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谁
我是在踏实遇见她的。
计划中的一部小说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知青生活过去才十几年,但是那些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淡漠了,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远去了……一句话,找不到感觉啦。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真是这样吧!
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我又回到河西走廊的小宛农场。在疏勒河边的场部住了几天,继尔又去了踏实分场。上山下乡的第五年,我从场部附近的十四连调到踏实;当时农场领导决定从各个连队抽人,在踏实组建一个新的分场,我们连抽了十个人,七男三女。我在踏实生活了十年,直到知青大返城。
现在的踏实分场只有十几户老职工了,耕种着我们当初开垦出来的土地。我住在队长家里,白天到处走走,晚上和农工们聊天。聊天激发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
一天下午,我在田野上坐着,看远方的草原。我喜欢这片草原。这片草原叫桥踏草原,是一片未曾开垦过的荒原,长满了一墩一墩的芨芨草。这些草不知生长了多少个世纪,它们的根部腐败了,变黑了,像是大火烧过一样,新的芨芨草从腐草上长出来,比人还高。夏季的干热风吹过,草海上就出现一条暗灰色的波纹,碌碌地滚动,久久地在视野中难以消失。这片草原从踏实向东延续,经过桥子乡到娘子沟,七八十公里。从前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我常常凝视着它浮想联翩,似乎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
突然,队长骑着马跑过来了,说是又来了一位知青,叫我去看看是否认识。
我问他来人叫做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我连跑带奔,回到队里去。在踏实的几天,我已经觉到了孤独和寂寞:没有了昔日的知青,老职工又都不认识,没有知音。如今来了一位当年的战友,自然是令人兴奋!
生产队办公室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站着一位农民。队长说那知青是坐这辆马车来的。那知青不在办公室,赶车的农民说她往南边的胡杨林去了。
我还不能想出她是谁,但我认定她是当年的踏实知青。当初从小宛来到踏实,荒原上没有房子,我们在南边的胡杨林里挖了几十问地窝子住着;过两年盖了新房,地窝子才扒了。我想她一定是去看从前住过的地窝子了。
走近胡杨林,就见一位穿白衬衫黑色太阳裙的妇女在稀疏的树林中走动。喂,我喊了一声,走近她,她站住了,看我,我却认不出她是谁。这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身体有点发胖。她的眼角上长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圆圆的脸还显得年轻,漂亮。
“你是……”
我先开口说话,我希望她开口,她只要一说话,我就能判断出她是谁。在城市里有过几次知青的聚会,有些人多年不见,发胖了或者消瘦了,冷不丁地认不出来,但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都想起来啦。
“我叫李静惠。”
她说话了,我却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踏实有过她这个人。我困惑地问她是几班的。她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踏实的,她是小宛六连的兰州知青,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来到农场的。我惊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来踏实看看。
听她说话我想起来了,1972 年农场宣传队确是来踏实演过节目,还真有她这么个人——她似乎是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演常宝的那个姑娘。印象中她是个高中生,比我们这帮六四、六五年来河西的支边青年小好几岁。她那时就是小圆脸,身材匀称,挺漂亮。
我说:“你是喜欢踏实的自然风光才来这儿的吧?这儿比小宛还荒凉。”
她很得体地笑了一下,说:“荒凉有荒凉的美。比起城市的嘈杂和喧闹来,荒凉能净化人的灵魂。”
共同的审美趣味立即使我喜欢上她了,我高兴地邀她到队里去歇歇。她说:“不。我随便走走,一会儿还要回安西县去。”
我明白她是从安西县坐车到踏实乡,然后雇农民的马车来踏实分场的,便说,安西县的班车一天一趟,你回到踏实乡怎么回安西县去?她说住踏实乡招待所,明天回安西县。我说那何必呢!明天小宛农场的吉普车来接我,咱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可以回六连看看去。
