的!”

他俩急忙把埂子修直、拍平。

李金钢又嚷开了,“这是画画吗?慢腾腾的……”

陈小泉忍不住了:“那也没比你少干……”

李金钢一怔,挥舞着胳膊骂起来:“嗨!你小子敢跟我顶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你打你打你打!”陈小泉一扔铁锨,站在他面前。

吴建荒拉他:“算了,小泉,咱们……”

“叫他打,叫他打!”陈小泉脾气上来是很犟的。他把头探过去,脖子伸得长长的,“你打你打……”

李金钢还真打了一掌。陈小泉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但是,他一骨碌爬起来,又冲了过去:“你打你打,你今天不打死老子就不是好汉!”吴建荒根本就拉不住。还是农工们跑过来拉开了。

“干什么,欺负孩子!”

“这孩子够可以了,汗流的……”

大家数落着李金钢。李金钢骂骂咧咧地走开:“流汗?谁不流汗……”

“算了,算了。咱们不理他还不行吗?”吴建荒劝慰小泉。陈小泉却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个混蛋。我妈都没打过我,你……呜呜呜。我跟你没完,李金钢!”谁劝都不行,他总是哭。哭着哭着,他狠狠擦了擦眼泪,对建荒说:“建荒,帮个忙!”

吴建荒不明白:“帮什么忙?”

“你说吧,帮忙不帮忙。哼哼哼。”

“帮……”吴建荒回答。

“那好。我告诉你……”他凑近吴建荒的耳朵哭着说。

“不行……不行!”吴建荒惊恐地睁大眼睛,“他还要打你的。连长也……”

“不怕,你别管!”陈小泉坚决地说。他不哭了,也不干活,把铁锨一放,坐在田埂上,眼睛盯着去连队的方向。

“干活吧,小泉。不能那样。”

陈小泉一句话不说,盯着远处。当他看见有个人骑着马远远向这边移动的时候,就猛地跳起来:

“金钢,你过来!”

“干什么?”李金钢大大咧咧地走过来。

“小泉!”吴建荒紧张了,喊他。

可是陈小泉根本就不听他的,冲着李金钢骂了一句:“我……”这是句十分难听的话。

“你说什么?”李金钢可能没想到,也可能没反应过来。

“我……”陈小泉又骂了一句,还是那么难听,那么恶毒。声音又不很大,附近干活的人听不见。

“……你是活腻歪了……”李金钢这下听清了,恶狠狠地打来。

陈小泉早有准备。他以极快的速度抓来铁锨,抡起来朝李金钢砸下去,李金钢一闪,正好打在屁股上,扑倒在地。陈小泉紧跟着又拍了两锨,这才转身逃跑,一边跑一边喊,像挨刀一般:“打人啦,班长打人啦!连长……”

李金钢爬起来就追,追了几步又停住。他也看见骑马过来的那个连长了。连长最见不得舞杖弄棒的人!

然而,陈小泉又回过头骂:“李金钢,你甭着急,公安局明天就来抓你!你打死畜牧队的马,公安局正在调查呢。这次非把你抓起来不可,判十年刑。……你敢打老子!你来,你来打呀……”

李金钢暴跳如雷,又追。两人很快到了骑马人跟前。陈小泉大哭大叫:“连长,班长打人……”

“你要干什么!”连长勒住马,用马头挡住李金钢。

李金钢急红了眼,一句话不说,绕着马追打陈小泉。

“住手!你给我住手……”连长急了,驱动坐骑一下子撞翻李金钢,这才跳下马来:“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连长是个老转业军人,生性秉直,一说话就瞪眼。

“他骂我……说我……”李金钢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骂了吗?”连长只看见了李金钢追陈小泉。

“没骂,我没骂!”

“你——”李金钢说不出话。

“没骂,就是没骂!不信你问吴建荒。”陈小泉一口咬定。连长判断不清,三个人争吵着来到吴建荒跟前。“吴建荒,你说,陈小泉骂人没有。”连长问。

“不行,不能听他的。他们穿一条裤子……”李金钢说。他叫农工们作证,大伙都说没听见。李金钢急了:“你们都聋啦!”

“住嘴!”连长火了,喝住他,又问吴建荒:“你说……”

人们都看着吴建荒。陈小泉也说:“你说呀,建荒,我骂了没有。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有连长,你放心……”

“对,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你说。”连长说。

“说呀!”人们鼓励他,“你怕什么……”

吴建荒嘴唇抖动着,讷讷地说:“骂……了。”

“骂了?”

“骂了。”吴建荒看陈小泉一眼,低下头去。

“那你怎么说没骂!”连长朝着陈小泉瞪眼,“小小年纪,就知道撒谎……”

陈小泉瞪着吴建荒,脸色刷白,半天,嘴里才挤出两个字:“叛徒!”

中午,王文英把饭送到地里。她看见吴建荒躺在地中央,身下是一片压倒了的麦苗。他眼睛看着天空,不吃不喝。陈小泉的影子也看不见。

“小泉呢?”她在吴建荒身旁蹲下来。

“王文英姐姐,小泉……”泪水从吴建荒眼里涌出。

王文英站起,看了看伸向远处的田间小路,青着脸向李金钢走去。

“哟,王班长……”李金钢正低着头吃饭,见自己的饭盒旁出现一双穿白塑料凉鞋的脚,就抬起头,笑着说。

王文英不说话,瞄准饭盒踢了一脚。饭盒飞起来,扣在小脑瓜的前胸上。

“怎么——”小脑瓜跳起来,刷地举起拳头。

“你——”李金钢威胁地瞪他一眼,看他胳膊放下了,才笑吟吟地对王文英说:“怎么回事呀,王班长?”

“为什么欺负人!”王文英愤怒地说。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李金钢恍然大悟的样子,“坐下,坐下说嘛……”

“说什么!”王文英睁大眼睛,气呼呼地吸口气,“你给我把陈小泉找回来——他跑场部去啦!你今天要是找不回来,我告诉你——李金钢,我跟你没完!”

“我呀……”李金钢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是,立即他就啪地一个立正:“是!好,好,我去,我去……”不知怎么的,他有点激动了,眼睛亮了起来,“王班长,你放心,我一定按你说的……”

真的黄昏的时候,他把陈小泉找回来了。小驴车一直赶到王文英住的地窝子的门口。

“王班长,我可是把他接回来了,你让我办的我都办了。真不容易呢,我是好说歹说,几乎都给他跪下了……我可从来没干过这么折面儿的事……”他站在王文英面前说着。这时,吴建荒端着一碗面条来了。

王文英叫他们进来,说:“来,你们俩给小泉赔礼道歉。”

李金钢先走到陈小泉面前——小泉面向墙壁拧着身子坐在王文英床上——说:“小陈,我向你赔不是。今后绝不……”小泉不吭声。吴建荒又端着面条走过去:“小泉,你吃点饭吧……”他的嗓门哽咽了。

小泉一直不说话。但是,眼泪叭嗒叭嗒掉了下来。王文英长长地出了口气,朝着吴建荒和李金钢说:“滚,你这个‘叛徒’!……我要跟小逃兵谈谈。”

“哎!哎……来人呀……”

麦田里灌水的人们刚刚放下饭碗,就听见传来喑哑的呼叫声。他们看见,陈小泉在大干渠上奔跑,摇着手臂。

“淹死人啦!"王文英猛地站起。还在大家吃饭的时候,她就看见陈小泉和吴建荒往大干渠那边去了。

“快,快跑!”人们喊叫着跑过去。

是的,淹死人了。当人们跑上高高的渠堤的时候,发现吴建荒已被大渠里的水流冲出好远了。但是谁也救不了他。这条干渠,十几米宽,水有两米多深,水流很急。落水的吴建荒一次又一次地接近渠壁,想抠着渠壁上的水泥预制块爬上来,却总也抠不住。渠壁很陡,岸上的人想手拉手像猴子捞月亮一样,接近水面把吴建荒拉上来,可他们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吴建荒,水流就把他冲跑了。他们看见,吴建荒的手指在水泥块上磨破了,流出血来。他已经没力气了,连靠近渠壁的力气都没有了,水流很快地将他冲向下游。

“快点,快点!大家快……”陈小泉哭了,嗓音都变调了。他俩是在水泥桥上下水游泳的,他在桥下的水泥台阶上爬了上来,吴建荒却没上来。他吓坏了。

“叫什么,你叫唤什么!”李金钢几次被人拽着下到渠壁上都没抓住吴建荒,也急了。

“有条绳子就好了!”王文英跑得脸灰白,喘着气。

“小泉,去把扁担拿来。”

“不行不行!来不及了……”李金钢跑着,解开衣扣。

“金钢,不行,不行呀!”小脑瓜拉他的胳膊,前边有跌水!”

“松手!你他妈松手!”李金钢挣了两下挣不开,扬起拳头打在小脑瓜脸上。

“人都快死了……”他嚷着骂着,把脱下的衣服一甩,跳进大渠。

吴建荒上来了。李金钢推着他,用肩膀顶着,一次次靠近渠壁。上边的人拽住了他。李金钢跌进跌水。

草原是平平坦坦的,但也是倾斜的。为了减缓水流的速度,每隔一二十里就有一个跌水。这是个大坑,里边有水泥桩。水进了跌水,经过水泥桩的阻拦,流速就减慢了。

有人拿来铁锨,有人拿来扁担,拽着拉着把李金钢拖出了跌水。两个小家伙哭了。王文英骂他们,又对着伤痕斑斑的李金钢说:“哼,你小子今天算干了件人事!”

七月。灌第五遍水,青绿色的麦田里传来粗犷而沙哑的吼叫声:“喂!金钢,金钢!水没啦!”

“回去啦,他回去啦!头疼——”陈小泉扯着小公鸡一般的嗓门回答。他正在为吴建荒剥后背上被太阳晒暴了的黑皮。

“舒服吗?”他问。

“舒服什么呀。起来起来,水干啦。”吴建荒说。

“好,你在这儿看着毛渠,我去巡渠。”他在吴建荒的后背上拍了拍,说。

但是,他刚刚走了一会儿,就又跑回来了。

“建荒建荒,你来!”他急急地但又轻声地喊。

“咋啦!”吴建荒光着脚片跑过去。

“王文英,他们在说王文英……”陈小泉悄悄地说,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和慌张。

“说什么……”吴建荒紧张起来。

“说……我亲耳……”

“你——”吴建荒睁大眼睛。

“不信,不信你跟我去看。”陈小泉痛苦地说,“我也不相信。可是事实上……”陈小泉拉了吴建荒就走,“快走快走,说不定你还能……”“不,不……”吴建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犹犹豫豫,但还是跟着去了。他的心嗵嗵直跳。“轻点!”走完一段引水渠,下到一片草滩上之后,陈小泉把他摁倒在一个大沙包的后边:“你听。”

吴建荒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像是小脑瓜在说。他跟着陈小泉,爬到一簇红柳的后边窥视。他惊奇地发现:小脑瓜和李金钢——他不是说头疼回去了吗——仰面八叉地躺在草滩上,脚跟前有吃空了的罐头盒、烧酒瓶。

“金钢,我还真有点不信。别看我买了罐头。”小脑瓜说。他吸了口烟,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

“德行!这还能骗人吗?”烟雾乱糟糟地从李金钢的嘴里喷出来。“昨天晚上吃完饭我就去了。说呀,聊呀,一直到十二点。她撵我走,我不走,硬……”接下来,是一阵放荡的笑声。

瞠的一下,吴建荒的心像掉进万丈深渊,头轰地大了,浑身软绵绵的。陈小泉躺在他的脚下,脸白白的。像是灵魂出壳了,两人久久没有动弹。闷热,死一样的闷热。周围死了般的沉寂……

“建荒,我没骗你吧!”过了许久,陈小泉说。

“滚!滚你妈的!”不知怎么的,吴建荒嘴里突然吐出这么肮脏的话。“你叫我来干什么?就是叫我听这个吗?你妈的!”吴建荒突然坐起,瞪着陈小泉,他的眼睛都瞪圆了。瞪着瞪着,又突然栽倒,把头埋在草窝里哭了。“小泉,咱们让人给骗啦!呜呜呜……王文英把咱们骗啦!看着,她就像多纯洁、多高傲,实际上……”

“对,对对。”陈小泉挨了骂,却没发火。

但是,呜呜地哭了一会之后,建荒抬起头:“小泉……”

“嗯!”

“我看不一定。王文英能让……那德行.那下流东西,我见了都恶心!”

“可是,这些天,我总见李金钢往她那儿跑……”

“那是他缠王文英,王文英对他可没那意思!王文英能看上他吗?”

“对,对对!我也是觉得不可能。准是李金钢吹牛,赚小脑瓜。”

于是,两人又议论起王文英的好处。

“呸!李金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吴建荒狠狠地往天空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溅开来落在他自己和陈小泉的脸上,两人都没擦。

“喂!吃饭啦……”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声。

“回去吧!”陈小泉坐起来。但是吴建荒躺着不动。

“小泉,王文英真要是……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我觉得……”

“嗨,她要是真那么坏,咱们就不理她了!”陈小泉站起来。“走吧走吧,再说,她不一定有那事!……走,回去,回去咱们问她。”

“你问?”吴建荒抬起泪眼。

“你问。”

“我……不问。多难为情……”

“好,我问,我问。这有什么?又不是我胡搞……”

两人就往回走。这时候,田野里又一次传来王文英的呼唤声:“吴建荒!陈小泉!吃饭啦……”

吴建荒停住脚步:“小泉,你不要问,我问。”

“你问?”

“嗯,我问。你那嘴……”

“跑哪儿去啦?喊你们半天!”他俩刚刚走进麦田,王文英迎了上来,嗔怪地嚷道。她手里捏着两张油饼,黄黄的。

“……”吴建荒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王文英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美丽,只是……衬衫变成了苹果绿的,浅浅的,裙子变成了咖啡色,眼睛还那么明亮,眸子里洋溢着快活和幸福的光。头上还戴了一条发亮光的黄色缎带……

“你怎么啦!”王文英看出吴建荒神色不对。

“你……怎么啦?”吴建荒脸色变了,黄黄的。

“什么……我吗?”王文英脸上显出惊讶的神色,脸色也开始变了。她转过脸去看看陈小泉,然后又转过来。

“嗯,你……没什么!”吴建荒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躲开她的目光。

“那……快吃饭吧。专门……给你俩做的……油饼。”王文英脸红得像要出血,嘴也磕巴了。但是吴建荒没接,却把手藏到背后。王文英又给陈小泉,陈小泉竟转过身去,朝着不远处吃饭的人说:

“你给他吃去吧!”

王文英愣了一愣。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刚才还显得快活和幸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胸脯急剧起伏,嘴唇边在颤抖:“你……”她猛地拉过吴建荒的手,把油饼一塞,转身走了。当她走上大干渠堤坡的时候,吴建荒清楚地看见,她晃了一下,像是踩着了石头,差点摔倒……

太阳偏西了。在它的下方,散乱地堆放着许多馒头状的云。草原和戈壁的上空,蠕动着一条蓝灰的带子,把草原、戈壁和麦田整个地罩住了。

“吃吧,建荒。”陈小泉吃完了油饼,趴在渠上喝了一通凉水,对着愣怔地坐在毛渠上的吴建荒说。好像是被提醒了一下,吴建荒把手里已被攥得像破抹布一样的油饼撕成碎块,扔进汩汩呻吟着的流水里,然后就趴在渠堤上哭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李金钢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蹲在他旁边。

他拧过头去。哭出声了,眼泪鼻涕滴在地上。

“病得厉害吗,哪儿疼?”李金钢拉着他,“回去吧,王文英那儿有药……”

“滚开!你给我滚开!”从李金钢的嘴里进出王文英的名字,激怒了他。他使劲掰开他的手,使劲儿一甩。啪地一声,李金钢被推进水渠里,他从渠里爬起来,有点恼了:

“嗨,小王八蛋今天怎么啦!”

“你小王八蛋怎么啦!”

“你敢骂人?”李金钢压着火说。

“骂了,就骂了!”吴建荒腾地跳起,骂出更难听的一句话:“我……”以前陈小泉就是这样骂的。

“你再骂一句!”李金钢脸色发青,举起胳膊。

他又骂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嗓门都变调了。

“啪!”一巴掌扇在建荒脖子上,他一头栽进水渠。

“不扇你,你皮子痒痒!”李金钢吐着唾沫说。

“你才皮子痒痒!”吴建荒爬起的时候手碰着了斜放在渠里的铁锨把,他高高举起,“我今天砍死你!”

