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相关文章
《告别夹边沟》读后

《告别夹边沟》读后

作者:悉尼 进生

《告别夹边沟》,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年第一版。杨显惠著。对这本纪实性的小说,时间已经显示出它将帮助我们这个民族战胜那个最可怕的危机---"人心的危机",并决定性地保存住有关"右派"的那场民族浩劫真实而惨烈的记录。杨显惠先生为此作出的努力,已经远远超越了"民间疾苦,笔底波澜",他用这一本书,去推动民族的自救和新生。感谢杨显惠先生,他的饱蘸同情而又愤怒得无言的笔触,让四十多年前散乱在甘肃酒泉地区荒山野地里的几千名"右派"、他们最后留下的白骨重新形成意义,让今天还有良知的人有机会去面对这些已成尘埃的冤魂,再一次开始思索这些同胞当年遭受的一切,那是使人类永远感到震惊和羞耻的苦难,更是罪恶。这一群人,从划为"右派"的那一刻起,活著,就再不是为了"自我",而成了奴隶、囚犯,被国家判定为无用的东西,是衙门用来"示众"的"首节",他们比蝼蚁更易地遭受践踏和摧残。有一只无处不在的巨掌在操纵,在这巨掌中,他们唯一可以向自己、向摧残者展示的是,他们要在何等卑贱的层次上处心积虑地为"生存"而无希望地挣扎。他们被迫地变得寡廉鲜耻,形同髭狗,却因所处的状态感受到对"生"的迫在眉睫的威胁,使他们逃脱死亡的努力显得异乎寻常地不屈和锋芒毕露,竟反倒显得极其单纯———今天读来让人揪心地疼痛。他们无耻得不遮不掩,反倒奇特地摆脱了囚墙外、这个民族从此开始的"夹著尾巴做人"的跨世纪长征。重提当年那种惨烈的情景,今天,到处都易见人们真诚的同情与悲愤之泪,而当时,或许惟他们各自的亲人才敢暗夜里饮泪吞声。

苍天啊,到底是怎样诞生了这些"右派"?

当年他们都是从哪里来,又想到哪里去,才落得如此下场?今天,又该怎样去掂量这些"右派"的"挡次"?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常识和"技巧"。若惯常地从镇压者想要扼杀什么的角度去判断,那就简捷明快得多,却太过裸露而不含蓄,令人遗撼地牵扯到了"意识形态"、涉及到了"政治",沾上了"道德",难以使人议论后轻易地心安。在澳洲,我也同情这种心态。

好吧,就以杨显惠先生在《告别夹边沟》一书中提及的这群人为样本。看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原来在哪个角落里讨生活。

依杨显惠先生记下的,他们是:

48 年参军,并入朝作战,负伤,先在公安部、后到甘肃公安厅、又到酒泉劳分局工作,出身大资本家家庭的干部。西北师院历史系的教授。四十年代北大的毕业生,地下党员,省委宣传部干部。省卫生学校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原上海一家医院的主治医师,支援大西北后的省人民医院的泌尿科主任。县供销社的主任。46 年的地下党员、省运输公司的政工科长。省商业厅的会计。县团委书记。西北大学的毕业生、县学生部部长。税务局局长。公安局副局长。县长。县委书记。河北省师范大学毕业、兰州体委教练。44年大学生、甘肃省第一汽车修理厂检验科科长。省交通厅厅长、省民盟主委。原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西北运输管理局星星峡站站长、省交通厅甘肃分会业务科长。县宣传部长。兰州区人委工商管理科科长。解放前北大毕业、县中学教师。甘肃农大教授、留美搏士,研究植物分类。初中生、手工业联社业余学校教师。省检察院干部。兰州大学附小校长。21 岁的中医医师。旧社会的大学生、省建工局工程师。有右派言论的木匠。兰州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商业厅的科长。三十年代的清华生、工程师、后来的木匠。有名气的军医。县财政科科员。市城建公司干部。县商业局干部。西北军区的三八式干部。中央某部长的侄子、地质学校的学生,22 岁。地区党校教师。商业局局长。临解放时的西北大学哲学系毕业生、报社编辑。报社编辑。兰州大学化学系学生、18岁的右派。兰州大学校长。西北军区战斗文工团编剧。西北军区工农速成中学的文化科科长。中学教师。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干事。工程师。省公安厅干部。归国之初周恩来接见过的留美学成的搞钢铁的学者。省商业厅皮毛公司的经理。老区的工农干部、副县长。省邮电局的总务科长。有右派言论的工人。农学院毕业、军马场的生产科长。中学校长。兰州医学院学生。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工程师。西北军区干部、延安时期彭总的警卫团参谋长。县长。省司法厅办公室秘书。省公安厅干部。中学教师。副县长。上完西北师院的历史系又上北大,学了中文专业又学英语专业,解放了当老师。县供销社主任。农校毕业、县农业局干部,20 岁的右派。武威师范教师。小学老师。农林局干部。地区水利处干部。省公安厅的警察。三八式干部、县统战部部长。小学老师。医生。公安厅干部。农校教师。省交通厅宣传科干事。中级法院机要员。农校教师。原东北流亡青年、兰州医学院的英语讲师。兰州生物制品厂技术员。省话剧团演员。省建工局宣传部干部。兰州铁路局干部。公安厅政治部宣传科宣传干事。傅作义的胞弟、省农林厅的工程师。列车员。省建工局宣传部付部长。师大历史系教授。兰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主治医生。兰州工人医院的主治医生。省人民医院的护士长。西北铁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县工商联主任。由大陆到台湾又回到香港进入大陆的成本核算会计。博物馆馆长。敦煌县文化局干部。著名翻译家、师大外语系教授,国共谈判时的英语翻译。兰州十中美术老师。甘肃省著名书法家、天水市政协副主席。复旦毕业、中学数学教师。三八式干部、兰州市秦腔剧院经理。乡村小学教员。长征干部、延安时彭总警卫团团长、天水步兵学院战术系主任。38 年的老干部。

《告别夹边沟》一书中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个人档案片段,上面我抄下的这些资料,还只涉及夹边沟生存过的三千名右派的一小部份,是先生精心地收集、记载下的险遭埋没的历史真情之一。它至少能轻而易举地回答当年的右派是什么档次"的问题。从他们的简短履历和职业分布,足以让我们能"一叶知秋"地感受那场反右迫害的惨烈程度,那是红色恐怖笼罩中国。只有从镇压者想扼杀掉什么的角度去理解,才能真实地贴近被害者苦难的根源。受难者形形色色的个人追求,在冤案的制造中根本不是关键因素。没有张三,就有李四;李四侥幸,还有王二麻子可抓,人民无处可逃。虽然秦桧的替身铁人永世跪在岳飞墓前,“莫须有”却能在现世畅行无阻。

从此,在中华民族的肌体上长起一个毒瘤,它侵入、腐蚀著民族的神经中枢,更进占大脑;从此,这个民族,在自己的家园里,经营维持起一个世界纪录,那就是人民必须怎样"夹著尾巴做人";刺刀、镣铐和伪善的宣传,整个国家和人民被迫投入了近半个世纪的聪明才智与勇气。

我乐於将〔走向夹边沟〕篇看成该书的核心篇、"点睛"之作,我也理解作者或出版社将它编排在〔上海女人〕之后作为该书的第二篇的苦心。它不仅是那场反右运动的全息影像,还可以用它来印证之后的大跃进、文革、六四,以及现在大同小异的官场。该篇的文字岂止力透纸背?它还力透现实和历史、这些一脉相承的事件。都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一条道上人民承受的劫难,发生在同一个社会里,同一个执政党的统治之下。一连串地透著紫红的血光。〔走向夹边沟〕,准确地把握和反映了中国政治生态的阴鸷、反复成常的奸诈和伪善,在那张网里,人必须食人,否则被食,食人者也会被人食 (若你胆敢拒绝吃人,肉老筋枯又难以下咽,就将你软禁终生,让你'牢'死寓中,已经算是相当地仁慈、宽容——但已是今天的现状了)。而小民,一旦被上峰圈定为'被吃者',就无处可逃,就会被看风使舵般明了了‘猎物’的旁观民众包围,他们还得靠虚假的希望支撑自己,免得张惶失措。在那种氛围里,永远不缺乏积极的打手,想吃"人血馒头"的"肺痨患者"。他们蜂踊而上,人人喊打,决策者此时再无须劳神,他们可以"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了,他们继续在"为人民服务"。只要崇拜和鼓吹著"政治上的一贯正确",就永远会默许、纵恿暴行对正义与良知的践踏。人要能彻底"告别"夹边沟,就必须改变〔走向夹边沟〕里显示出的那种社会结构、那样的政治生态,它早就不该继续成为这个民族理应享受的"传统"。否则,或早或晚,不是张三、就是李四的妻子,会象该书的开首篇[上海女人]里的那位伤心的年轻母亲,背著冤屈而死的丈夫的骸骨,无言地走向荒漠,用这种方式离开不了"夹边沟"!