我确是想和她聊聊天,再三劝她住一天,我说生产队的办公室有一张床,你可以住那儿。她同意了,并要我保证回到小宛场部后找辆车送她去六连看看。
我们回到队里,把赶马车的农民打发走了,喝点水,然后又走到田野上去。我们在田野上蹈踺了两个小时,看闪着银白色草浪的草原,看近在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的雪峰,从山顶的云雾里垂挂下来的冰川。蜃气笼罩着戈壁滩覆盖着草原。蜃气颤抖着,奔流着。我指着被蜃气托起来的一片丘岭般的东西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那是锁阳城。唐代的时候,太子李治和大将军薛仁贵率军征伐西戎,被哈密国之帅苏宝同率军围困在苦峪城里,唐军挖地下的锁阳压饥止渴,等来了援军,大败苏宝同。此后苦峪城改为锁阳城。唐代以后锁阳城衰败,逐渐变成一片废墟。我指着奔跑的蜃气问她,你说,这蜃气像什么?她略一沉吟,说,野马也,尘埃也。我大笑起来,说,真不愧是大学老师。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晚饭是在队长家吃的。我做东,买了两只老职工家的鸡,请队长的爱人杀了,吃烧鸡块。
夏季的河西走廊白昼很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悬在西边的田野上空,无比辉煌。我送她回办公室休息,她却说时间还早,到外边走走。我的意思是她看过南边的戈壁滩和小树林了,再看看北边的截山去,可她还是要去胡杨林。她说,想看一下那次来踏实演出住了一夜的地窝子。
夏季的胡杨林欣欣向荣,郁郁葱葱。胡杨树是一种古老的树种,雌雄异株。此时,雌株上的絮果成熟了,绽裂了,黑色的比小米粒还小的种子被释放出来,白色的绒伞载着它,在空气中飘呀飘,像芦絮,像雪花,落在草尖上,落在我们身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景:黄昏,我们收工回到地窝子,晾在外边的衣裳和被褥上挂满了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的胡杨树种子……但是,我们住过的地窝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林间的空地上很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几个浅浅的土坑!
我领她走到当年女子排住的地方,问她那次住在几班的宿舍。她只要说出是几班,我就能指出是哪个土坑,并且如数家珍地报出哪几个人当初住在这儿。但是她说不出是几班,她说那天她住的地窝子在西头,一个男知青领她去的,那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我说一问住一个人的地窝子就两三间,一间是连队的统计员陈克,一间是赶马车的刘志良,还有一间是菜班的齐国瑞,不知你住的是谁那间?她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没问名字,只记得那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大高个子。我回忆一下,那三人还都是瘦长身材,还都长得不白。在河西的田野上生活过的人,哪有长得白的!我进一步问那个人的长相,她又说不清,说夜里进的房子,点个墨水瓶儿做的煤油灯,看不清模样,也不好意思细看,印象不深。
我把她领到最西边的三个很小的土坑旁边,说,你看吧,就这几个坑,不知是哪一个。
她绕着三个坑走了一圈,说认不出来。
这些坑当初都挖了三公尺深的,上边搭上梁,铺上席,压上土,我们住在里边。现在风沙掩埋得剩下二三尺深了。白刺和骆驼草从坑里密密麻麻长出地面,和林间的杂草连成一片。离得稍远一点儿就看不见它们。白刺棵上的浆果成熟了,红得像血珠一样。
这儿是我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时就住在这样的坑里。看着一个个土坑,我的心突然无端地猛跳了几下,一种似惆怅又似悲壮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起。我忙忙地转身离去,说了声走吧。
走出几步了,没听见她跟上来,扭转身又喊她走,她才离开土坑跟上来,蓦地,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我感到奇怪,站下来问她怎么啦。
她扭回头看着长满了杂草的土坑哽咽着说:“就在这儿的一间地窝子里发生过一件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丈夫也不知道。”
她是 1969 年春天上山下乡来到小宛农场的,她告诉我,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喜爱唱歌跳舞。来到农场不久,她和连队的知青们排练了一段《智取威虎山》,参加全场的文艺汇演。演出一炮打响,她被调到场部宣传队当演员。