“你砍,你砍!”李金钢真正火了,往前逼去。但是,他还没到跟前,后腿弯上就重重挨了一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是陈小泉打的。建荒在那里举着铁锨说:“你动,你动我今天就打死你,你个臭流氓!小泉,打他,打!”

李金钢没动。他懵了,也吓住了:“放下,小王八蛋你们给我放下,你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发这么大脾气。我怎么惹你们啦?哪儿对不起你们啦?”

“哇……”吴建荒大哭起来,扔了铁锨,往大干渠方向走去。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陈小泉拖着铁锨不断地回着头,也跟了上去。

起风了。还是那耀眼的太阳,还是冷嗖嗖的天空,馒头状的白云却改变了形状,风把它撕成一条条的碎片,甩向天边。戈壁滩上黄朦朦的,沙粒和枯草像蛇一般流窜……

吴建荒和陈小泉赶着毛驴车飞跑,像是和狂风赛跑。吴建荒用半截锨把使劲儿敲打驴的脊梁骨和屁股,陈小泉扶着他们简单的行李卷。

“她喊咱们啦!”陈小泉不断地回头。他们的后边,从他们住了三个多月的地窝子那边,传来熟悉的呼喊声:

“吴建荒……陈小泉……”

“不理她!……”吴建荒也回头看了看,把两滴苦涩的泪水咽下喉咙,又狠狠敲打毛驴。滚蛋吧,南戈壁!滚蛋吧,野马滩!半年来,他所崇拜的,他所尊敬和仿效的都落了空。他像是被人骗了、蹂躏了一样,心里针刺一样地疼。呀,心灵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破碎了;理想和追求、真和美,如同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一样飘逝了……

“回……来……呀……”

风把王文英的声音送进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很快就昕不见了。毛驴车很快过了大干渠上灰色的水泥桥,蹄声嗒嗒地驶下倾斜的路面,奔上去场部的田间大道。明天一早,有一辆从县城来的班车将把他们捎到疏勒河农垦局。

“停住!停住!”斜刺里冲出一个人。

“李金钢!”陈小泉说,心里一紧。

“不怕他!”吴建荒使劲儿打驴,想冲过去。

但是李金钢站在道心,宽宽地张开了两臂喊:“下来……”

毛驴车慢下来。吴建荒跳下,牵着驴往前走。

“把车给我!”

“干什么?”他警惕地望着李金钢,右手捏紧锨把,眼角的余光看见陈小泉的手里也捏着一股粗绳。

“连长来了,叫你。”李金钢说,一点也没动武的样子,出奇的和蔼,话音中还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把手插进屁股后边的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抖出一张白纸,笑嘻嘻地递给吴建荒:“你看看。”

吴建荒迟迟疑疑地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是一张天津市劳动局的职工调动证明,他冷冷地又递回去,惊奇地瞟了一眼李金钢:“你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顶替,顶替我爸爸。呵呵……”吴建荒还没明白过来,李金钢已经坐在车辕上,从他手里拽过缰绳,说,“画家,有工夫到天津去,我请你吃狗不理。略儿……驾……”

但是陈小泉拉住了毛驴:“不行不行,我们的车……”

“怎么,你们也走?”李金钢发现了他们的行李卷。“来,上来吧,今晚到场部,办了手续,明天咱们一块儿……”

“不,不……我们……”吴建荒脸红了。陈小泉立即说:“我们到连里去。”

“噢……”李金钢惋惜地说,“那就对不起了。我可就不奉陪了。”他把行李卷儿推下来,抖起了缰绳。

“你把车给了他,咱们怎么办?”陈小泉埋怨吴建荒。但是吴建荒一句话也不说,看着毛驴车驶去。眼看着毛驴车就要往另一个方向拐了,他突然喊叫起来:“李金钢……”

“什么事呀!”李金钢回头看着,勒住了毛驴。吴建荒追了上去。

“你就这么……走啦?”吴建荒喘着气。

“啊,咋啦?”

“你不说……一声……”

“说什么?”李金钢惊奇地睁大眼睛。

“你不跟王……文英……”他磕巴了,脸红了。

李金钢一怔,脸腾地红了,回过头去久久地望着戈壁,然后用一种异常的声调说:“不用啦,小兄弟。我想过啦,我想叫她也……但她不会听我的。我又不能不走,我们还是……早点分手……好。你是好心,我知道……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路。”说到这里,他把手放在吴建荒的肩上,“再见啦小兄弟,祝你成为画家。听导儿……驾!”毛驴车跑出好远,他又回过头挥着手喊:“我的东西……送给你啦!做个纪……念……”

“走啦!”吴建荒轻轻地叫了一声,朝着身后的陈小泉。

“咱们也走吧,天快黑了。”陈小泉说。他俩走过去扛起行李。然而,他们朝去往场部的方向走了不远,脚步就慢了下来。他们听见后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建荒!小泉……”王文英的声音。他俩站住了。

“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啦?”王文英跑着绕到他们前头,站住了,胸脯一耸一耸地起伏。

没有回答。

“你们生我的气啦?”她难过地说。

行李卷从吴建荒肩头掉下来。陈小泉拧过身去。

“你就要走了吗?你不是说你要画戈壁,画草原,你画好了吗?”

吴建荒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双痛苦的眼睛……他猛地掉过头去,呜咽着说:“李金钢走啦……”

王文英睁大眼睛。

“往场部去了。明天……上火车……”陈小泉转过身来,行李卷也掉了下来。

“什么?他……说什么来着?”王文英脸自得像一张纸,声音都变了。

“我叫他跟你说一声。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路。”

王文英慢慢地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陈小泉讷讷地说:“他也许不走……”

“不会的……”王文英耸动着肩膀,呜呜咽咽地说:“要是不走,他会跟我说的。二流子,这个二流子!我以为他变好了,真的变好了……昨天……晚上……他还说不走的。他说,他不走,一辈子不走,一辈子在这里。他这么说的,我……信了……可是他——回城,回城就可以不干活儿吗?就有山珍海味,就有酒席等着他去吃吗?河西的粮食就不养人吗?走吧!叫他走吧,这个流氓!”

“王文英……”吴建荒说。可是王文英打断了他:

“滚,你们都滚!少叫我,我不愿看见你……们,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没一个好人!滚,快滚!”她瞪着他们俩。

他俩吓坏了,急忙向后退去,他们从没见过王文英这么厉害,远远地看着她。他俩看见王文英先是抽泣,后来就不哭了,躺下来,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又侧过头去望着南戈壁。

风还刮着,被尘土染黄了的天空不太明亮。但是,没有了七彩光线的戈壁显得更加深沉,像是深深的海洋,那么广阔……那流动的阵阵沙尘,就像是海洋里奔腾的浪涛。

王文英躺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的衣裙。她静静地长久地躺着,像是雕像一样,她的面孔,她的腿,她的胳膊……

后来她起来了,拍打拍打裙子上的尘土,匆匆走去。吴建荒看见她走得很快,一会儿就走上了大干渠的高高的渠堤。她在那儿站了一下,抿了抿头发,就突然不见了。

吴建荒的心猛地一沉,喊了一声:“小泉!”陈小泉不答,两人一起向前跑去。当他们脸色难看地爬上渠堤的时候,发现王文英正在洗脸呢!——她蹲在陡峭的水泥块上,把手伸进无声的湍急的水流中,捧起满满的一捧水洒在脸上……后来,她撩起裙裥,揩揩脸上了渠堤……

“姐姐!王文英姐姐……”吴建荒的心抖动起来。

“滚!你滚吧!你们都滚……愿滚哪去就滚哪去,越远越好!”王文英头都不回地走了。

“建荒,咱们?”

“回去!”

第二天清晨。

王文英去担水。在大干渠高高的堤坝上看见了他俩。吴建荒正在作画,陈小泉在读书。看见她,吴建荒放下画笔捧着画跑过来。

王文英看他一眼,走下大渠的台阶。

“还生我的气吗?姐姐!”吴建荒跟着走下。

王文英摇摇头,打上一桶水,又打上一桶水。

“你的画。”

王文英直起腰。这不就是那张画吗?吴建荒画好之后一直没给她。只是,现在画上那昏暗的黄昏已经变成了早晨玫瑰般的云霞。画的下方还新加了一行字:献给亲爱的姐姐。

王文英捧着画的手哆嗦了。

“你等我长大……长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不离开野马滩……”吴建荒仰起赧红的脸盘,看着她的眼睛。

“扑通!”水桶掉进大渠,沉没了。王文英慢慢地捧起他的头,在他的前额上轻轻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哪懂得这个呀……”

渠水湍湍地流……

黑戈壁

来吧!姑娘

让我的篝火为你驱散寒冷

请坐在我身边,

把你的手给我

可你长长的睫毛为什么垂下呢

你的眼泪为什么流个不停呢

——摘自林染《哦!我的戈壁》

今年的全国美展按画种不同分别在几个城市展出。我是搞油画的,我和几位老师带着我们西北艺术学院油画专业的学生来到渤海之滨的天津市,参观油画作品展览。

一下车,我们就被人流裹向天桥。踏上天桥的台阶,就根本由不得自己了,前边是脊背,后边是胸脯,左右肩膀挤肩膀,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快不得,也慢不得。

“有人叫我!”上到一半台阶,我前头的刘老师猛地转过身来,胳膊几乎碰落我的眼镜。

“走吧走吧,出去再说!”我推他。

“不是咱的人。像是……”他往后看着。

“听错了吧。喊别人的。”我说。

但是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神情很激动:“就是有人叫我!”

“刘志成……”

是有人叫他。我听见了,是个女人的嗓门。我也回过头看。女人,是个女人。天桥人口处——攒动的人头后边——有个人仰着脸,挺白。

“一眉!”刘老师叫了一声,声音短促高亢。他的提着水果兜的手举在头顶,摇晃着。

“志成!”那女人的嘴张了一下,声音尖尖的,也举起一只胳膊摇晃着。

“你们先走……”刘老师说了一声就从我身边挤下去。我后边隔着几个是张振川老师,还有学生。张老师被他撞得后退,问他干什么去,他说有个熟人,就急急地贴栏杆往下跑。

走到天桥中间,我扭头看了一下,刘老师穿着浅咖啡色衬衫的身影立在人口处的站台上。他对面离得很近有一个女人,面孔看不清,像是个铁路工作人员,帽子上有个红点儿。

出站等了几分钟,不见他出来,我们就先走了。住处他知道,天津美院,他进修过。

我们到美院招待所住下——我和刘老师分在一间屋里,吃过饭,洗了澡,天黑透了,他还没回来。张老师来串门,说:“别是遇见相好的啦。”

“你胡说什么!”我说。

但张老师不服气,说:“我胡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兵团时连里有好多天津知青,你能保证他没女朋友?”

我未置可否。刘志成是叫人猜不透:在事业上他是成功的。他是老三届,在河西走廊的兵团农场待过八九年,打倒“四人帮”后的第一年考入西北艺术学院,毕业后连续三年他的作品人选全国美展。他专攻风景画,画河西走廊风光。前年,他的一幅油画《西北的荒漠》在全国获奖,去年《疏勒河上的胡杨林》又一次获奖。他的对于大西北的荒漠和草原的独特的观察力、特殊的表现方法、作品中表现出的大自然的深厚、质朴的美和深刻的哲理轰动了美坛。有影响的《美术》杂志连续发表了包括著名美学家洪毅宣教授在内的几位美术界前辈的评论,说是我国油画风景画的创作,面临着一次新的崛起,一个具有严峻、深沉和原始的自然美风格的大西北画派正在形成,而这个画派的代表人物是一位三十几岁的青年教师刘志成。今年刘志成人选美展的一幅画叫《黑戈壁》。这幅画,据我院两位美学教授讲,显示着刘志成艺术风格的更加成熟和精到,必将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在生活上,刘志成毫无成就可言。兵团知青回城,大都携儿带女,他却孤身一人;上学期间全部精力用在绘画上了,没女朋女;毕业了,成名了,作品印在年历上行销全国,好几个女学生不无爱慕,他像是不明白那意思。

他十点半钟才回来。我还没睡着,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说是去朋友家吃饭了。

“什么朋友?”

“兵团的。”

说着,他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看画展。我们是一块儿进展览馆的。学生们拉拉扯扯拽着他,说是先要看他的画,我也跟在后边。画找着了,就挂在第二展厅正对着门的一块隔板上。这真是本展厅最引人注目的一幅画。画不很大,只是比全张白纸宽一点儿。可是画前挤了几十个人,有的看着,有的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还有人在拍照。在那些人的脸上我看见了肃穆、钦佩、欣赏和思索诸种神情。我早就看过他的《黑戈壁》了,但此刻,那种嫉妒、羡慕的情绪还是油然而生。

他真是胆大。戈壁、草原,人们都是画成横幅的,以便显示广阔。他的画面却竖着。他画的是黄昏的戈壁。画面分两大块,五分之二画着戈壁,其余部分是天空。他用蓝、绿、褐色画戈壁,颜料堆得很厚,近看一堆一堆杂乱无章,远看却是黑压压、乌沉沉、庄严、浑厚。他给戈壁上堆积了大块大块的红色,这又使戈壁显出了骚动与不安,像是有一种巨大的力——大概是岩浆吧——拱着戈壁,戈壁变得像集聚的乌云,像沸腾的大海。天空着色特别薄,只用些淡淡的蓝色、红色、黄色和白色,布纹都显出来了,天空显得恬静、明洁。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但是从地平线——戈壁的边缘射出来的看不见的光线把天空照得明亮耀眼。那种只有大西北的天空才有的像是被扫帚扫乱了的一抹一抹的云彩在无限深远的天空飘着。天空与戈壁交界处是一条浅蓝色的带子,是戈壁滩上的蜃气吧,把天空和戈壁巧妙地连接起来,显得朦胧、神秘、悠远。我真是佩服极了,他的大胆,他的把明与暗、冷与暖、动与静、现实与理想、有限与无限、有形与无形诸种对立矛盾的事物有机地统一起来的本事,整幅画给人以庄严、悠远的感觉,使人久久地注视,陷于深深的思索。我真想和他谈谈我此时的感觉……

但是,我没找着他,到中午也没看见他,问张老师也说不知道。倒是一个学生说了,进展览馆不久,一个女人把他叫走了。学生说那女人个子挺高,脸白白的,黄头发。

“火车站那个!”张老师判断说。

刘老师七点钟回来的。今天他像是很兴奋:一进屋就喝水,喝完了水又朝我要烟抽。哎,他这是怎么啦?他是不吸烟的。点着烟之后就站在窗前长时间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

“好好盯着,看他今天往哪儿去。”第二天进展览馆的时候张老师说。但是,一整天刘老师都和我们在一起看画。他认真地看着,还不时地掏出小本本记着。以后几天也是这样,白天看展览,晚间聊天,他没有单独出去过,也没人找过他。

只是最后一天……这天自由活动,谁愿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和几位老师去了水上公园。路程远,玩得又尽兴,回到招待所已是吃晚饭时问。一个女学生进来说,有个女人找过刘老师。刘老师一听嗵地从床上跳下来:

“几点钟?”

“上午,你们刚出去。”

“说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走的时候说,叫你回来上她家去。”

刘老师脸色变了:“没说别的?”

“问咱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

刘老师不说话了,坐在床上。这个学生真饶舌,还说了这女人的模样:“高个子,不胖,挺苗条的,皮肤挺白……嘿嘿!”说完抿嘴一笑,看刘老师一眼。

又是那个女人。学生走了,我去洗脸,回来看见刘老师还坐着发愣。我说:“还没走呀?”

刘老师脸红了。

“走吧走吧,人家都找上门来啦,你也太薄情啦。”我笑着说的。

可是刘老师当真了,脸红红的:“老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我弄得挺不好意思。我说,我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我只是说应该去看看,告别一下。他脸上的红色才褪了,过一会儿就出去了。

可是他很快就回来了,不到半个小时。这速度可太神了。我说:“你真够快呀!”

“我没去,太晚啦。”他说。

这天晚上我们又聊天啦,张老师,还有两位中年教师。我们说起画展,说起这几年美坛的新收获,新人,后来还谈起了各自的经历,经历中的某个事件,某一个感受最深的印象和瞬间,这些后来怎么变成了创作中的灵感。

“刘老师,”一位中年老师对刘老师说,“说说你的《黑戈壁》吧。”

“对对,你的灵感是从哪儿得来的。”张老师也说,“你今天怎么啦,一句话不说?”