巴金先生曾提议建"文革纪念馆",那馆至今尚在云端,一团政治的迷雾遮著,惟提议广传人间。今后会不会有纪念碑或纪念广场,也不是难以预测的事。再往前追溯,就是"反右"了。感谢杨显惠先生的心血之作。他使"夹边沟"的故事免遭尘土掩埋的厄运。应该在"夹边沟"建起一座陵园,去纪念这些从灵魂到肉体都被暴行压扁了的死去的右派。这是一座无辜者的陵园,受难者的刑场,数千荒野游魂的永居之地;从此,他(她)们才能正大光明地享受国家的睠顾、人民的纪念。

陵园的大门前方,该有座塑像,就塑那位不顾全家反对、离开上海支援大西北的医生"董建义"的妻子,也是上海人的"顾晓云"。还是背著用一条抗美援朝战利品的美国军毯包裹著的她丈夫的全部骨骸,顶着戈壁滩的寒风,离开"夹边沟",头上一块太小太薄的绿头巾,在风中哆嗦。我选她,是她活著,但最难、路也最远。陵园的命名,该以〔探望王景超〕一文里提到的在夹边沟一个残存的土窑洞里,壁上"劳教"的囚犯用硬器刻下的两个字:生存!这两个字历经 30 年依旧赫然在目!却应该同我们这个民族一起永存。我们的民族若有前途和未来,就该让这两个字同夹边沟的陵园一起留传下去。

陵园里当然还要有坟冢和墓碑。至少有 1500 多座坟茔,都要名符其实,难度太大了。恐怕求全不得,古来不有衣冠冢吗?衣冠恐也不可得了。简单地处理,可以将他们的个人挡案复制一份,防水防腐地葬在其中。听先生说,他当年单枪匹马地采访时,曾想了解这批人的档案,叩门而不得入,说:仍属国家机密,不能查阅。谢天谢地,保管著呢。这就好。

陵园里当然也应该有个档案展厅,摆上这批档案。它们的主人,大抵相对著那些坟墓的姓名,因为人没活著等到"平反",档案便逃脱了当众销毁的厄运。18世纪的法国人,就懂得了将档案由统治阶级的特权变成普通公民的权利,将档案馆从单一的政权"武器库"变成科学研究的"粮食",21 世纪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这批死去近半个世纪的普通人的档案,应该不会象 SARS 病毒般还能施虐吧?我想再过 20 年,这展厅理论上可以建起!

所以象杨显惠先生这样的书会有的,象"辛格勒名单"般的影片会有的——中国人的事真的是很难说,我们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与时俱进"的啊。然而,诸如"夹边沟生存陵园"的建立,却能使一个民族的心脏,从此跳动得健康、有力;能使一个民族的灵魂,从此真实地浑圆、厚实起来;能使善良不再受到合法的欺凌,恶徒不再逍遥法外,正义总能最终得到申张;而自由的人们,尽可以采用自己喜欢的言语和文字去谈论"沉重教训"、选择“人性”或“文学”意味的角度切入,却无须考虑官场术语———从此,良知,才有了与之相称的殿堂。

我相信,这正是杨显惠先生写下的这本书能使我们如此感奋的原因。


天朝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