宣传队经常下连队演出。那次来踏实演出,原计划当天夜里就返回场部的,因为这个连队新组建不久,条件差,没法安排二十多人的住宿。可是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吃过夜饭,人们都上了卡车,车却发动不起来。司机修了好长时间,没修好,说是一个什么零件坏了,明早上才能给场部打电话叫人送来。这就是说宣传队要在踏实过夜了。本来宣传队的人是从各连队抽上来的文艺骨干,踏实的人也是从各连抽调来的,熟人和熟人见面都恋恋不舍。此刻听说不走了,宣传队的人们和那些站在卡车旁送行的人们都高兴得叫起来,说是不用连队安排住处,他们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不等队长说话,宣传队呼啦一下散了,被各自的朋友拉走了。
很巧的是就在宣传队决定不回场部的时候李静惠去厕所了,而且去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从厕所回来,汽车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明白这是宣传队不走了,但宣传队的人去哪儿睡觉过夜,她是不知道的。她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宣传队人的名字,也没人应声。她跑到芨芨草席围成的食堂去了一趟,看宣传队是否住食堂的饭棚子,食堂的门却已经上了锁。她又跑到树林子里的地窝子前边去,想问问人,可是敲了两个门,都是男同志宿舍,里边的人回答不知道宣传队住在哪儿。
就在她犹豫是不是敲第三个门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她身旁走过,问了一声谁。她听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就立即回答自己是宣传队的,正在找宣传队的人。那人说宣传队的人都去找熟人睡觉了,你自己也去找个熟人睡觉吧。
那人说完就走,她急得叫了起来,忙忙地说你别走。她告诉那人,自己是 1969 年来河西的新六连的知青,在踏实没有熟人。她央告那人找一下宣传队长,叫队长给她安排一下住处。那人说谁知道你们队长住在哪间房子,这么多间地窝子,我一问间去问吗?我给你找连长去吧。
那人过了五分钟就走回来,说找不到连长,可能连长下地浇水去了,你自己到女子排去吧,随便砸开哪个门说说,你是宣传队的,要找个地方睡觉。
她没应声,站着没动。她不好意思去砸人家的门,很多地窝子已经熄了灯,她不好意思去惊动人,也害怕遇上不叫她进屋的人。那人看她不动弹,也为难了,说,你去叫门呀,你不叫门怎么办,我也不能去敲女子排的门呀,大半夜的,大家都睡觉了。
听那人这么说,她觉得不能再麻烦他了,便说,那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这时候她已经想出法子来了,她说我到汽车上睡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睡驾驶室也行,走,我送你过去吧。
那人陪她到了食堂那儿的汽车跟前,可是汽车驾驶室的门锁着,拉不开。
这样一来李静惠真的发愁了,难道要在卡车上坐一夜吗?来河西两年多了,她还真没有在房子外边过夜的经历,且不说是否安全,单就是蚊子也让人受不了。往日她就听人说过,踏实的三个蚊子能炒一碟菜。来这儿的这个夜晚,她不停地甩手、跺脚,蚊子还是隔着袜子把脚腕咬了三个疙瘩。
她发愁怎么过夜,其实那个人也发愁了,站了一会,不断地问她怎么办,怎么办。后来,那人建议说:“要不,你实在不愿意去砸女子排的门,那你就到我的房子去住吧。”
“不不。”李静惠说,到男知青的房子去睡觉,她更不好意思了,她想到的是自己去了,一房子的人都得惊动起来,到外边去找住处。
但是那人说:“走吧,就我一个人住,你住我的房子,我找地方睡去。”
她犹豫一下同意了,她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她跟着那人走。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所以她也没认下到底是进了哪间地窝子。她只记得是往西走了一截,下了一个地道,那人叫她站住,推门进去,点着了灯,又喊她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地窝子,大约六七平方公尺的面积,挨墙一张木板床,是用木头橛子支撑着的。床上挂着蚊帐。床对面的墙根处放着个小木箱。
“你就睡我的床吧。小心蚊子钻进去,这儿的蚊子太毒。”那人把蚊帐整理好了,看看没有什么还要他做的事了,又说:“要喝水的话,茶缸子里有,凉开水。在箱子上放着。”
“不喝。我不喝。”进房后李静惠就很拘谨,因为打扰人家很不好意思,哪里再好意思要水喝。
“那你就睡吧,我走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注意到了她的拘谨,便从墙壁上拿下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就要出门。这时李静惠忙忙地说了一句:“喂,你先别……”
“嗯?”那人扭过脸来,问她什么事。
“嗯……”李静惠吭吭吃吃地说,“你急着走什么呀,我问你,你这房子就睡一个人吗?”