是的,刘老师的神情有点异常。聊天,他一句话没说,也没听别人的;我看见他几次走出房去,进来后又坐在床上发呆。听见老师们叫他名字,他怔了一下,说:“你们说你们说……”

他这是怎么啦?后来老师们走了,我收拾行装,他就那样坐着。我躺下了,听见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唉……”

“怎么啦?”我问他。他的叹息这么沉重,充满了怅惘。

“是该去说一声,告别一下。”他说。

我一怔。哟,他还惦着那女人的事呢。我说:“去呀,你去说一下呀,早就该去。”

“晚了……”

“晚什么呀,才十点多。”

“不,不……”

他不去。但是又不睡。他下了床站在窗前,长时间看着外边的街道。看来他是犹豫不定。

“要不,我陪你去。”我禁不住说了句。

“你?”他回过头来看我。

“啊。去不去?去,咱们就走,别磨蹭。”

他回过头去,停了一会儿,像是在决定去不去,然后才说:“好,走,走一趟!”

好像有人陪着,胆子就壮一些,唉,这个人呀!我穿了衣服,跟他出了门。

但是,到了汽车站等车的时候,他在房子里拿定的主意又动摇了。他说:“汽车怎么还不来,别是收车了?”

“早呢。”我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晚了,是晚了,你看街上没车啦。”

最后看见汽车来了,他说:“回吧,不去啦!”

“怎么啦,一会儿去,一会儿又不去?”我拉住他,不叫回,“你看,车来啦!”

但是,当车驶到跟前停住的时候,他硬是挣脱我的手往回走。对于这种行动我很生气,我又抓住他:“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哎呀,你别拉我好不好?”他有点发急,“我不去啦,太晚啦!’

“晚怕什么?”

“人家都睡觉啦!”

“睡觉,谁这么早睡觉?就是睡了又怎么的?咱们去了,敲开门,就告诉一声:明天走啦。不就行了……”

“不,不,还是不去吧!人家一个女的,爱人又不在……”

噢,是这么回事,我也犹豫了:“那就回去。”

我们又走回来。不过,我觉得事情蹊跷。我想起了那天火车站的事,看展览他走了的事,还有他今天不正常的举动。我问他:“老刘,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过去有过那么一会儿……”

他看我一眼,没出声,紧着走。

不过,我看出来啦,今晚他是真激动了,也可能是刚才的事折腾的,他的心很不平静。回到招待所,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后来又和我要烟抽。吸了半截烟,他突然问我:“你还不睡?”

我开玩笑说:“我怕你跳楼。”

他笑了一下,又吸烟。看起来,他是在思考什么。果然,他把烟头捏碎之后说:“你不睡啦?”

“没法睡,叫你折腾的。”我说。

“那就别睡了。我给你说说我的经历……今晚上,我是太激动了!”他还没说呢,自己就先激动起来,脸色变了,嘴唇也发灰了,眼睛闪闪发亮,身体筛糠般地哆嗦起来。

你们不是很多次问我《黑戈壁》的创作灵感怎么来的,它的最初的触发点是什么?我今天就告诉你:它来自一个女孩子,就是今天找我的那个女人。《西北的荒漠》,《疏勒河上的胡杨林》,我所有作品的创作都和她分不开。

我是在兵团认识她的。

你知道,我是六六届的高中毕业生。我从小就喜欢美术。我们院里有个搞美术的,是五十年代的中央美院学生,是他影响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大跃进那年,他给街道墙壁上画宣传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叫宣传画呢,我看他画的大炼钢铁的画上,钢水奔流,农民种的玉米比山还高,就觉得他真能,天天跟着他跑,给他端水端颜料。上小学中学,他一直教我学画,把他学了的那点东西都教给我了。上高中的时候他和我说:“你去考美院吧,我教不了你啦。”但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当了两年红卫兵,就到西北生产建设兵团接受再教育去啦。我们那个农场在河西走廊的西端,叫桥湾农场,编制是兵团一师二团。那是夹在两块戈壁滩中间的一长条草原,疏勒河从那儿流过,沿着疏勒河是一片接一片的原始胡杨林。我们连队紧靠着疏勒河,在一片胡杨林里。

头两年我们干得特别卖力,开荒,平地,修水渠,汗水都流干了。到了第三年就不行啦,原因我说不清,主要是人们觉得接受再教育没个期限,要成为终身“流放”了,“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那儿从古以来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另外,那些文革前的老知青都二十好几三十岁的人了,还住着地窝子,一月挣二十五元钱。看看他们,想想自己,心就凉了,当然连队就涣散了。涣散起来可不得了,早晨起床号吹了,没人起床出操,连排长挨头挨尾喊。有的人坏,把洗脚盆架在门框上,一推门浇一脑袋水。上班也不排队了,三三两两往地里走,挟着铁锨,活像残兵游勇。到地里也不好好干活,扶锨把站着,给铁锨号脉。再有就是知青们开始谈对象了。谈对象就现在的小青年说是正常事,还没工作呢,俩人就蹈马路了。对当年的兵团知青,这可不是正常的,也不是好事。这说明大家对前途有了幻灭感,想着赶快找个对象结婚凑合着过日子,或者是因为精神上的苦闷寻找刺激和安慰;也说明了知青们对于兵团的纪律不当回事了——当时有不成文的规定,知青不许谈对象。谈了?谈了就要挨批评,说他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不能人团入党,重的出了事的要受处分,记大过,开除团籍。

在爱情问题上,我一开始是冷静的。那时好多人有了女朋友——当然大部分是偷偷谈的。我没有。我是这样想的:在那地方能谈对象吗,能安家吗?每月二十五元钱除了吃饭,连裤子都买不起!再说我还要求进步,我是团员,还想入党。我下了决心:不考虑。

但是我的决心受到了考验。

这是因为我有了一间地窝子。是这么回事:兵团农场那时生产搞得不咋样,政治上和部队却一个样。连里每周一次,团里一月一次,搞内务卫生大检查,哪个连队好,就发流动红旗。我呢,有那么一次积极性上来了,挨个儿为每个班的地窝子设计了美化环境加强政治气氛的方案,把全连的政治环境变了个样子,一下子把团里的流动红旗夺来了。连长一高兴就在全连宣布给我一问地窝子,叫我当工作间,并且说我如果能保证我们连的政治环境总拿第一,我就可以需要多少时间就给多少时间,在家画画写字,不用下地干活。当时我高兴极了!这是破天荒的待遇呀,只有连级干部才能这样。到兵团两年多,我一直住集体宿舍大通铺,别说画画,就是那股气味早就叫人腻歪了。

我把这间地窝子布置得简直成了一间很讲究的画室。天窗原先只有洗脸盆大,我一下子就扩大了好几倍,拿石头压上一块塑料薄膜。地窝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我找保管要来两块铺板,用木头橛子支起来一块当工作台,另一块睡觉。我还在四壁贴了几幅油画——我自己画的风景。

就是这间地窝子给我招惹了麻烦,我的不交女朋友的决定动摇了。原先在集体宿舍,女孩子们找我要画,都是说完了就走了,第二天再来取。有了这个单间,她们一来就不走了,等着我画,等着我写。等着的时候又不老实,有的说这说那,有的嘻嘻哈哈……时间一长,熟悉了,就把我的心搅乱了。我明显感觉到有两个女孩子对我有那意思;她们那些日子总往我这儿跑,今天说是画张画,明天叫我写几个字,一来就不走。但是把我的心搅乱了的是另外一个。

这是个瘦长条身材的女孩子。——我身高就可以了,一米七五,她都到我眼睛这儿高,至少也有一米六五。她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皮肤白极了,自得跟搽了粉一样,还渗出粉红的颜色来。她的皮肤还特别细,就像是透明一样,一碰就会破的。连里有人说她是菜人。菜人你见过没有,就是一种病态的人,白皮肤,白头发,连眉毛都是白的。其实她不是菜人,菜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蓝得像是镀了一层镍一样发亮:这样的眼睛害怕阳光,在阳光下睁不开,眯着眼睛看东西。她不怕阳光,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在太阳下我没见她眯过眼睛。她,黄头发,黄眉毛,就是皮肤像菜人样那么白。

她叫王一眉,天津知青,那年十九岁。

她原先是团卫生队的卫生员。刚到河西那年,我去卫生队看病时见过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呢。看见她,我还觉得奇怪:哟,外国人也上山下乡!第二年她就下放到我们连了。下放的原因说是她总和卫生队的医生顶撞。那是一个文革前分配到兵团的大学生,我们去的时候已是代理卫生队长。听说他为了找对象,特地从连队里挑了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知青去卫生队工作,王一眉就是他选去的。她为什么恨他,我就不知道了,她只是和我说过:“他特别流氓。”

刚到连队,她的处境是很凄凉的,人们都看不起她。这一方面是她“名声”不好——人们都知道她是叫人家选美人选到卫生队去的,有的人就公开说:谁知她和卫生队长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还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她父亲原先是天津市委副书记,文革一开始就打倒了,进了监狱——真正的监狱,而不是“牛棚”。她的这个家庭背景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们连一百七八十号人都是当过红卫兵的。有的人当面就叫她“崽子”。客气的叫她黄毛。最主要看不起她的原因是嫌她废物。你想想,像她那样的家庭,本来她就是个娇小姐,一身娇气样儿,来到河西,于的又是清闲的卫生员工作,一到连队就要下大田,什么都干,她受得了吗?当时,我们连的女孩子已经干了一年多苦活,练出来了。开荒平地的时候两大筐土摞一起,抬了就走,还跑呢。她呀,抬一筐还龇牙咧嘴,腿软得站不起来。浇水的时候田埂渗水了,她吓得尖叫。浇夜水的时候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一步也不敢离开,说是怕狼。

一年以后,人们对她的看法开始变了。她的肩膀抬得起两筐土了,而且专拣硬活干。

她也学会了像老农工一样使用铁锨。挖大渠的时候,她可以把土甩得又高又远,锨上还不沾土,在任何位置,任何窄小别扭的地方和空间里她能够自如地挥动铁锨挖土、铲土——她使的是左右锨。

她也能一个人浇夜水了,不要伙伴。

那时,农场兴这么一句口号:“晒黑皮肤炼红心,”这是场里针对女孩子们怕丑爱美的资产阶级思想提出来的。好多女孩子刚到河西的时候长得白白净净的,挺秀气,可是过了一年,个个都被河西的太阳晒黑了,脸蛋上有红红的两大块,皮肤也变粗了。为了保护皮肤,她们抹上护肤霜,出工时戴草帽、包上纱巾,就这也不管用,脸还是变黑了。王一眉不是这样,她不抹雪花膏,也不戴草帽,大太阳地里故意晒脸蛋,想改变自己娇气的模样。但是她那皮肤就是怪,夏收——太阳最毒的——日子里,她的脸蛋晒皱了,裂口了,皮肤感染流白水,可是夏收一结束,不几天功夫,脱层皮,脸还是那么白那么细。在那年的夏收总结会上她做自我检查说:“我没有晒黑皮肤炼红心,我还要继续改造世界观……”

就是这个女孩子把我的心搅乱了。

说实在话,原先我是没那意思的。这一方面是我不打算交女朋友,另一方面没和她有多的接触,我没过多地注意过她。如果说比对别的女孩子多看过几眼,或者同别人议论过她,那仅仅是出于同情,或者是从绘画的角度出发对一个美的形象的观察。后来,虽然我有了一间地窝子,她当了副班长。(她已经在领导眼里改变了自己的形象,连领导也不说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了,树她为全连“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团支部把她列为培养对象了。) 副班长是管内务卫生的,我们的接触多了,但也是公事公办,没有个人之间的交往。她还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沉静,腼腆,不善交际。她找我画画写字,都是和班长或者其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的,来了也不多说话,不咋咋呼呼,不乱翻乱动。她总是安静地站在旁边看我画画、写字,我画好写完了,就拿着走了。有时她帮我扫扫地,看见别人把书画弄乱了,就整理一下,归置整齐,或者对有些爱吵吵的女孩子说:“声音小点,把房顶吵翻啦!”这,我都认为是她的喜安静、爱清洁的性格使然,我从没多想过什么。

但是那年五一前夕,团里又要搞卫生大检查了,我仔细观察了她们班的宿舍,决定写一条“扎根河西,开发河西,建设河西”的大标语贴在她们大通铺后边的土壁上。那次写的字很大,我是用直尺、铅笔写在纸的背面上,四开纸一个字。看见我那么快速地在纸背上写字,她惊奇地叫了一声:

“啊呀,你是反着写呀!”

“啊。怎么啦?”我看她一眼。这是她第一次在我的房子里大声说话。

“你真行呀!”她还是那么大声地赞叹。

“这有什么?”我听了很高兴,“这样写,你们剪下来正面就没有铅笔印儿,干净,好看。”

“我哥哥写字,都是写在正面,写在报纸上,再用大头针别在纸上剪下来。”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出版社,搞美术的。”

“那不太笨了吗?”我笑着说。

“是太笨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红的,并且用手掩了一下嘴。

就是她的不好意思、她的红脸、她当时的神情模样,那种窘态,那一掩嘴的动作,那羞赧的笑,一下子震动了我的心:太美了,美得惊人……

紧接着——过了不几天,又有一次,那是个星期天,她又到我房间来了。我记不清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只记得是她一个人。在她进来之前,我因为正在画一幅油画,把书呀资料呀都翻出来了,摆得桌子、床上都是。她一进来,看我正在作画,就什么也没说,站在旁边看,过了一会儿,又收拾起我床上的东西。

“还用吗,这些?”她把床上的书画收起来,准备放进我的箱子里,问我。

“不用啦。”我说。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油画箱后边的马扎上看着她。美,是真美!她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黄毛丫头了,长高了。她的腰腿也是年轻人的了,腰细,腿壮,胸脯也鼓起来了

“你看什么呀!”

突然她问了一声。我这才发现她已经收拾完床上的东西,站在床前看我呢,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的脸腾地红了。

“没,没什么……”我不知说什么好,忙着遮掩窘相,“你看我……这儿,是……太脏啦,弄得这么乱,总叫你来收拾……”

“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正常了,声音也平静了,“你画你的画吧,弄乱了,我替你收拾。”

“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我哥哥也是这样,一画画,就把房间弄得又脏又乱,把衣服、床单都弄上颜色。我给你洗洗床单吧。”

“不,不不。我自己……”我急忙说,脸更红了。我哪能叫她洗床单呢!我们连队刚来的时候是提倡学雷锋做好事,女孩子帮男孩子洗衣裳、被褥,男孩子帮女孩子修房子、上房泥,可是到了这一年,已经不兴这个了;有洗衣裳的,也是那些确定了恋爱关系而又胆大包天的男女,她们不顾忌别人的议论,也不管连里的批评,厚着脸皮在河边洗衣服,女的洗,男的淘。

但是,她很快撤下了床单,和几件堆在床上的脏衣裳卷在一起。我站起来拦她,她却一闪身跑出去了。出了地窝子,当她噔噔噔地踩着台阶跑上地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笑了一下,声音又清脆又响亮:“你就画你的画吧……”

接着,我就听见了她绕着地窝子跑过时踩出的咚咚的脚步声。我的心乱了,真正的乱了。是的,我下过决心,不交女朋友,不谈情说爱。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想交女朋友,不愿意有个女朋友。你没在兵团待过,你不知道,——你在农村插队,一个村子里就那么几个知青,住得又分散,有那么一两个女孩子,也可能不动心。在兵团里,一连一百几十人,一半是女孩子,十八九、二十岁,一个个正是青春焕发,含苞欲放的模样,不由你不动心呀。夏季里在河边上,树林里看到一对一对的男女散步幽会,我也是很羡慕的,我也曾幻想过:将来我也要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

那天,那个上午,当那个黄头发的女孩子把我的床单抱走之后,我心中的堤坝一下子就崩溃了!

不过,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太清楚,这个黄头发的女孩子为我收拾房子洗床单,到底是出于同志式的关心和帮助呢,还是真正对我有意思了?

我不敢贸然从事还有另一个原因:有一个老兵看上过她,差一点弄得把党票给丢了。说是老兵,实际上比我就大两岁——二十五岁,是六七年的复员兵。我们到河西的时候他刚复员来到兵团一年,是个党员,我们的排长。王一眉下放我们连之后,他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起先,连里谁都不知道这事,他曾经给王一眉写过信,把信装在封中药丸子的小蜡丸里,假装是给王一眉送药,把信给了王一眉。王一眉没搭理他,他以为王一眉同意了,就三番五次地找王一眉.说是要培养王一眉入党。后来,王一眉被他缠得没办法,就报告了连长。连长一气之下把他的排长给撤了,并且在全连点名批评了他,一下子把他给弄臭了。我们连长是甘肃人,也是个复员兵,真正的老兵,讲一口甘肃话。他是这样讲的:“人家还是个女娃子嘛,你骚球情个啥哩!什么入党不入党,党是你们家的?你们家开的店?你小心一些,看在你是个老兵的脸上,这一次先记下,下次再要是拿党蒙骗人,小心我把你的党员抹了。”

说实在的,我怕她把我汇报到连里,把我的团员抹了。

但是,我已经动心了,被她迷住了,心里的那股火就怎么也压不住了。那天她抱着床单跑了以后,我想来想去,决定先试一试。

试一试的办法也被我想出来了:请她吃东西。想起来好笑,我当时怎么想出那么个主意来,简直是小孩子的勾当!我是从那些恋人们那儿受启发想出来的。兵团当时的生活很艰苦,本来打的粮食就不多,一下子从城市来了几万知青,粮食更不够吃了,每年有几个月的粮食是兵团、师部的领导凭着老关系、老面子从新疆兵团要来的人家的仓库底子:玉米面、高粱米,还有青稞。有时候,我们一连三个月吃玉米面:玉米面窝头、玉米面糊糊。我们叫“二黄”。有时候又连着吃两个月高粱米:高梁米干饭,高粱米粥。我们叫“一对红”。吃菜就更别提了。都是知青,谁会种菜呀!长了两年的韭菜比芨芨草叶子细得多,炒着吃不够,只能喝汤。有人编了几句词配上《步步高》的曲谱这样唱:“青稞面窝窝头芨芨草汤,一天呀两顿饿得发慌;坎土曼和铁锨天天开荒,干着活脊背上冷汗直淌。”我们连有几对大胆的恋人为了改善伙食,常常从小卖部买来挂面,下班回来就在地窝子门口用石头支起饭盒,点着芨芨草煮挂面汤吃。我当时想,我也请她吃东西,看她吃不吃,吃了,就说明她是有那意思的。

当然,我不敢在门口大鸣大放地弄饭吃,也不愿意煮挂面汤给她喝——那太寒碜了!我跑了一趟小卖部,买了两瓶大肉罐头、两斤点心,还有几包香烟——这是我抽的。买回来之后我就把它们摆在“桌子”上,等她来送床单。

她来啦。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头顶响过,响下台阶来了。

“有人吗?”门口传来她的声音。

“进,请进!”我急急地说。

“床单洗好了。”她进门后朝我笑了一下,往床前走去,“铺上吧。”

“我自己铺。谢谢,谢谢!”

我赶紧走过去。可能是我说话的声调和往常不一样吧,她看我一眼,笑了一下:

“谢什么呀!”

我没说话,脸发烧,笨手笨脚和她一起铺床单。铺完了,我说:“请坐,请坐。”

她又看我一眼:“不啦。该去吃饭啦。”

我急忙说:“坐,坐……会儿……”

“你有事吗?”她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没,没事……”我自觉脸红了,说话很吃力,“就在这儿……吃……’’

这时她看见桌子上的食品啦,急急地说:“不,不。我走啦。”

说着,她就往门口走。我呢,觉得计划就要破产了,一着急,就跑门口堵住了她:

“吃点,吃点嘛……”

“不吃不吃,我不饿……”她有点脸红。

“吃点,吃点……”看她脸红,我更不知怎么办好,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我就是给你买的。”

她的脸刷地红透了:“为我……”

“啊,就是……”

“我不吃,不吃,不饿呀……”

她真是不吃,就是要走。我也是没法子可想,就做出生气的样说:

“好,你走,你走……以后再也别来,也别为我洗东西啦!”

她一怔。

“就许你帮我干活,我请你吃点东西都不行!这东西是有毒怎么的,怕把你毒死啦!”

“我……”她犹豫着犹豫着,后来就走到“桌子”跟前,“好,我吃…”

她拿起一块点心。

“对,吃,吃……”我高兴了,也走过来,看着她吃,并且把罐头推到她跟前,“吃……罐头……”

但是,她突然转身跑了。我追到门口,她已经跑上台阶去了;我追下台阶,她已经绕过地窝子去了。我想喊她,但操场上有人。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过操场,跑到他们班地窝子前边,跑下台阶去了。

完了,折腾了大半天,精心设计的试验结束了,我根本就没法判断她是什么心思,而且我还怕自己的举动失当,会引起她的什么想法,再也不来我这儿了,或者把这事传出去。

没传出去。好几天,没人谈论过此事,连里很平静。又过了几天,她和几个女孩子又到我的房子来了,叫我给她们班的大批判专栏画报头。画报头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认真地看着,像是什么事也没有过。

行,有意思,有意思!我的心受到了鼓舞,我迫不及待了,我瞅准时机……那是有一天中午,和她一起来的女伴都走出去了,只剩下她在看我画画。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把地窝子照得很亮,我捏着画笔说了一声,像是很随便:

“小王,有件事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呀?”她看着画没抬头。

“咱交个朋友吧。”

“咱们不早就是朋友啦?”

她抬起头来看我,像是很惊奇。我可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同答,再也装不出随便的样子了,磕磕巴巴地说:

“嗯,是是……朋友了……可是,我是说不是……这样的朋友,我是说……那样的……朋友,更深……一层的……”

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我就盯着画笔,等着,等着她的回答。可是她久久也没说话。后来,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抬起头来。就在我抬起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脸涨得红红的,哇地一声哭了:

“你才是这么个……人呀!”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傻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没想过那事嘛,我没想过那事嘛……”她讷讷地说,接着就跑出去了。

天一下子暗了许多,像是黄昏了。我长那么大,向女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这是第一次,结局就是这样。太惨啦!惨得叫我心痛!——我说的不是她不同意,我说的是她拒绝的方式。不行就不行呗,说什么“你才是这么个人?”这不啻是侮辱我,说我是个卑鄙下流的人。那天,她走了之后,我坐在板凳上,好久没动静。我动不了呀,她的话太难听,就像一个有力气的人一拳头捣在我的心窝上。我一连三天没出门。我羞于出门,我怕见着她,也怕见到别人,我觉得自己太狼狈了,那事像是被全连的人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人人都在议论我,骂我:“才是这么个人!”……于是,我又一次下决定,再也不交女朋友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躲着她……就像是做了贼一样。去食堂买饭,如果看见她从迎面过来,我就赶紧拐进树丛里去,或者钻进哪个地窝子。如果她在我前边走,我就停一下,等她走远了再走。如果我走着路听见身后传来她的声音,我就猛走快走,直到听不见她的说话的声音……

不过,爱情这东西够折磨人的。最初的失败的痛苦过去之后,却是更加强烈的思念。我说是不想她了,心却越是想她;越是怕看见她,就越是想看见她。我在房子里待着的时候,或者在劳动之余休息一会儿,眼前就总是出现她的影子,她的黄黄的齐到下巴颏上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又亮又光滑。苦闷中跑到草滩上去散散心,想解脱解脱,却总是看见满头黄发的女孩子从草丛里、树林里向我走来,但总也走不到跟前。

那些日子我真是痛苦极了。她不来我的地窝子啦。我就觉得生活没意思了。我不出去写生了;地窝子又脏又乱,我也不收拾:头发长得可以扎小辫了,我也不理。就是连长交给我的工作我也没心思于了,谁来找我画画写字,我说先放那儿吧,要是催得紧了,我就把他撵出去……当然,时间一长就出问题了。由于我不画不写了,不管各班的内务布置、政治环境了,过了两个月,我们连的流动红旗就被另一个连队夺走了。竞争可厉害啦,别的连队也是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地搞政治环境呀!为此,连长大发雷霆,批评我,训我,我呢又蛮不讲理,和他顶,和他吵。一气之下,连长就把我撵回班里去了,天天下地干活,画室也没了。

回班是件坏事,我再也不能待在家里画画了,又得睡十几个人的通铺了。可是,在爱情上却是时来运转吉星高照喽……

那是国庆节的一天,全连放假,我们班的人都跑到场部去玩了,我因为有点不舒服——头两天感冒——吃了饭又躺铺上睡觉。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起先,我没理会。我们那个门关不严实,我用锨把顶住了,要是答应,就得去开一次门。我懒得动。

但是敲门人很顽固,非进来不可的样子,使劲儿敲门,没法了,我问了一声:“谁呀?”

那人却不说话,还推。我火了,喊一声:“你他妈不会使劲推?!”

门板吱吱响了一下,顶着的锨把倒下了,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为什么不开门?”

是她!我的心猛地一跳,用被子蒙住头。

“听说你病啦!”

我还是没说话,屏住呼吸想:她来干什么?

“哟,还生我的气呀……”

我听见像是笑了一下,她走近了,把什么东西放在头顶上,接着又是纸张的寒塞窄率声。我还没明白过来她是来干什么的,她在于什么,被头就被拉开了。我先看见的是她的手,手的后边是罐头、点心包,还有几盒烟卷。我的心一震动。

“好点了吗?”

我把头扭了一下。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一块点心。

“吃块点心吧……”她的拿着点心的手伸在我脸前,“昨天买的,人多,不好来看你。”

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红红的。我再也绷不住劲儿啦,心里一阵酸楚,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涌上喉咙,泪水就出来了。我掀开被子坐起,看着她。

她看见我的眼泪啦,拿着点心的手抖了起来,脸红得要裂开的样子:“吃吧,吃吧,吃完了洗床单去。看你这床单脏得像什么……’'

“你是说……”我磕巴着说。

“咱一块儿去……”她侧过脸去。

打从到了河西,我没有像那天那样快乐过。吃过点心,我们就抱着床单、衣裳和洗脸盆去河边了——当然,我们没往大家洗衣服的地方去,我们选了一处很隐蔽的、长满胡杨树的河湾,谁也看不见我们。

十月的河西走廊,草原已经快要干枯啦,胡杨树叶子黄了,很多都脱落了。但是,我的心上是一片春天的百花盛开的原野。我先跑进河里去,叫冰凉的河水冲净了头发,然后就和她一起洗床单,洗衣裳——她洗我淘。她洗衣裳的动作又好看又协调,漂亮极了。她的脸红扑扑地仰着,看着我,她的白白的、长长的胳膊伸出去,粉红色的手指头在床单上一搓一搓的,床单上就生出许多泡沫来。泡沫越来越大,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泡沫越来越多,多得盆里装不下了,溢出来了,溢进疏勒河里了,顺着河边漂呀漂呀漂远了……呀,晴朗的河西走廊上的太阳照耀着疏勒河,照耀着胡杨林,照耀着她和我。

以后的日子,那是没说的啦,我们沉浸在热恋中。

我们每周约会两次。说实在的,就我们本意来说恨不得天天出去幽会,但是不行,我们得保密,我们怕天天约会被人发现,要是发现了,人们还不知要怎么议论,领导还不定怎么批评我们,我们会抬不起头来。我们约会的地点选在北戈壁上,我们更愿意在河边上幽会,或者在附近的胡杨林里,那更富有诗情画意,但是也容易被人发现。而戈壁滩的方向正好和去河边的方向相反,要经过麦场,走过一片麦田,还要穿过一片又大又多的黄土堆,那里很少有人去玩。

星期六下午收工早,晚上不学习,吃了晚饭太阳还挺高的,我就背上油画箱装成是出去写生,先到戈壁滩去。她呢,等到天黑下来,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开女友们的眼睛,再去。

我们的爱情是纯洁高尚的。我们天天盼望着星期六的到来,盼着幽会的时刻,但是到了一起的时候我们又都非常规矩。我们总是面对面地坐着或者并排坐着,或者在戈壁滩上不停地走着。不管是坐着还是走着,我们没拉过手,更没有拥抱过,说实在的,我们鄙视那些谈了两天半就搂啊抱啊的男女,太庸俗了!我们就是说话,说连里发生的事,说班里发生的事,没有话说的时候就静静地坐着或站着,互相看着。到了深夜就回连去。星期天也是这样。星期天和星期六不一样的就是星期天白天约会,约会时不能光说话,还要画画。要是光说话不画画她不干,她催我画。你们不是说我的戈壁滩画得好,有深度厚度,有哲理感。那深度,那哲理感,就是那时孕育的。平心而论,就是她在我心里激发起来的。上中学的时候我有过这样的想法:将来要成为一名风景画家——我特别喜欢风景画。但是到河西画了几天风景之后就泄气了。你知道的,那时候美术界尽是什么呀:《妇女擎起半边天》、《不爱红装爱武装》……说实在的,这些我真不感兴趣。姑娘们是长得像黑铁塔吗?是那么好打仗吗?要真是那样,还有美感吗,还值得人们去爱吗?是她重新激发起了我对大自然的兴趣。有一天,我画一幅戈壁滩的写生,我画半截就停了,想和她说说话,她呢,却不和我说话,催我把画画完。她问我看过一部叫《贝加尔湖风光》的电影没有。

“看过。”我说那是一部苏联风光片。

“还记得电影里有一个画家画贝加尔湖风光吗?”她又问。

我说记得,那是苏联的著名风景画大师。

“你就不能跟他那样?”她问我。

“跟他那样?”我告诉他,那个画家是专画贝加尔湖风光的:贝加尔湖风平浪静的湖面,风起云涌的景况;贝加尔湖的天空——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贝加尔湖的森林——春天的、夏天的森林,秋天的树叶黄了的森林,冬季的白雪皑皑的森林……他就是画贝加尔湖成了风景画大师的,可是让我像他那样,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说:“你就不能画出早晨、中午、黄昏的戈壁滩吗?不能画四季的戈壁吗?还有草原、胡杨林、疏勒河……”

她的话震动了我的心。是呀,我就不能专画戈壁滩吗?! 不能成为一名专画戈壁滩的画家吗?! 她的话多有理呀。但那是苏联呀,当时的中国要的是阶级斗争呀。

看我有些气馁,她又说:“你就不能想得远点吗?! 风景画现在不时兴,以后呢?偷着画总比不画强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好吗?”

“为什么?”

“我是看你不和别人一样,有追求!”

我的心就像是被祁连山的雪水重新洗过了,又放在火上烧过了……从那天起我认真地画戈壁滩了。她是不懂美术的,也不会画,可是她对于生活和大自然的感受却令人吃惊,对于作品的最初的直感叫我钦佩。在那些日子里我画了好多戈壁的写生,早晨的戈壁,正午的戈壁,黄昏的戈壁,但她总是挑剔、批评我,说我画出的只是表面的光线和色彩,干干巴巴没味道,不美。我不服气,问她:“你说戈壁滩有什么美?”她当然说不上来,但是她凭着感受跟我说:“你是不是有这样的体会,当你最痛苦最苦恼的时候,为一件什么事发愁的时候,来到戈壁滩上,看着面前的空旷和辽阔,就会把一切都忘了?——什么痛苦呀忧愁呀都忘了!觉得一种恬静、伟大、崇高的东西从心上升起……而当你因为一件什么称心如意、兴高采烈的事站在戈壁滩上,你又会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可怜,心里惆怅,想哭一场……”

“是的。”我冷静地说,其实心里很激动,“我有过这样的时候,你那次拒绝我……”

“对呀!”她高兴地说,脸有点红,“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是不是戈壁滩有一种什么内在的东西——一种力量,一种神奇的因素……”

我同意她说的,完全同意。她又问:“从你的画上怎么感觉不到这些?”