李静惠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她就是因为打扰人家有点难为情,想说几句客气话。但是那人领会错了,以为她胆小,说:
“就我一个人睡。不过你别害怕,你把门顶上睡。那儿有个锨把,顶上,谁也推不开。”
李静惠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睡你的床,你去哪儿睡去?”
自从进了地窝子,那人就忙着整理床,加上灯光又暗,她一直就没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此刻她看清楚了,黑黑的皮肤,眉毛挺黑,身材很高。和她照面的时候,那人的脸上显出腼腆的神情,似乎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瞎,这你就别管啦,我哪儿不能睡。”
但是李静惠觉到了蹊跷,因为她看见他披上了破棉袄,河西的夏天,浇夜班水的人才穿棉袄的!她便说:“不行,你得说清楚,你上哪儿去睡。”
那人躲开她的目光,支吾说:“我到麦场上去。”
李静惠怔了一下说:“你到麦场上去睡觉呀,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大夏天的,也不冷。”
“蚊子还不把你吃啦!”
“不碍事。我有这个呢。”
那人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团纱布叫她看看,又要走。李静惠明白了,他是要用纱布蒙着头到麦场上去睡觉,便急得叫起来:“你等一下!”
那人站住看她,她说:
“你就不能到别人的房子里去睡吗?”
那人说:“瞎,找那麻烦干什么?大半夜的,都睡觉啦!再说,俩人挤一个床也太热,还不如麦场上痛快,往草堆里一躺……”
李静惠告诉我,那天晚上,那个人执意要上麦场上去睡觉,把床让给她,这种高尚的行动实在是令她感动,她便头脑发热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到别人床上去挤,那你就在这儿睡吧。”
那人似乎是怯了一下,又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困惑地看她。她又说:
“你在这儿睡,我也在这儿睡。”
“那怎么行?”那人叫起来。
“怎么不行?”她说。
“怎么倒也不怎么,就是……不方便。”
那人吭吭吃吃说不方便,李静惠的脸便烧了起来,心也怦怦跳了两下,说:
“有什么不方便的?把毯子铺地下,我睡,你睡床上……”
那人似乎动心了,没说话,踌躇一下,但是立即又果断地说:
“你就在床上睡吧!我走,我到麦场上去!”
那人坚决地要往麦场上去睡觉的行动,使得李静惠的心又咚咚猛跳几下,越发激起了她对他的尊敬。她在心里迅速地思忖了一下,这样一个善良、纯洁和正派的人和她睡在一间房子里,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和无礼举动的,于是,她也很坚决地说:
“你要是非到麦场上去,我也不在这儿睡了,我到卡车上坐着去!”