我羞愧极了!看着她的直视着我的黄黄的眼睛,她的白皙的面孔,好半天我也说不出话来。是的,戈壁滩是深远、博大、富有内涵,而我的画仅仅是一片颜料的堆积,一些残破的碎片……那一天,我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画稿,把它们撕成碎片,再重新画起。我暗暗地发誓:画一辈子戈壁,一定要画好戈壁,画出她的自然的伟大的美,内在的美。而且当我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我的手一阵阵地颤抖,心一阵阵地哆嗦,我觉得我一定能画出这些来,能成为一名戈壁滩的歌手,大自然的歌手。因为我的心扉突然打开了,心机开窍了:心里充满了一阵阵浪涌般的狂喜,一种复杂而美妙的骚动。这骚动似乎在告诉我,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绘画的道路和将要形成的风格,成功的道路,独特的风格。

也真是奇怪,我们幽会的那块戈壁,以前我就只看见它的大——从我们脚下伸展开去,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北方的马鬃山脉,它黑沉沉的,单调、冷漠、沉闷,顷刻之间竟然变得亲切、美丽和生机勃勃,展现出一个无比丰富、复杂和变化多端的大干世界。戈壁滩上那到处都有的稀稀落落的被太阳晒黑了的石子,越远越密,越远越深沉,到了看不透的地方便成了黑色的一片,显示着严峻;但是某一片地方,红色的石子多,显出赤红、血红,又使人觉得壮丽;还有那白色的石子组成的戈壁便是纯洁和高尚。戈壁滩上长着一墩一墩的碱蓬,灰蒙蒙的,干枯稀落,但是到了明年,一场春雨,它们便会把戈壁染上绿色。远处,太阳要落下去的地方蹿出了几苗细细矮矮的东西,它们旋转着移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那是戈壁滩上的旋风柱,生长着,又毁灭着。天空无限深远,蓝幽幽冷嗖嗖的,但是飘过几朵白云又是那样洁白和柔软。早晨的戈壁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阳光织出了玫瑰色的梦;中午的戈壁是蓝色的,那像波浪一样闪烁奔流的蜃气像宽阔的海洋,像姑娘们飘飞的头发,像蓝色的裙裾;傍晚的戈壁是橘红色的、金黄色的,紫色的,如同男子汉的庄严、宏伟、刚强的胸膛和理想……你看见过戈壁和草原交界处峻增的土堆群吗?那不是泰坦神们战斗中抛下来的石块,那是风的杰作。风把松软的沙土刮跑了,便留下坚硬如铁的土台子,它又刻呀刻呀,把土台子雕成千奇百怪的艺术品:大的是城堡、塔楼,小的是房屋、巨兽。土台子之间是深深的壕沟,像是干枯了的河道纵横交错,刚来河西的时候,我到了这里就感到恐怖,认为是到了一个死亡的星球。但是现在,我另有一番感受:大自然的永恒和变化、原始和美活生生地展现在这里。

我画呀画呀,一天一天,一幅画又一幅画,我的绘画技巧一天天成熟,艺术风格日趋形成。我的胸中时不时地涌起无以言状的喜悦浪潮。这喜悦不光来自我对于大自然的感受,那原始的、自然的、质朴的和永恒的美,还来自我身旁那个黄头发白皮肤的姑娘。我作画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画,看着我。她说我一定能成为一个风景画大师。戈壁的美,她的美,都使我的心战栗不止。

快两个月的一天,我摸了她的手。你能记得什么时候第一次摸了摸女朋友的手吗?我记得。因为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开端,一个里程碑,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是冬天啦,我记得十一月中旬的冬灌已经结束了,麦田里光秃秃的,结着一层白冰。那天晚上我们又幽会了。不记得什么原因,我那天没穿棉袄,到了戈壁滩就冷得不行,等到夜幕降临她也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快冻僵了。我说:“咱们走走吧。”

“怎么啦?”她走得气喘喘的。

“坐着冷。”

“你没穿棉袄呀!给,穿我的。”

“不穿。”

“怎么啦?我不冷,我身上暖和……”

说着她就要脱棉袄,我坚决说不要。那成什么话,我一个男子汉穿棉袄,让女朋友冻着。

“那就走走吧。”她看我往一边躲,就说。

我们在戈壁滩上走着,说话。可是那天晚上总也说不起来,总是她说话,我听着。我是冷得不行说话才少的。她感觉到了,站住说:“我给你焐焐。”

“怎么焐?”我站住,吃惊地看着她。你说我想起什么啦?我想起电影和文学作品里描写的一个把另一个搂在怀里取暖的事啦。她是不是要这样给我焐焐?要是这样,她可真够大方的了,也太妙了。说实在的,我们相好也快两个月了,幽会过几十次了,我们在一起坐着和走走的时候挨挨胳膊蹭蹭袖子的次数都极少;我也正希望着能亲密一些。

她说:“把你的手给我。”

我以为她要把我的手放进怀里焐焐,这也不错呀。我把手伸出来。

可是她仅仅捏住我的手,缩了缩,将我的手拖进她的大棉袄的袖筒里。

“暖和吗?”她捏了一会儿,问。

“暖和。”我说的是真话。尽管她给我焐手的方式不如我想的好,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我是摸着她的手啦,比以前只是互相看着进一大步了。再说,她的手还真热——不知是因为手握着手紧张呢还是真暖和,她的手心有汗,湿湿的。我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的手传到我的身上,心里热乎乎的。

“还冷吗?”

“不冷。你手心有汗。”我说。

“是吗?”

“嗯。潮潮的。。”

“我说我暖和,你还不信,给你棉袄吧。”

“不要不要。”

“给你给你!”不管我怎么说,她还是把棉袄脱下来了,硬是披在我身上。我要再还给她,她捏住了我的手。

我不动了。我怕再折腾她就不握我的手了。我真希望多捏一会儿,希望就这样捏着站着,让时间无限延长,就停在这个时刻。

但是我自己破坏了这美好的时刻。

我们第一次站得这样靠近,她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睛看着她,我感觉到她嘴里喷出的气息轻轻地吹到我的脖子里。我怕她冷,我把手伸开来捏住了她的手,她的细细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颤抖了一下,又慢慢地抽出去,捏住了我的手。这亲切的气息,这缠绵的情景鼓动了我的心,我竟然有一种坏念头从心里生出:想吻一下她。

我又不好意思。还怕她生气,怕她说我“才是这么个人”。

我的心禁不住哆嗦了。

“你怎么啦,冷吗?”她捏了一下我的手。

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那就回吧。”她又捏一下。

“不不。不冷……”我急忙说。

“都哆嗦了。”

“那不是……不是冷……”

“那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又捏住她的手了,捏得紧紧的,我怕她抽回手去。我想吻她的念头是那么强烈,我真想多捏一会儿她的手,鼓起勇气来……

但是我始终没鼓起勇气来。又站了一会儿,我的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嗦嗦发抖了。我还怕她看出我的坏心来,也不敢看她了。

“回去吧!”她突然说,猛地抽回手去。

她是觉出我心怀叵测了吗?我不敢再坚持站着了。唉,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久久不能人睡,既为握了她的手而激动,又为自己的胆小羞赧而丧气。想了好久,我决定:明天一定要吻她——就光明正大地跟她说,我要吻一下。

事情都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第二天在戈壁滩写生,我好多次停了笔看她,就是说不出那话来。说不出当然就吻不成,吻不成呢又越是想吻,结果就心慌意乱,一张写生没画出来,和她说话也糊里八涂,答非所问。

“怎么啦?你今天是怎么啦?”她问。

“怎么啦?我怎么啦?”

“你总看我。”

“我哪儿看你啦?”

“不对。你是有什么事吧?”

“我……没,没。”我矢口否认,脸腾地红了。她呢,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笑了一下,脸也红了。这时候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她静默一会儿说:

“回吧,该吃饭了。”

我跟在她后边走。我的情绪低落极了,已经不能拿“丧气”二字来形容了,我背着油画箱,落后好大一截,简直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地骂着自己:还是个男子汉吗,简直是个窝囊废!我也特别惋惜:宝贵的一天过去了,要到下星期六……想到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再幽会,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后来,不知怎的我就叫了一声:

“一眉!”

“啊。”她回头看我一眼。

“你等等。”

“什么事?”她站住了。

我没说话。这时候已经走到一条大灌渠跟前了,过了灌渠是一片麦场。每次幽会完了我们都是在这里分手再绕道回连的。我快速追上她,站在她跟前。

“干什么呀?”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

“有……点事……”

“你说呀!”

“我……我想……”我想跟她说,我要吻一下,但是我说不出来,嗓子干得厉害。我稍停了一下,就突然地往前倾一下身子,把嘴在她的前额上挨了一下。

她先是怔了一下,身体一动不动。接着就短促地叫了一声:“你!”转身快走。

我也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样。然后就带着犯了罪的心理追上去。我把事情弄糟了!

“一眉,等等,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追上她了,我看见她脸涨得红红的,我想缠住她,叫她停下。如果她停下,一切都好说,我将向她道歉,解释,请她原谅……

但是她一刻也没停,连看也没看我一眼,加快速度奔跑一般往前走去。我想说什么也晚了:她已经走上大灌渠的渠堤上了,当我追上渠堤的时候,她已经下了麦场。麦场的那一头有个人——像是放牧员——正驱赶牲口归栏。

我眼睁睁看着她跑过麦场去了,当她的身体要被几棵胡杨树掩没的时候,她像是停了一下,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就消失在树丛里。

我在大渠上坐了好久,才郁郁地回到连队。这天的晚饭吃完了,我还不知道吃的什么;吃完了饭我就一个人在房顶上——只比地面高出半人——坐着,直到深夜。懊悔、不安和忧虑咬噬着我的心。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呀,挨那么一下有什么意思呀!——说实话,我的嘴唇什么也没感觉到,就是冰凉。我为什么不先说一声征得她同意呢?要是同意,她就不会恼了。我进而又想:她是真正生气了呢,还是出于少女的羞赧而恼我?她是嫌我太粗鲁呢,还是认为我是个坏蛋呢?她是一时的恼怒呢还是今后再也不理我了?我猜呀想呀,但总也得不出结论,惟一清楚的一点就是:我把事情弄糟了!她是个很正派的女孩子,她可能不知道谈对象是可以接吻的,她可能认为只有坏蛋、流氓才接吻……这样一想,我觉得事情严重了,必须尽快地向她做出解释,求得谅解,并保证今后不再重犯。事不宜迟,明天,明天就办。——等到下星期六,六天,时间太长,我受不了这熬煎;再说,时间一长,她对我的坏印象会不会加深,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断然决定……

星期一没找到机会。这些天我们干活是在离连队很远的一块条田挖排碱渠。河西的土地因气候干燥,降雨量小,蒸发量大,地面的土壤含有大量盐碱。我们开垦荒地必须挖出又深又宽的排碱渠,从灌渠流进地里的水溶化了盐碱渗到排碱渠,再流到远处的碱洼去,这地才能种粮食。这天干活的时候,我借着喝水的功夫两次走过她们班的地段,想找机会告诉她:今晚到戈壁滩去。但是她看也不看我,脸板得平平的,一点表情也没有。中间休息,我守在刚送来的开水桶旁,也没等着她。我远远看见她喝别人端回去的水,她们一伙女孩子挤在挖了半截的土坑里说呀笑呀,像是很热闹。下班回到连里,我在去食堂的路上等着,她过来了,却是和几个女孩子说着话,我又没敢搭话,她也没停一下。

星期二也是这样。星期三差不多有机会了……早晨,我在门口看着她端了饭食去食堂,我就追。到食堂门口我追上她了,叫了一声,她听见了,扭头看我一眼,急急地进了食堂。打饭的时候,我看了她几眼,她一眼也没看我,脸上没任何表情,打了饭就和女孩子们说着话走了。不安和忧虑日渐增大,我的心像是掉进万丈深渊,一个劲地下跌,但总也到不了底部。星期四早晨扛着铁锨下地的时候我暗暗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想法子和她说话。如果她再不理我,我就从干活的地方叫她出来。我也不怕人们知道我们的秘密了,不怕人们议论了,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这样的熬煎我受不了啦!

上工的路上我就注意她,寻找她,但是没看见她的身影。上工的队伍弯弯曲曲地穿过草滩上的小路,走过一道道的渠堤,我也没见着她。她没来上班吗?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跑到她们班去一趟,我说是自己没有带铁锨,跟她们借一把使使。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取笑我,说我“年三十借笼屉”,有一个还大声问我:“没拿铁锨你跑工地干什么?游山玩水吗?”取笑就取笑吧,反正我清楚了:她没来上班,全班就差她一个。

弄清楚这些,我的心禁不住突突地跳起来。剩下的事情就是想个法子回连去,而这又是再好办不过的事了:我们班头一天挖渠的地方还剩下一段没完成,那儿经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已经冻得邦硬,我要求去挖那儿;挖的时候我故意使劲撬土,撬折了锨把,还撬断了两个镐把;然后我就说修理工具跑回连去。

我真是太心急了。没回班里的宿舍,我就直接跑到她们班去了;把锨头、镐头往地上一扔,我就跑下台阶,敲响了门板。听见了她的声音我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门。

一进去我就傻了!

房里是两个人。她倚着被子半躺在铺上,旁边是连队的卫生员,正举着针管,像是在排净针管里的空气。

“干什么,你……”卫生员瞪着眼睛吼我。

“我……敲门了……”我真不知怎么说好,真是活见鬼啦!

“出去出去!”

卫生员又吼。其实我已经跳出门外去了。真是狼狈极了。我再也不敢瞎闯了,回到宿舍,我等了半个小时,又跑到卫生室去侦察一下卫生员回来没有——我装成看病在卫生室待了五分钟,在试体温的时间里巧妙地向她解释,说我是找她要药才闯进去的。我认为卫生员已经相信我的鬼话了,这才奔她们班的宿舍去。这次我非常谨慎,敲了门,并且问了声“有人吗?”

立即就传来她的声音:“进来。”

这次房子里没别人,就她坐在大通铺沿上。我一进去,她蹭地站了起来。看起来她是准备了一番的,被子叠起来了,地下还洒了点水,湿润润的。只是她的脸色太严肃,口气也硬:

“你来干什么?”她瞪着我。

“来看看,你……病了?”我嗫嗫嚅嚅说。上次的过失加上今天的莽撞,我惟恐大难临头。

“你知道我病了?”

“听说,在工地……”

“你问她们啦?”

“没……没…·..,’我急忙解释,是我在工地没看见她,不放心,回来看看。

“你真是!也不问一声就闯……”

她的口气还是那样严厉,眼睛瞪着我。可是我的心一阵轻松,听得出来,她主要是生气刚才的事。我问她:“病得厉害吗?”

“没事。有点发烧。你坐下呀……”她说。

“今天才发烧的?”

“好几天啦。”

“那天冻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天回来,就……”她的脸色有点发红。

“是冻着了……我去买点吃的……”

“别!”

“怎么啦?”

“买了……我也不吃!”她扭过头去。

“为什么?”

她不吭声。

“你是生我的气?”

还是不吭声。

“是吧,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一边说一边看她的脸色。她的侧着的脸红红的。我又说:“那天……是我不好,惹你生气啦。”

“你为什么那样?”她没看我。

我没法回答。

“你说一声呀!不说,就那样……”

“我怕你……不……愿意……”

“不说就……我才不愿意!”她看我一眼,又扭过头去。

我的心整个儿放松啦,原来如此。我说:“还生我的气吗?”

“我哪儿生气啦?”

“不理我就跑了,叫都叫不应。”

“叫你吓的。”

“我怎么吓你啦?”

“我哪儿经过……那样的……事?”

“总得有个……开头。”我大着胆子说。

“叫人看见呢?都到麦场啦。”

“看见就看见。”我胆子更大了。

“那不叫人说?”

“说什么?”

“说……”她又看我一眼,“不好呗。”

“有什么不好的?谁不那样?”

“都……那样?你知道那样?”

“王副排长和李秀英就在小树林亲嘴!”

“那人们不说他流氓?”她的脸又红啦。

“亲嘴就是流氓啦?”

“还不是呀?好人哪有那样的?”

“好人也亲嘴。电影上有,书上也有。”

“书上还写这个?”

“嗯,好多书都写……”哎呀,这个初中生,看来还得我开导开导她,来个再教育。我想了想,就和她说,有本叫《柯楚别依》的书里就有好人和女人亲嘴的事。她瞪着眼睛问我是真的吗,我说真的。我一边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一边和她讲了柯楚别依的故事:柯楚别依是苏联著名的战斗英雄,是个旅长,他爱上了自己部队里的一个女护士,想和这个女护士好,女护士却不吐口,连理他都不理。只是到后来部队要打仗了,这是一次恶仗,一次决定部队命运的恶仗,肯定要死好多人,那个女护士半夜里来找柯楚别依了。护士告诉他,她是爱他的,一直都爱他的,至于以前没理他,是因为战争的时候,怕他为了她分散了心思。她又告诉柯楚别依,今晚上来看他,是因为明天的战斗中柯楚别依可能牺牲,而牺牲了还不知道她是爱他的,那她心里会难受的。临分手的时候——集合号响了——护士解开了衣裳的扣子,叫柯楚别依吻了一下脖子下边的那块地方。

“哪块地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脖子下边。就是……这儿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没敢指她的。“你能说他不是好人吗?他是苏联有名的战斗英雄,塑了铜像的。”

她侧过脸去久久没说话。我也没再说什么。谁知她想什么吗?是对柯楚别依不以为然?还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她只是把两只手放在胸前,交替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头。过了好长时间她站起来了,先是往门口去站了一会儿,回来就坐在我跟前,挨着我。她的眼睛看着门,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拿到她的胸前,捏着我的手指头。那一阵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了。我没说话,也不想说话,我明白,我从来没体验过的那种幸福降临了:她理解我的心情了,她对我更亲呢了!我小心翼翼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怕这种幸福会突然消失。我只是看着她的细细的白白的手指头怎么捏我的手。她用一只手抓着我的手,另一只手就捏我的指头——从大拇指的根处捏起,一捏一松,一捏一松,捏着挪着,捏到了指尖;然后又换食指,中指,一直捏完了小指,再又轮流地捏着倒回到大拇指。后来她的眼睛不看着门的方向了,就垂着头盯着我的手。她像是一个艺术家,在塑造着一只手……她这种亲昵的举动使我陶醉了,我静静坐着任她捏,我的眼睛从她的手挪到她的头上,她的脖子上。因为她垂着头,我便整个地看见了她的后脖颈。她的脖子真是美极了,惊人的美:白,那皮肤真是白,细腻,还有点透明,就像是玉石雕成的一样。大概是因为羞赧的原因吧,脖子上还透出粉红色,使人想起玛瑙的颜色。这玛瑙红一直扩大到我看见的半边脸上。

“志成。”后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

我也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没说,又叫了一声:

“志成……”

这声音更轻了。叫完之后她就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一来我就看清她的整个脸啦——脸的颜色是玛瑙红,看见她的细长的眼睛啦,还有眼睑边缘那排列得均匀整齐的金丝一样闪亮的眼睫毛。她的眼睛原先是很亮的,这时候不知怎么却不那么亮了,竟发出一种迷离恍惚的光,朦朦胧胧地看着我。

我的心荡起来了。我叫了一声:

“一眉!”

“嗯。”

“现在吻吻……行吗?”

“就吻嘴。”

“嗯。”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从那以后我就总吻她了。

那时候严冬已经真正地来到了。河西的冬季你是知道的:东风西风拉锯一般刮过来刮过去,呜呜地叫着,把沙土扬到天上去,天空黄蒙蒙的。这时候跑到戈壁滩上去幽会是很危险的,尤其晚上,回来的时候会迷路的。我们约会的地点就改啦,改到麦场上,约会的次数也减少了,就星期六晚上。如果第二天天气好,没风,那我们就接着约会,就到戈壁滩去。——白天可不能在麦场上,离连队太近,会被人发现的。这时候的约会也和过去不一样了:一见面就接吻,分手的时候也接吻,有时坐在麦场的麦草堆里我们连话都不说,就是接吻。

当然,像这样无休无止的接吻是很危险的……那是春天啦,不,实际上是夏天了,都六月的天气啦。河西的春天来得晚,叫你都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的,当你看到树叶草呀都绿了的时候,已经是夏天啦。那是个星期天,我们往河那边的南戈壁去,想离得很近地画一画祁连山。我们涉过了浅浅的疏勒河,走过长满艾蒿的河滩,穿过一片新生的胡杨林。这片胡杨林里有一条古道。真是古道,整个陷人地下,有的地方一丈来深,这是马踏车辗造成的。人们说是丝绸之路在河西保留得最完整的一段。在丝绸之路上走了一截,胡杨林不见了,道路往西拐了,我们离开古道走到一片芨芨草滩上。芨芨草滩地形很高,我们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连队的方向和我们农场的田野:我们的近前是那片年轻的稀稀落落的自然胡杨林,胡杨林的叶子长得像柳叶一样,嫩嫩的绿绿的,一簇一簇延续到河滩上;河滩上的疏勒河蓝蓝的,自然地弯曲,像是随便扔在草原上的一条绸子;河那边是拥抱着我们连队的浓密的胡杨林,那一棵棵的胡杨树已经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但是它们的叶子还是那么绿,油光光绿生生,生机勃勃地涌向疏勒河流去的方向。我们连队的麦田和其他连队的麦田连在一起,绿油油的,一块一块的,又整齐又好看,叫人想起藏族姑娘们的彩裙。“彩裙”那边是我们常去的那片黑戈壁。戈壁蓝茵茵的,那是笼罩着戈壁的蜃气。蜃气颤动着奔流着,像宽宽的大河,像蓝色的绸缎,像草原

“哎呀真美呀!咱歇会儿吧。”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叫了起来。

“好,歇会。”我说。她走得热了,脱去黄色的军垦服搭在臂弯里,抹着眉梢上的汗水珠子的时候,我看见她胸前的衬衫湿了一小块,贴在身上。

我们在芨芨丛里坐下。那片芨芨草长得真是茂盛,去年的干枯了的茎秆白花花地挺立着,新的绿茎又长高了,几乎一样高了,芨芨草的新叶绿绿地披散着。当时正是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河西走廊上的阳光从正南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比人还高的芨芨把我们和世界分开了,我们的身旁只有茂密的蓬蓬勃勃的芨芨,还有头顶上无限深远、蓝得迷人的天空……我们又接吻了。

那天也怪,可能是她脱去了冬装的原因吧,我搂着她的肩膀接吻的时候比往日都激动,我的胸脯感觉到了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也闻见了她身上的汗水散发出的异样的气息。吻完了抬起头来,我又看见了她的红扑扑的脸庞,蒙蒙胧咙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唇,光滑白净的脖颈。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像大海涨潮一样涌起一排一排的浪头。

“一眉!”我轻轻地叫她。

“嗯。”

“今天……天气真……好……”

“嗯……”一

我相信,再有一分钟可能就真要出事了。当时,她的身体倚在我的臂弯里,手软软地勾着我的脖子,眼睛眯眯着,身体软软的,而我的手搂得更紧。但是,她的身体猛地一阵哆嗦……

“我的前途!”她叫了一声。

我已经发昏了,真的,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发昏,没明白她的意思。我问:“你说什么?”

“我的……前途……”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猛地抱紧了我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我怔住了,我搂着她的手慢慢地松开,好久没说话,一句话也没说,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直感到身上泛出一层汗水,冷嗖嗖的,心都打颤了。

她的喊叫声——“我的前途”——不啻是沉雷在我头顶炸响,震颤了我的心,每一根神经。我清醒了,冷静了,血管里奔涌而来的排浪如同落潮般疾速退去。前途,是啊,前途!我怎么把前途的事忘了,几乎干出毁灭前途的事来……我们不是无数次地讨论过并一致同意:我们就这样相爱,在田野上散步,在戈壁滩幽会,在夜幕下接吻,互相以自己的心温暖对方的心,但不急于结婚建立家庭。我们这样想,主要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和要求进步上。我们都是要求进步的人,我们都想政治上不断进步。那时候我是团支部委员,我想争取入党,她呢,再好好努力努力,改造世界观,是能够入团的。就在我们相好的第一天,我们就商量过,决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要保密,这也是为了政治上的进步:要是团支部、连领导知道了我们的事,她就可能人不了团,也当不成“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我的团支部委员就当不成了,入党就更别想了。

不光是政治前途,还有做人的前途。两年来她在连里的表现使得人们改变了最初的认为她和卫生队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法,尤其是她拒绝我们那个排长的追求的现实使得全连知青都佩服她,认为她是个好姑娘,是个纯洁正派的女孩子;大家一直知道我是个不和女孩子们打闹调情的人,作风正派,知青们都尊重我相信我。如果我那天干出坏事来了,我们的关系就得急转直下、就得结婚,那人们还会尊重和看得起我和她吗?不会的。人们都会斜着眼睛看我们的。“他俩才是这样的人呀!”人们会这样说我们。“原来是个伪君子呀!”人们会这样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人们会这样说她。我和她的脸还往哪儿放呀?人们的唾沫就会淹死我们!想到这里,我的头上直冒虚汗。我为自己的发昏而后怕,也为过去了的那些行为内疚和惭愧:我不是看不惯那些十八九岁就谈恋爱的小青年吗?不是认为他们作风不好吗?不是说他们不学好吗?我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谈恋爱,亲嘴,拥抱……变了,我已经变坏了,变成个卑鄙、下流、不知羞耻的人了,一个十足的坏蛋、流……氓。我看到了自己的丑恶,觉到了自己正顺着一个斜坡滑下去,滑进一个黑洞洞的坑里去……

不行,不能滑下去,滑下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和她一起!那天,我在那里怔怔地坐了好久,我在想着如何才能制止相爱下去——不可能,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喜欢她,爱她,我们已经那样地爱了一旦又不损害我们的前途。我认为只有一种办法:保密,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为此,我们要减少约会的次数,而且不能一见面就拥抱接吻,也不能发昏激动;就像刚刚交朋友的时候那样吧,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

好。这一声“我的前途”好!它挽救了我和她的前途,挽救了我的灵魂——理智和崇高战胜了激情和丑恶。我十分感动地对她说:“是我不对……请原谅……”

“不,不。不怪你。是我不好……脆弱……”她还在哭泣。

“怪我,怪我!我保证再也不……”力量回到身上来了,我拉她起来,往前走,我说,“走吧,咱们写生去,画祁连山。”

但是我们没走到祁连山跟前,我们走出了芨芨草滩,在南戈壁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腿软得厉害。我说就画戈壁滩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坏念头产生过,拥抱和接吻的时候也少了,我们一周就约会一次,就是星期天,下午。

但是,我们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

过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星期天两顿饭——我来到戈壁滩上,一边画画,一边等她。我们说好的是中午相会,我画完一张写生了,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大约是三点钟,她还没来。我不画了,眼睛瞪着连队的方向,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不见她的影子。怎么回事?是连里突然召开班长会?还是女孩子们有什么事缠住了她?我没回去吃饭,还等着——我们约定过的、法定的约会日子不见不散。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她没来。她是病了?还是……我预感不妙!

果然。回到连队,我们班长还没睡,他拉我到外边说:“你干得够漂亮的!”

我心里一沉,立即装傻:“什么事呀?”

“行啦行啦,别来这个!”他接着就告诉我,是女子排排长发现的,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和军代表找她,她哭了一天。

像是掉进冰窖一样,我全身都凉透了。该倒霉啦!我暗暗叫苦。我想:事情一定会像我猜的那样——议论、恶言恶语会潮水般涌来,连里要公开批评,使我们示众……我,倒霉就倒霉吧,最多把团支委抹了,今后人不了党,可是一想到她将要因此而倒霉,我的心难受极了,觉得对不起她。本来嘛,是我“勾引”她的!

就是这样。从第二天起,全连的议论像脏水一样泼来了,路上,工地上,食堂里,我到处看见那样的眼光,说什么话的都有,而且一天比一天高涨……不过,奇怪的是连领导并没有公开在全连讲过此事,团支部也没找我的麻烦;只有连长找我谈过一次,叫我写个检查,保证以后不再谈恋爱,要好好工作,并且他告诉我王一眉已经写了。

我当时真猜不透,为什么连领导发善心没整我们——团干部和“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带头谈恋爱,他们肯定很恼火,尤其是在全团大会上以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思想工作为题介绍过经验的军代表。而且因为连里没公开批评我们,连里的议论也少了,有的人甚至跑来问我:“你们到底有这事没有?”

一个多月了,终于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事了。这是该庆幸的事情,但是我的心却疼痛得不行:我们的事就这么完了?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和我散伙吗?这也太薄情啦!不行,我不甘心,我宁愿叫连里批评,叫人们说我落后,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不愿意没有她的爱情,她已经把我的心摘走啦。待人们的议论少些以后,我又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想续上断了的情丝。但是,我一次也没成功。她根本就不搭理我!当我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她就像是没看见我一样侧着脸走过去;当我看见周围没人,急着追上去叫她的时候她反而加快脚步走掉;如果远远地看见我迎着她走过去,她就一拐弯躲开。我曾经托我们班长捎个纸条给她,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两个月过去啦,看来她真是不搭理我了。我呢也已经开始不那么痛苦啦,已经从痛苦中更生了,我想通了:这是个不成熟的女孩子,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道爱是要付出代价的,要克服阻碍的,我本就不该去爱她。甚至我还有点庆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么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变心的人,将来真要在一起生活还有个好吗?

但是,我真没想到,就在两个多月过去,快三个月的时候……那是国庆节——又是国庆节!——的前一天,九月二十九日夜晚。连里开联欢晚会,散会了,我们拥挤着走出“大礼堂”。我说的大礼堂也是间地窝子,就是大,盛得下两个连队的人搞联欢。这个“大礼堂”为了防止冬季的寒风灌进来,修建的时候挖了个带拐弯的人口,很长,并且封了篷顶,里边特别暗。我正跟着前边的人摸黑走着,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谁!”我想这样问一声的,因为我感觉到这不是男人的手,可是还没喊出来,有个什么东西就塞进我的手心里,接着有个人喊着"王露,等等我。”挤过我身旁去了。

是她。

她塞给我一个小纸团。回到宿舍一看,上边写着六个字:“明天。芨芨草滩。”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芨芨草滩——就是六月里芨芨草长得很高的那片草滩,等她。我一直抻着脖子看着连队的方向:那片新生的胡杨林中的古道,那长满了艾蒿的河滩,那绸子般的疏勒河。后来快到中午了,我的脖子都疼了,她还没来。她可能不会来了,我准备往回走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率率塞塞的响声。回头,我看见她已经走到跟前了。

她站住,离我就几步远,看着我。

“一眉……”我叫了一声,拘拘束束地叫的,因为我不知道,这一次约会,她是要郑重地跟我谈一谈散伙的事呢,还是……

她没动。她走热了,脸红扑扑的,前额、鼻尖上挂着汗水,脖子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的几绺头发滴着水。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一块淡蓝色的纱巾在轻风的吹动下,在她松松下垂的手里飘动着。

她也没说话。她只是睁大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恨?爱?冷漠?热情?痛苦?兴奋?我说不清。

她就那样站着,看着,一句话没有。我想再叫一声,却又叫不出来,我确实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只是后来憋不住了,那浅色的眼睛看得我好难受,我又叫了一声:

“一眉……”

“……”就在我叫她的一刹,她的嘴也张开了,无声地叫着,向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她不是跑着扑过来的;就像一棵小树倒下了一样,她直直地栽过来。她的张得开开的胳膊在空中划过,纱巾飞走了。

扑在我的怀里,她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心中的一切疑虑在一瞬间消失了。我明白:只有深深爱着我的人才会这样哇哇地哭。一直到哇哇的哭声变成呜呜声,我才扶着她坐下。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抽泣。一边抽泣她一边告诉我:指导员、军代表原打算要狠狠整我,叫我在团员大会上做检查,在全连做检查,是她把一切揽过去了,她说是她先找我的。她自己写了三次检讨,保证不再和我谈了,军代表才把事情压下来不公开批评我和她。她说军代表怕自己丢面子,因为是他把她树为“可以教育好子女”典型的。“连长是好人,连长是好人。”她说是连长点拨她写检查的,连长说:“写,写诚恳些,啥事好说。”“为了过关,我就写了。”她说。接着她又说了两个多月来对我的思念,她本想再过一段时间再和我见面,可是又怕我太痛苦了,把身体弄垮了,就冒险来和我约会。今天她是和别人先到了团部,然后说有事往回返,绕到芨芨草滩来的。

那天我哭了,是我来河西后第一次流眼泪。为了和我见面她竞绕了二十多里路,我感动极了。我还为以前对她的抱怨而内疚。所以后来她提出半个月约会一次的时候我就说一个月一次就行了。

“不。半个月一次!”她坚决地说。

“不怕叫他们逮住?”我说。

“逮住就逮住。再逮住我就豁出去了。志成,我真的想了,再逮住我就不写检查了,看他们怎么办。”

她的真挚和大胆的爱激动了我的灵魂,后来当我们商量完今后怎么见面的办法——半月约会一次,每次都改变日期和地点——之后,我就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请她考虑。

“什么问题?”她问我。

“就是我们的事……”

“怎么啦?”

“我是说你慎重考虑考虑:如果你要是……那个的话,现在停止还……不晚。”

“你说的什么话呀!”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你是嫌我……”

“不,不不。”我躲开她的眼睛看着一墩芨芨草,“这问题,我想了好长时间。我是说……现在当然没……事,就是见见面,说说话……但是……我是说将来,不管你想不想到,将来——三年,五年,就是十年吧,总是要……有家……对不对?”

她没说话。我又说:“有了家……这有了家以后的情况会是什么样的,你想过没有?”