她立即就做出了要走的样子,走到门口去。
那人怔住了,看她,过一会儿,迟迟疑疑地说:“别走,你别走。邪就这样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那人同意不走,李静惠也没有坚持自己要睡地下。那人动手把床上的一条棉线毯拿下来铺在小木箱和木板床之间的地方,又从地下的木箱里拿出一条床单放在地铺上。李静惠看出来了,那人是要把这条单人床单当被子盖,便说,你盖被子吧,你盖被子,我盖床单。她去拿床上的被子,但那人拦住了,说你盖吧,你盖吧,我嫌热。李静惠知道,河西走廊的夏天的夜晚,也是要盖被子的,后半夜有点凉,但是她想那人决不会自己盖被子而把她冻着,所以也没再坚持,便开始整理拿线毯时弄乱了的床铺,并把蚊帐理好。
她把床整理好的时候,那人已经把棉袄卷起来当枕头放在地铺上了。那人看着她说:
“睡吧。”
一说睡觉,她才感到事情有点难堪。她以前没有在男人的床上睡过觉,可如今不仅仅是要在男人的床上睡觉,而且一个陌生的男人就在身旁,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爬上床去。她犹豫一下,羞怯地说:“你先睡吧。”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窘态来了,可能也知道在他睡下之前她是不会上床的,便一句话没说,脱了鞋坐在地铺,拉床单盖住腿,才说:“你上床吧,我吹灯。”
李静惠说:“你睡吧,你睡好了,我吹灯。”
那人看了她一眼,躺倒,把床单拉到胸口。李静惠说声我吹啦,吹灭了灯。
灯是放在木箱上的。灯一灭.房子里便漆黑一片。为了不碰着那人,李静惠手扶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床,急急地撩开蚊帐上了床。幸亏是熄了灯,否则那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笨手笨脚慌慌张张爬上床的样子的。她摸索着把蚊帐整理一下。很快地躺下,穿着军垦绿的裤褂,并把被子拉开,盖好,一直盖到胸脯上。
在场部宣传队的宿舍里,夏天的夜晚刚睡下是不盖被子的,睡到后半夜才盖被子。
这一天李静惠很累。上午坐了半天卡车,颠簸,尘土飞扬,下午在踏实分场的麦场上打场,天黑以后才开始演出……按着以往的习惯,她立即就能人睡,但是这个夜里她失眠了:躺下之后,原先的羞赧和窘迫逐渐地消失了,心也平静多了,但是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却慢慢地袭上心头。自己是睡在一个男人的房子里一张男人的床一上,那个男人就睡在这张床的旁边,相隔不足一尺。那个人如聚抬起手来,就可以触到她!她在心里想,这是个好人,正派人,大慨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但是谁知道呢,他的表现是不是假象,是不足他设好的陷阱?他会不会在她熟睡之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侵菱过来……毕竟这是个陌生人呀,她不了解他!想到这里,她的心紧张起来,后悔起来。她后悔自己没在卡车上过夜,后悔到这间房子来,后悔没叫这个人去麦场睡觉……
她整个的神经紧张起来了,心因为紧张而怦怦跳动。她侧过脸看那个人,抬起头往地下看,看那个人是否从地铺上爬起来,是否正在向她逼近。她什么也没看见,漆黑一片,只有房顶上一块手巴掌大的地方发出微弱的暗幽幽的亮光。她知道那是地窝子的天窗,地窝子是在地下,只能用天窗采光照亮。她希望天窗能透进月光来照亮这间小地窝子,照亮那个人,使她能够看见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是这个夜晚又没月亮,天窗透进的光线弱得毫无用处。
她总觉得那人在干什么,似乎是站在床前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伸出手来要抓住她,但是看了好久她也看不见人影。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倾听,想听到那人行动和呼吸的声音,但好久也没听到任何声息。
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太可笑了;那人根本就没动弹。那人可能已经睡着了。
她觉得没有危险,她的心排除了可能出现的危险,神经便松弛下来,想要入睡了,但是这时床边上猛然啪的响了一声。这声音响极了,就像是在她耳边爆炸了一管黄色炸药一样,惊得她的身体挺了一下,心咚咚地跳了好几下。不过瞬息之间她就明白了,这是那个人在打蚊子,手掌拍在胸脯上的声音。房子里有蚊子,确是有蚊子,好长时间了,她听见蚊子在蚊帐外边嗡嗡飞翔的声音。
虚惊一场,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她安心地要入睡了,但是又被拍打蚊子的声音惊了一下。此后,每过几分钟拍打声就响一下,并且她还听见了那人翻身声。
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入睡了。