她还是不说话。接着我就和她说了,那时候就不是像现在这样,谈恋爱,幽会,散步,那时候就要面对现实过日子了。而现实是什么,现实是这里严酷的自然环境,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社会的穷乡僻壤,一块戈壁滩包围着的草滩;草滩上可没有楼房、剧场、沥青马路,有的是芨芨草、骆驼刺、芦苇。春天来得晚,冬季来得早,棉袄从九月穿到第二年六月……还有一年四季的劳动——那样的劳动你受得了吗:种地、浇水、收割、冬灌,秋季里还要打草,冬季里平田整地挖排碱渠……还有那样的生活:我们都是挣二十五元钱,加一起五十元,靠五十元钱过日子,吃,喝,穿,还可能要抚养后代,够花吗?不够。不够怎么办,那就要养鸡,养兔子,下了班像那些老职工、复转军人一样挖苦苦菜——喂鸡喂兔子呀。为了节省每一分

钱,星期天就不能去画画了,不能去玩了,要去打柴禾,拣牛粪。这样一来,就像老职工说的,就要苦得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了。“你想想吧,这,你受得了吗?”

她一直不说话,一直看着我。我就加重语气说:“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可能是十年二十年,可能是一辈子,一辈子呀!一辈子要受苦受累,一辈子要住地窝子,一辈子回不了天津,见不了父母。你受得了吗?行吗?”

说完了我就看着她。她也盯着我。她说:“还有吗,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吗?”

“没,没没……”我发现她的眼光异样,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的神情,我补充说:“过日子可不同于谈恋爱浪漫,那是现实,是严峻的。”

“你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就这俩月。”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俩月里我才冷静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对她的追求是出于一种激情,出于对一个漂亮美好的女孩子的倾心,还没有顾上考虑长远的问题。

“你后悔啦!”她的声音提高。

“没、没没……”我急着解释,“我是为了你好。”

“真没后悔?”

“真没后悔。”

“那就画你的画去吧。走,画祁连山,你该好好画画祁连山啦!”她像是在下命令,站起想走。“我告诉你,从到河西的那一天,我就想过这事了!”

我背起油画箱跟着她。走了没几步她又站住,回头看着我:“真没想到你才是这么个人!”

“怎么啦?”我最不爱听“你才是这么个人”。

“你真甘心种一辈子地,待在这儿?”

“我……”我瞅着她,讷讷地说,“画画,搞艺术,这条路是……很难的。”

“你怕苦啦!’'她瞪着我。

“不,我不怕苦。我是怕搞了一辈子,一生……也成不了气候,那就太……对不起你……啦!”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但接着又变得十分严峻,口气很重地说,“没关系,志成,这没关系。只要你尽了力,奋斗了,我就是吃一辈子苦,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我情愿。”

那天,我们走了好远的路,一直走到祁连山脚下。

巍峨严峻的祁连山脉矗立在我们面前。它的峰峰峦峦脉络清晰,紫色的岩石、褐色的山谷凸凹分明,积雪的冰峰高高地耸人云天。

当我在山脚下支起了油画箱开始作画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制。我的心里充满着像祁连山那样庄严、伟大、崇高的责任感和力量。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当一名画家,为了她,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

我再讲一件我们分手的事情吧。为什么分手,你就不用问了吧,我也不说了,反正你也明白。我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人,我也不是最后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人。原先在危难中产生了友谊和爱情,后来由于生活的转折和变迁而成为终生遗憾,这样的事多得很。我说这话你不要误会,认为她不爱我了。不,她不是那种人,我讲的这件事可以证明。

那是我们相好的第三年,我得了湿疹。我们住的地窝子很潮,没有床板,床铺就是把地窝子中间砌上一道二尺高的土墙,一边当过道,另一边填上麦革当铺。地是湿的,麦草也是湿的,时间长了我就得了这病。这病挺顽固的,一开始小腿上长了一小片小红疙瘩,我没当回事,痒了就抠抠;后来不知怎么感染了,越来越严重,扩大到大腿,流黄水、血水,团卫生队也治不好了,叫我到师部医院去治。师部在玉门镇,我一去就住院,住了半年。住院期间她来看过我两次。那第二次,我总也忘不了。我原也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只知道她快要走了,所以她来的时候我心里不好受,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她呢,大概是觉得快要调回天津去了,对不起我,也没多少话好说。她是早晨到的。头天晚上她说是到团部朋友处去玩请的假,然后跑到火车站,半夜里上车到的玉门镇。她不敢明着来看我,那几天连里正准备讨论她的入团问题。她只能待两个多小时,然后就要去赶火车,当天赶回连队去。那两个多小时,我们没说几句话,她一个劲儿催我吃水果。她是在玉门镇买了好多水果、罐头、点心来看我的,还有麦乳精。后来快到吃午饭时间了,我要去买饭给她吃,她说来不及了,要赶火车,问我还有事吗,没事她就走了。原先我们说话是面对面坐在两张床上的,一说要走了,她就挪过来挨我坐着:摸我的头发,还吻了我一下。我说没什么事。她又问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想了想说:

“还来吗?”

“干什么?”

“再来,给我带几包烟卷。”

她当时像是愣了一下,说:“你没烟卷啦?”

“没……没啦。钱花光啦。”我的脸红了一下。我是在说瞎话,前几天她寄给我二十元钱,还有十元钱在口袋里。我是因为想叫她再来一趟,再说说话,见她一面,那天我对她太冷淡啦。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说:“来来,来。我带烟卷给你。”

其实,她再也没来。回连不几天,她家里来电报,说她父亲有病——她父亲已经出来了,官复原职了。她急急地走了。不过烟卷她还是叫人捎给我了,她知道我是个烟鬼——到河西的第一年我就学会抽烟啦,一开始学着抽了几支,后来就越抽越凶。每月一发工资就往小卖部跑,买烟,不几天钱花光了,就钻床底下找烟头。说实在的我什么赖烟都吸过,双鱼——八分钱一盒,熊猫——内蒙出的,一毛四,还有一元五角钱一斤的烟叶我也卷着吸,吸得直吐黄水,还吸。后来和她好了,她不让我吸那些赖烟,买好的给我吸,限制数量,但我总也戒不掉。

烟卷,我还是说她给我捎烟卷的事吧。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了她捎来的烟卷。那是一位我们团的女同学捎来的,她是来看病的,说是在火车站遇见了王一眉,王一眉叫她捎烟给我。那女同志放下烟就去看病了。

总共捎来了五盒烟,四盒带嘴的兰州,一盒燎原,另外还有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呢!我先点着了一支兰州,吸着,再打开纸包。

纸包一打开我就愣住了:一包烟卷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跑去找那位女同志,问她:“你在哪儿看见王一眉的?”

“火车站。”

“在桥湾?”桥湾车站离连队三十里路。

“不。在玉门镇车站。”

“昨天晚上?”我又问。

“今天早上。”

我愣住了。看我发愣,那女同志又说,她是早上一下火车,看见王一眉在站台转悠,看见她,就把那些东西交给她,叫她捎给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明白了,她是没钱了:除了火车票钱,她把钱都买了水果、罐头带给我了;而火车票钱她又买了烟卷捎给我,她自己困在玉门镇车站了。我算了算,五包烟的钱正好是玉门镇到桥湾的火车票钱。

我跑到火车站去。但是候车室没她的影子,站台上也没有。她可能是扒车走了,不知扒的客车还是货车……

她是扒车走的。两个月后我回到连队,一个和她要好的女孩子告诉我:她扒的是货车,运水泥的,车到疏勒河车站停了半天,她又换别的车,结果半夜里才到桥湾车站,她赶到连队的时候正是吃早饭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就戒烟了。想起她扒车的事,我就觉得有罪。

十年啦!从那次分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写过信给我,我也没回信。那年来天津美院进修,我也没去找她。不要误会,不是我恨她,生她的气,绝对不是。我是十分感激她的,感激她以一个女孩子的真挚的心爱过我,使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感激她鼓励我坚持绘画并使我画出了《黑戈壁》、《西北的荒漠》那些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总是不愿意见她,是因为她要求我成为名画家,而我还画得不好,不成熟。

这次来天津,我还是不想去见她。

谁知一下火车就遇上了她。我不是说叫你们先走吗?我想和她说几句话,也就是随便问问情况,就去追你们。可是……一说起来就走不了啦!我原以为十几年啦,她已经有家庭了,可能早把我忘了,不忘,也就那么回事了。谁知她还是那样……热情!她不叫我走,非要我等她八点钟下班,上她家去。我说改日吧,外边还有人等我,她不于,那么多人看着,她就拉着我的手不叫走。我说去给你们说一声她都不让。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去她家。她把我看得可严了,接车送车的时候就叫我站在她旁边。我哪好意思那样呀,跟着个女人在站台上转悠,叫她们一块儿的人看着像什么样子。我不愿意跟着她走,她以为我累了,叫我到她们工作人员休息室去——就是天桥下边的小房子——休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的,她跟工作人员休息室里的一个女同志说:“你给我看着他。”她去接车。没车进站出站的空隙里就跑来和我说话。当时我觉得太难为情了:我坐在椅子上,她就站在我身旁,手扶着椅子背,当着好几个女同志面和我说话,眼睛直勾勾看着我,问我干什么来啦,住哪儿,在天津待几天。

八点钟下班,我们乘公共汽车去她家。

我原想在路上仔细看看她的,问问她的情况,谁知上了车倒没法看了,也没法说话。车上人不算多,座位满了,过道空着,只有我和她站着。本来,我们可以自然随便说话,可是她站在我面前,那么近地看着我,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弄得我挺别扭。我往后退了一步,为的是有点距离,她却又靠近一步,依然那样近地看我。我不得不扭过头去看街道,也不好意思说话了——我怕人们看我们。

“没想到又见面了吧?”她说,又一股气喷到我脸上。

“没……”我总觉得全车的人都在看我们,就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爱人在家吗?”

“在家。他上正常班。”

“干什么工作。”

“搞技术的,工厂。”

“怎么样,关系还可以吧?”我刚说完就觉得这话问得不得体,就好像人家夫妻关系不怎么样似的,我紧忙说,“你们生活挺好吧?”

“好,还好。”她说,接着又突然问我,“你怎么不把她带来?”

“谁?”

“就是那一位呗。”

“我……哪有呀!”我的脸有点发烧。

“怎么?”

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惊讶的。扭头一看,可不是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急忙躲开她的眼睛:

“没有……就是没……有呗。”

不知为什么她不说话了。

看来他们夫妻关系不错。一进门,她就告诉她爱人,我是兵团时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她爱人一听说:“噢,知道,知道。你不是说过吗,画家。”接着她爱人就一边倒水一边说:“谢谢你啦,谢谢。听一眉说你那时总帮助她。”她爱人思维敏捷,谈吐文雅,长得也挺魁梧潇洒,不像我在河西听说的那样——她调回天津以后我们连队的人们说:她找了个对象也是高干子弟,长得特矮。我们进门的时候,她爱人已经做好饭了,没吃,等着她呢。见我去了,就立即又去忙活,加了两个菜端上来,还有酒。吃饭的时候,她爱人为我夹菜,也为她夹菜,她在给我斟酒的同时也斟满她爱人的酒杯。

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才仔细一些地看了她。饭桌是圆的,我们坐三角,举起酒杯和放下筷子,我都能看着她。她像是没多大变化:皮肤还是那么白,她的脸、脖子、眼睛还是那么好看。一到家她就把工作服脱了,帽子摘了,她的黄黄的头发垂下来,蓬蓬松松,还是那么光滑发亮,身材像是和从前一样苗条。

说实在的,那天去她家,我挺高兴的。又看见从前的女朋友啦,还是那么漂亮,动人,她和她爱人又都对我那样热情。

后来,我就觉得不那么对劲了。在火车站,在汽车上她一直那样直勾勾地看我,叫我都不好意思,说了那么多话,叫我都难以回答。可是吃着饭吃着饭,我发现她的神情变了。首先是她不再为我斟酒了,也不给我碗里夹菜了,说话也少了。和她爱人说话,她依然是那样随便,说着,笑着,对我却不是那样。她不主动地说话了,我和她说话,她的眼睛也不看着我了,总是盯着碟子;偶尔看一眼也是匆匆地瞥一眼就滑过去了,那目光也是淡淡的,冷冷的,没什么表情。她也很少对我笑了,笑一下也就是咧咧嘴,像是做出来的。

她爱人依然热情地劝我,喝酒,吃菜,并一再地和我谈起绘画,但是我的情绪低落了。我想,这是怎么啦,我哪儿做错了,有失检点?没有啊,哪儿也没做错,说话也是很注意的。想来想去,我认为她在车站、汽车上的热情只是一种一时的冲动,或者是故意做出来的,是一种应酬,实际上呢她心里对我也就是那么回事,淡了。

吃过饭我就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她也很冷淡,不挽留,也不说请我再来的话。倒是她爱人挺真诚,一定要我第二天再去,说是今天没准备,明天要正式请我吃饭,还要和我一起去看美展。他说他可以调休。

我拒绝了,我说明天有别的事,也不能去看美展。

那天晚上我很不愉快。你可能看出来了,一回来,我连话也懒得和你说,就睡了。实际上我半夜也没睡着。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我想,我是没伤害过她的,分手的这十年当中我也是总惦着她的好处,没忘记过她,并十分尊敬她的,她何以这样?我觉得那天去她家真是多余。我想好了,永远再也不去她家了。

第二天的事你知道的,咱们不是一块儿进的展览馆吗?不是一块儿找《黑戈壁》吗?可是我溜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看见她了。当然,你们没看出来,在往画跟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换衣裳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正站在那儿看《黑戈壁》呢。我从后边看见她的身条,看见她的黄头发,就认出她来了。我当时一愣:她来干什么?是来看画展的?我赶紧躲了起来,从远处看她。是的,她是在看画——《黑戈壁》。她在那儿站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去以后看见她站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就那样站着,看着画,而且不时地抹眼睛。她哭了;当时我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她动感情啦!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来看画展的:她不抹眼泪了,转过身朝门口看着,朝展厅里看着,并且很快地把所有的展厅都走遍了,而后又站到《黑戈壁》跟前看着门口。她在找人!她是找谁呢?她爱人,还是……我又观察了一会儿,判断出:她是在找我。

我走了过去。我想知道:她要干什么?

“志成!”

我刚刚从人群后边走出来,她就看见了,喊着跑过来。我装出惊讶的样子说:

“哟,是你呀!你来干什么?”

她的表情变啦,变得像头天火车站那样啦,笑着说:“你才来呀,我等你半天啦!”

“等我?等我干什么?”我装出冷漠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激动。

“你……”她一下子睁大眼睛,“怎么啦?”

“我怎么啦?”

“你……”她瞪着我愣着,脸有点儿红了。停了一会儿才说,“走吧,上我家去……”

“上你家干什么?”我声音挺高。

“我……有话……和你说。”

“说吧,你说吧。”

她看着我,一时没说什么,原先就有点红的眼睛更红了,涌上泪水来了。我转身往外走。我想,不能再伤她了,到门口说去吧,这里人多。

谁知一出门口站下,她竞抹起眼睛来了。

“哎,你这是怎么啦?”我倒有点慌了。

“你说去不去吧?”她又瞪我。

“我……”我犹豫啦。

“你倒怪起我来啦!”

“我怪你什么啦!”

“昨天我淡着你啦。”

“没,没……”

“没?你那点小心眼我还看不出来?你说说,你那么直愣愣看我,我能不……”

“我怎么看你啦?”

“眼睛都直啦!”

“没的事。”我脸红了。

“你也不害臊。”

“他看出来啦?”

“那还看不出来?”

“你害怕啦?”

“害怕就不来找你啦。喂,你说吧,去不去?”

“他在家吗?”

“你不是不愿意来吃饭吗?”

我跟她去了。说实在的,我是想单独和她待会儿,说说话,叙叙旧事,聊聊现在。

这天,她确实不和昨天一样啦。进了屋我刚刚坐下想喝点水,她就在厨房里叫了,叫我择菜,洗菜,切菜,淘米,支使得我团团转,她自己呢,就站在一旁说,眼睛总跟着我转。

“你看什么呀?”我都有点不自然啦。

“不能看吗?”她说。

很快,我们就整出满满一桌子饭菜,弄得我都有点儿发愁了。

“吃得完吗?”我说。

“吃不完你就带去。”

“这……怎么带呀?”

“那还剩下?剩下他回来看见怎么办?”她瞪着我。

我的脸涨红了。

这时候她竟哈哈地笑了:“吃吧,吃吧,剩下他回来吃。我就说你来过了,趁着他不在家跑来的。”

“好,好,你就这么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走了,你们两口子打架吧……”我也哈哈大笑。真是的,我这是干什么啦,做贼吗,怕他知道。于是,我就大大方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和她说话。我说:“说说你的情况吧。我看他这个人挺不错的。对你挺好的。”

我发现,一听这话,她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眼睛也变得暗淡了。也就在这一刻,我清楚地看见:她毕竟不年轻了。她的脸虽然还是那么白净,但时间和岁月在前额、眼角上刻下了皱纹,嘴角上也有。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那眼皮上也显出细细的褶纹。她的眼睛也不如从前亮了,原先黄黄的,现在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暗淡了。脸色不光是白,还有点青,有点黄;脸上的玛瑙红消去很多了,只有嘴唇还显出比较深的玫瑰色。嘴唇是干燥的。脖子、裸露的手臂也不如从前透明和有光泽。肩膀不如过去那样圆了;身材不是苗条,是显出了削瘦和单薄。她说话的嗓门也略带沙哑……她告诉我:她爱人还是个不错的人,对她很体贴,家里的活都是俩人一起干,她爱人干的还要多些:他们感情也不错,爱人很爱她,没有过大的口角,小有争执,爱人总是让着她。不过她又说:“我总是也没有过像河西那时候的热情,没有过,今后也好像不会再有了……’'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不知说什么好。我们沉默好久,她才说:“说说你的事吧,为什么还没……结婚?”

“没找。”我说。

“没合适的吗?”

“……,'

“大学里那么多姑娘,又年轻又漂亮,你一个都看不上?”

“……'’

“说呀,对我还保密?”

“不……是,都……不是……”

“那是……?”

“你说过的……早结婚……不好,画画,当画家……前途……要紧。”我的舌头干巴巴的。

“就这?”

“……”我点头。

她好久没有说话,后来长长叹息了一声:“你呀……”

我看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是画家啦!”

“不。不不……”

我脸红了,我算什么画家呀,可是她继续说下去:

“别骗我啦,我早就知道啦。那一年你的画《西北的荒漠》得奖了,我看见了,报纸上登啦。去年,你也得奖了,叫什么来的?《疏勒河上的胡杨林》。还有人写文章夸奖你,说你是画坛新人。”

“差得远,差得远……你说过的,要当名画家,风景画大师……”

“不远,不远啦。《黑戈壁》我看了,就像风景画大师们画的。你的画,看的人真多,还有人照相。我真是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我看出来啦,你画的就是那一块戈壁,咱们连队北边的那片。一看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哭。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啦?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事啦!那片黑黑的戈壁滩,我看着,就觉得心疼。真疼,疼得我都有点儿站不住了。还想起了胡杨树,还有风,雪,沙子。一刮风,沙子就从窗里洒进来……那条自然沟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的心使劲跳起来。

“还记得那股水吗?”

“记得。”

“那沟里的草地呢?”

“记得。”

她说的自然沟是指那片黑戈壁和草原相接处一条自然形成的长长的深沟,那是千百年前暴雨成灾的日子里,戈壁滩上汇聚的洪水冲成的。也真是怪得很,沟外面干旱得只生长一些臭蒿子,芦草,看着很是干枯荒凉:可是沟里,一到春天就长出密密的细细的一沟青草来,夏季膝盖那么高,软软的,不扎人。原因是沟里渗出一股指头粗细的泉水,终年不断,是甜水。冬季里这股水流出去很长一截才结冰。夏季我们在戈壁滩画画,热了渴了就跑到那里去,泡泡脚,洗洗脸,或者在缓缓的长满了青草的沟坡上躺着,望着深蓝的天空,又凉快又美。

“我真想再去看看。你呢?”她说。

“去年就去过啦。”我告诉她,我去年去的那儿,回来才画的《黑戈壁》。

“你真去啦?”

“啊。”

“那股水还淌吗?” ·

“淌。”

“还那么大?”

“还那么大。”

“草还那么绿?”

“还那么绿。”

“那么软?”

“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她不再说话了,猛地我发现她的眼睛涌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我问:

“你怎么啦?”

“想,想。我看见你的《黑戈壁》就想起了自然沟。这些年,我总想起自然沟,那水,那草,还有……你……”

“你想啦?”

“嗯,想啦。想着再去看看……那儿,想着要是你也能一块儿去……”

“是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啦,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咙,又辣又咸,我说,“我也想……你!”

“你?”她睁大了泪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嗯。那画,那《黑戈壁》,那《疏勒河上的……》,我都是为你画的呀!现在画画,不兴题字,要是兴,我就要写上,谨把此画献给我的……”

“你敢写?”

“敢。我敢。你是不知道呀,这几年,我总是去河西,每年都去,画戈壁滩,画疏勒河,画草滩……我就是想着你……你……你说过的话,画出那种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能感觉的东西出来。我不画别的,就画戈壁,就画草滩,……然后,等我成了画家,真正的画家,就来看你。”

“看我?”

“就是。”

“嗯哼哼……”她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看我干什么呀,你是想刺疼我的心吗!’’

“不是,不是……”我的眼睛湿了,我强忍着不叫泪水流出来。

“我是要感谢你。这么些年啦,画画,真难呀,我坚持下来了,全都是因为你呀!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时候和我好,要不是你那样说过,我真没有决心坚持下来;可能我会像其他人一样,随便找个姑娘,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砍柴禾和拣牛粪。那样,我还会画画吗?有今天吗?连将来都没有……只是,我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啦。”

“这还……快吗?嗯哼哼……”

“快。我曾经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一辈子也成不了画家。”

“那就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嗯哼……”

“这不见着了吗?”我笑了一下。

“这是意外的。”

“嗯,是意外……”

“没想到吗?”

“没……不,不不,也想到了。”

“不是我叫你,你……”

“我会来找你的,就是……可能要晚些。”

“知道我在哪吗?”

“知道。你写过信嘛。”

“怎么不回信?”

“我把地址弄……丢啦……”

我突然发现,她的话把我绕进去了。我的脸发烧了。

“唉,你呀……”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抹着眼泪。我听出来了,她是在责备我。沉默一会儿,她才说:“别不好意思啦,不想来就说不想来吧,别遮护啦……”

“不,不不……”我红着脸说。

但是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没想到还能见着你,你还会来看我。那天在车站上看见你,我也有点不相信,我问自己:‘这是你吗?’你走去的时候我没敢认,怕认错了。等你走过去了,上天桥了,我又不甘心,我想要是你呢,就喊了一声。”

“你喊第一声我就听出来了,是你。”

“那你还走。”

“没看见你嘛,我当是听错了。十年啦!”

“可不是吗,整整十年了,我都老啦。”

“不老,你不老。”

“老啦,都成了老太太啦。”

“不老,真不老嘛。就是脸上有了几条褶子……哈哈!”

“嘿嘿……”她也乐了,抹着眼角的泪水,“老啦,我知道我老啦,时间过得真快。喂,我问你:以后还来吗,我成了老太太,你还来看我吗?”

“来。”

“真的?”

“真的。死,就是到死,还能忘了你吗?”

这真是十年来最最美好的一天——说实在的,作品获奖的时候我都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感受。后来,她不抹眼泪了,我也不难受了,我们又谈起别的。一会儿谈起疏勒河:我们想起这时候正是疏勒河发大水的季节,河面宽宽的,水有点浑,河面上漂着树叶儿,草棍儿,羊粪蛋儿。一会儿谈起戈壁滩:今年雨水多,我们就想像那里戈壁一定比往年绿,碱蓬和蒿草长得比往年茂盛。一会儿谈起胡杨林:胡杨树长得真是怪,幼树的叶子是柳叶形的,长条;大了就变成梧桐树叶子样的,多角;而到了老年呢,又成了杏树叶形的,圆圆的,心形。我们还谈起了那陷入地下的古道,烽火台,草滩,芨芨草,脉络清晰的祁连山,还谈起了吃窝窝头,刮大风,连里的人,连长呀,指导员呀,留在河西的知青,回到城市的朋友……我们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又想起那个,一会儿说得很热烈,笑,争,一会儿又都什么也不说,沉默或叹息。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她看我一眼,有时我看她一眼,俩人的眼睛相遇了,就互相看着,然后就同时垂下头去,看着脚尖,或者扭头看着墙壁。我们沉浸在一种美好的、珍贵的、从来没有过的回忆之中。痛苦和欢乐,甜蜜和酸楚,爱和恨,各种各样的滋味从我的心头流过……我真希望这美好的时光永驻,这一天无限延长,就让我和自己从前的女友这样坐着,说话;笑,或者哭。

但是时间太无情了。后来,当我从一次沉默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房子里的光线暗了一下。扭头一看,太阳西斜得厉害了,那从中午就射进窗户的光线被马路对面的楼房挡住了。

“该走啦。”我说。

“再……再待会儿……”她也发现时间晚了,往窗子看着,回过头来又看见了几乎还没动过的饭菜,说,“吃,你再吃点儿……”

“不吃啦,该……走啦,都五点啦。”我看看表,站起来。

“吃点,吃点儿。还早……呢。”她像是有点慌乱,“再……待会儿吧。”

“他几点下班?”

“六点。没关系,没关系……干脆,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了饭,再……”

“不,不。得走。”我不是不想待,我是怕见着她爱人,——我说过今天不来的。

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就再待半小时。我……不留你……啦……”

行,半小时也行,五点半走。我就又坐下来。这半小时真别扭。她不说话,低着头,偶尔看我一眼就又赶紧垂下头去。我呢,也觉得就要分手了,心里也别扭,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坐着,看着她,又看着窗口。

只是半小时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我又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说:

“明天还来吗?”

“明天?明天我……”我很犹豫,我想明天还来,但又觉得总来不好。

“怎么啦?”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明天……还要看展览。”我讷讷地说,“你有事吗?”

“我……”她看着我,脸色突然有点变,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

“恨我?”我看着她。

“那次在医院里,就是玉门镇,你怎么不……拦我,叫我别走?”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回来……”

“我……能那样……吗?”

“怎么不能?”她抬起头直愣愣看着我,“还有那一次,就是……芨芨草滩……上,你怎么不……那样?”

“…...’’

“我没说……不行……”

我没说话。我扭过头去。麻木了,像是电击一样,我的神经麻木了;像是棍子打在后脑勺上,大脑蒙了,思维一片空白。心停止了跳动。我的眼睛看着墙壁,但是墙壁迅速向远处退去,消失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片空白朦胧之中升起一片草原,疏勒河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还有阳光灿烂的胡杨林,芨芨草滩……

“你过来。”

好久好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里屋的门开着,椅子上不见她。

“干什么?”我的心猛地咚咚地跳起来,我站起,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里屋的光线很暗。窗帘已经拉上,从蓝色的纱帘上透过来的淡淡的蓝色光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背朝我站在床前。

“志成!”她呻吟一般叫我。

“干什么呀……”我的嗓子干得厉害,舌头也发硬,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讷讷地说着,慢慢地搂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僵住了一下,就倒在我的怀里,“志成,志成……”她轻轻地叫着,慢慢转过身来,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像是那年在河西的草滩上一样,她仰着脸,半张着嘴唇,迷离恍惚的眼睛半睁半闭。

“一眉,一眉!”我短促地热烈地叫着,把嘴贴在她的嘴唇上。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这样吻过她,就是在河西我也没这样吻过她。血液在我的身体里燃烧了,心几乎炸碎了,我没有使劲儿抱她,但是她的身体已经离开了地板,是我身上的骨节还是她身上的骨节,咯叭咯叭地响个不住……一直吻得喘不过气了,我才抬起头来。这时候她像是窒息了,她的胳膊虽说还搂着我的脖子,但一点力气也没有,散散的,身体往下沉,像瘫了一样。只是因为我搂着她,她才没滑下去。她的头还是往后仰着,脸色白白的,惨白惨白的,半张着的嘴唇自得没有血色。

正是这惨白的脸、无血的嘴唇使我清醒了。

“不行,一眉,这样不行……”我很困难地说。

“怎么?”我只是从心里感觉到她这样问,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

“他快回来啦……”

“你害怕啦?”她的眼睛闭着,仍然仰着脸,身体还软软的。

“不,不不……”我的心慌得说不成话:“这样……不好啊……”

“嗯?”

“他对你不错,我不能……”

“那你说……”

“咱们说说话吧……”

当我抱着她在床上坐下的时候,力量才回到她的身上。她搂着我的脖子,脸贴在我的脸上,摩擦着,摩擦着。她断断续续地说:

“志成,我的志成,我的心……难受……”

“我也是,我也是……一眉,我的一眉……”我说。

“那你……”

“不能,我不能那样……”

“咱们是没那样的命呀。嗯哼哼……”她又哭了,泪水流到我的脸上。

“嗯,嗯嗯…………是没那样的……命……”咸咸的几滴泪水滚过我的嘴角。

“那……这样吧,”她突然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摁在她的胸脯上,命令一般地说,“解开,解开扣子!”

“一眉!”

“我吓了一跳,抽回手。但是,她又一次抓住,紧紧地拉着抱在胸前,说:

“你说过的,柯楚别依……”

哦,是的,我讲过的,柯楚别依!我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身体筛糠一般哆嗦,手指颤颤地解开了她胸前的连衣裙的钮扣,然后,我就把挂着泪水的脸埋在她的略略松弛下垂的两个乳房的中问。

讲到这儿,刘老师就猛地停住。他看也没看我就从我放在桌子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着。点烟的时候,拿着火柴的手轻轻地颤抖,他的嘴唇也颤抖着,烟晃个不停,总也对不准火苗;他用一只手扶住,才点着了。他吐出了一口烟——不,那烟不是吐出来的;他只是张开了口,叫烟自己冒出来,那烟雾乱糟糟的。我明白,他是闭住了呼吸,在抑制自己的情绪。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走到窗户跟前去,久久地望着外边的街道,并不时地用夹着烟的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抹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做得很自然——好像是吸烟后的一个什么习惯动作,但是我看见了,他的手指头是湿的。

“这烟熏眼睛。”

后来,当他转过身来看见我看着他,就说。他还笑了一下——也就是咧一咧嘴。我急忙掉过头去。看一个男子汉抹眼泪是叫人难堪的。

“天快亮啦!”他说。

“嗯,是快亮啦。”我觉得口干舌燥,说话吃力,“她今天送你吗?”

“不会吧。她不知道咱乘哪趟车。”

“可惜。”

“怎么啦?”

“想见见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念头。

“她今天夜班,不在车站。”

早晨八点钟,我们就离开了天津。八点钟发车,我们七点半到站,在候车室门前的广场上找到候车的队列,喇叭里就叫了,准备检票。

旅客队伍站起来了,人们开始准备行装,这时张老师捅了我一下,叫我往边上看。

我一扭头,发现一个车站服务员站在离我们两三步的地方,看着站在我前头的刘老师。她穿着蓝裤、短袖白衬衫,白色的无檐帽上缀着红色的路徽,帽子下边是往上往里挽起的头发。她的头发黄黄的,脖颈挺白。我的心一震,推推刘老师。

“什么事?”刘老师说。但是当他一转身的功夫就猛地一怔。

“你!你……怎么来啦?”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我和张老师。

“换了个班。”那女人说,“我猜你就是坐这趟车。”

“啊啊……”刘老师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张老师和……”

我和张老师向她点头。她也向我们点头,并且微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我是永远记在心里了。是的,正像刘老师说的,她的笑是短暂的,淡淡的,甚至说是冷冰冰的,刚刚一笑,笑意就从嘴角上消失了。她的皮肤真像是透明的。不过,没有我想像的那么白,有点发灰,发青,就像是冰块的颜色。她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红色。眼睛是黄褐色的,就像黄土的颜色,看不出深浅。

我以为她要和刘老师说点什么,就拉着张老师走开几步去,但是我一直没看见她说话,一句话也没说。她高高的瘦瘦的身材就那么站着,在两三步远处看着刘老师。她的脸就像是冰雕成的,朝着刘老师,没有任何表情,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老师也没说话,面对面看着她,或者偏过头去看着远处,看远处的时间长,看她的时间短。

检票了,整个队伍动起来了。我们走过检票口,走上站台,找到了车厢;她一直跟着我们,但没说一句话。当我们在车厢里找到座位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她就站在窗外两步远的地方。

她一直站着,看着车上,看着坐在窗口的刘老师。车开动了,刘老师摇着手说了声“再见”,她还是默默地站着,黄土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只是在她的身影快要被站台上的人群遮住的时候,我才看见她举起一只手抹着眼睛。

我敢说,这个女人的模样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女人的形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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