她有点内疚,不好意思。感到歉意。那人把床让给了她,使自己暴露在蚊子的攻击之下,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后来,随着拍打蚊子的声音不断传来,不绝于耳,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人是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地铺上的,但是这响声却是手掌击在赤裸的肉体上才能发出的声音,是拍在大腿和胸脯、胳膊上的声音。这说明他已经脱掉了衬衫和长裤。这是为什么呢?他是因为热才脱了衣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又是一声很响的拍击裸体的声音,她的心便猛然醒悟了:这拍打声是夸张的,是故意给她听的。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也陡然燥热起来。
至于为什么身体就陡然发热,那天李静惠没有向我叙说。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但是我能够理解:孔圣人说过,食色,性也。我也是从青春年华过来的人,在年轻的时代对异性的渴望、情欲的冲动多少次地折磨过我呀。她是个二十岁出头、身体健壮的姑娘,焉能没有情欲?何况,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一个健壮的男子就睡在她的身旁,不断地拍打裸体,引诱着她。
地窝子真热。在团部宣传队的宿舍里,晚上是要开窗户的。这间地窝子没窗户,天窗镶着玻璃,没有流动的空气,没有风。她盖不住被子了。她把被子掀到了一边。还是热,闷,她的身上出汗了,手心出汗了,脚掌也出汗了。她脱去了军垦服,解开了衬衫的纽扣。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衬衫贴在了身上,她把衬衫也脱了,就穿个背心。后来,她把皮带解开了,她觉得皮带勒紧的裤腰湿透了。
还是热,床板和褥子着了火炙烤着她的身体。她想静下心来,她知道心静自然凉,但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那个可恨的人每拍打一下身体,她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她的口渴得很厉害,嗓子眼儿也痒痒得难受,想咳嗽又不敢咳嗽。
她估计时间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她希望天快点亮起来,但透过天窗看见的天空仍然像深井里的水一样暗幽幽的,看不见黎明的曙光。她不断地翻身,痛苦不堪,身体一阵一阵发疟疾一样地颤抖。
终于,她忍受不了啦,在蚊帐里坐起来,朝着黑暗中说:“是蚊子咬得你睡不着吗?”
房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听不见打蚊子的声音,也没有翻身声。她望着地下,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实在咬得厉害,你就到蚊帐里来睡吧。”
那人还是不说话。
她躺下了。那人不说话说明他听见她的话了,正在思考,在犹豫,是不是睡到蚊帐里来。也可能他胆小,不敢上床来。
她静静地躺着,等待着,她知道他没睡着。刚才他还翻身来着。
大约过了五分钟,不,实际上也就半分钟,这时候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小时那么长久,她身体压着的蚊帐的一角索索地动了,蚊帐被一只手撩开了,一个朦胧的人影摸上床来。
这时候她又突然地后悔起来,恐惧像潮水一样泛过身体,泛过心脏,整个身体索索抖动起来。她急忙转过身去,把脸朝着墙壁,身体也尽可能地贴到墙上。她又怕起那个人来了,怕他挨着她,怕自己碰着他。
但是,要想躲开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床太窄了,她把身体挺得直直的,那个人的胳膊还是碰到了她的后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那人的腿触到了她的腿。可能,那人也是尽可能地不触到她,挺直了身体,但她感觉到那人离她很近,因为她的后背觉到了炙烤的温度。
她希望她和那个人就这样互不侵犯地睡下去,到天亮,但是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过了两三分钟,一只很粗糙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烫了一下,她没有动弹,也没反抗。
后来的事,李静惠只用了两句话叙述出来:“又过了半分钟,那只手就不老实了,它撩我的背心,摸我,拉我转过身去。我转过身去了,但这时我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前途!…
在她叫那人上床之前,她的灵魂就进行了长时问的痛苦的搏斗。一方面是情欲的折磨,情欲需要宣泄和满足,她禁不住自己的心想偷尝一次禁果,另一方面却又是理智进行阻挠——自己长期以来洁身自好,今日一旦失足,就要一辈子背上不贞不洁的坏名声,就再也没脸见人了。
后来,是情欲占了上风,她叫那人上床了,但是,当那人抚摸她,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灵仍然很矛盾,很痛苦。在这心灵和肉体快要烤成灰的时候,她的理智还在运动:她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数次地思考过自己的前途,自己生活的道路;她曾下过决心不在河西找对象,要等待机会回到城市去,可是现在她就要向这个年轻人投降了,向情欲投降了,这一次的放纵和快活就可能毁掉自己……
“我的前途!”这是在极端痛苦和矛盾中的一声呻吟,是陷于原始和愚昧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之际心灵中进裂出的一线亮光。它不是反抗,是认可之后的一次颤栗,是顺从中的一声叹息。
但是,就在她说出“我的前途”这句话之后,事态骤然变化:那双箍紧了她的身体的胳膊突然地颤抖一下之后松开了,瘫痪一般搭在她的身上。过一会儿,那双手缩了回去;紧贴着她的那个身体也慢慢地离开了她。
她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就坐起来了,掀开蚊帐下了地,不见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但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塞搴声,也没有打蚊子的拍击声。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她身上泛滥了半夜的情欲的潮水哗哗地退去。空气不再燥热,身体很快凉了下来。
她盖上被子,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地下睡觉的那个人不见了,叠好的绒毯放在箱盖上。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从天窗的玻璃上照进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赶紧穿好衣裳走出地窝子,匆匆走到卡车跟前去。她不愿意叫人看见这个夜晚她是睡在一个男人的宿舍里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离开踏实二十多年以后再来的原因。我是为了看看这间地窝子呀!”李静惠最后说。
听完了她的故事,我久久没说话,我的心理很复杂。
“你再也没见过他吗?”后来我问。
“没见过。那天一直到十点钟,汽车才修好。我站在汽车旁边往这边看,但始终没看见那个人,也认不出我睡了一夜的地窝子了。后来我们就回小宛去了。”
“你想过他吗?”
“你是说现在吗?想,要是不想他,我会来这儿吗?其实,从那个夜晚之后,我常常想起他。当然,我不是说想和他成为夫妇,我是说他是个好人,不由我不想他。我是文革后考进大学的,上完学留校当教师,现在有了丈夫,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我的家庭生活很美满,但是我常常想起他,想起这间地窝子,在这间地窝子里度过的那个夜晚。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
我说:“你感激他什么?”
她说:“那天夜里我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如果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是不会反抗的,可是那样一来……”
“如果是那样,你的生活的履历表就要重新填写了。”我笑着说。
“可不是吗?”她笑了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指头抹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宣传队有个叫艾丽丽的,和宣传队一个叫吴大江的关系好,她怀孕了。可是她又不愿和吴大江结婚,说是结了婚怕再也回不了城市。结果,被下放到石棉矿去挖石棉,有一次塌方,叫石头砸死了。”
“要是那样,我是说如果你像艾丽丽那样,你可能现在就不会想他了,也不会大老远来看这间地窝子了:相反,你会恨他的,恨这问地窝子。” 、
“那是,那是。”她赞同地说,点着头,但是当她又抹了一下泪水之后说,“但是也难说。”
“嗯?你说什么?”
我怔了一下,看她,她却扭身走开去了。我们走回住处去。太阳已经落下大草原很久了,东边的天空夜幕已经拉开,但是西边的天空宁静如水,从地平线下边射出来的阳光把一小片压得很低的云彩照得明晃晃的,像是一小片薄得透亮的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