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
下编 野马滩
小赤佬

小赤佬

那个女的,就是那个端钢精锅的,脸白得像死人的,就是芮琴。

中午在食堂买饭,身旁有人指着右边窗口排队很靠前的一个女人说,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剪得很短的白白的后脖颈。我一边排队买饭一边往那边看,想看清她的脸,终于也没看见她的脸什么模样。她始终目不斜视地把脸朝着买饭的窗口,买了饭朝左一拐转身走掉了。排队买饭的人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她的脸很白。她的身材也好看,端端溜溜的。

我们一列车支边青年七百多名,坐专列从天津到玉门,又被汽车拉到一百公里开外的蘑菇滩农场。蘑菇滩农场的编制是兰州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我和其中的一百多人分到五连做农工。五连是个老连队,兵团组建前老蘑菇滩农场的一个生产队,有五十多名老职工,四分之一是 1958 年从上海迁移来的移民。

到五连第二天就听人说有个上海女人很漂亮,出奇的漂亮。好几天了,我却没见过。她的名字叫芮琴。全连共一百七十多人,支边青年分成两个排,男子排女子排,老职工是第三排。我们支边青年都是当年高考的落榜者,有一小部分初中毕业生,都是心气很高志愿来河西的,想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青年人,从心眼里瞧不起被强制来河西的移民。新近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连队也讲那些人政治成分复杂,叫我们不要接近他们。他们当中有几个四类分子,我们便轻蔑地称老职工排为四类分子排。我们下地劳动也不和四类分子排在一起。

过了半个月,我才真真切切看到芮琴。

十月上旬连队的土地开始灌冬水。灌水第一天我们班浇连队旁边的一块地。这是块新开垦的荒地,新修的渠道和田埂到处漏水,我们又没干过农活,一个班的人手忙脚乱弄得满身泥浆。还是叫水把渠冲垮了。水是很宝贵的,跑了水要罚款的。我们班的一半人跳进决口处,水还是堵不住。

这天连队的菜地里有两个妇女在浇水。她们大概看见了我们的狼狈相,也可能是听见了我们凄惨的大呼小叫声,走了过来。她们中的一个撇撇嘴回去了,剩下一个叫我们到菜地的瓜棚去抱麦草。麦草抱来后她双手一攥一攥地很快拧成几条草绳把草捆来压进缺口,再叫我们往上堆土。缺口堵住了。

这个女人就是芮琴。在整个堵缺口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说一两句也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快!甩土!往后站!她说话的腔调冷冰冰的。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叫人觉得很严厉。

她长得真是惊人的美丽。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缀满补丁的列宁式棉袄和棉裤,很臃肿,头上也包着农村妇女的围巾,但她的动作话语给人以很潇洒的感觉和完全不同于农场妇女的韵味,给人以高贵感。她的围巾是折成三角盖在头上的,在下巴那儿系了个结,但就这种样子,头巾也没有掩盖住她的天生的丽质——我们见到的农场妇女都因为风吹日晒而脸庞上的毛细血管很丰富,脸蛋儿红得像要冒出血津来,而她的脸非常白皙;把缺口堵上后她累得直喘粗气,她的脸上才显出淡淡的妃红色。她的前额很突出,眉骨也很突出,这使她的眼睛陷得很深。她的眼很大,一眨一眨的时候显得很有神采。在过了好多年以后的今天,从电影里看到那些有个性的广告模特的眼睛,我就想起她的眼睛。她的鼻子直溜溜的,鼻子还有点尖。嘴唇丰满,唇线很清楚,她的嘴唇虽然因刮大风而沾上了尘土,当她用舌头舔一下之后,它就湿润而且色泽鲜艳,拿今天的话来说很性感。但是她的眼睛她的脸显出冷冰冰的忧郁。

这是堵完了缺口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观察到的,我就坐在对面的渠堤上。

这天还有一个小插曲,就在我们坐着休息的时候连长走过来了,我怕连长说我们坐着不干活,喊了一声,干活!站起来!芮琴却瞅了我一眼,大声说:坐下!歇一歇再干!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讥讽的神情,似乎对我在连长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她的举动和其他移民真是不一样,其他移民一见领导就满脸堆笑,对我们支边青年也是巴结和客气得很。连长走到跟前了,她看也没看连长一眼。

这天我对她的印象很好,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约三十岁。她还很有个性。但是这种印象弄得我对她的看法很矛盾,因为我耳朵里听到的和以后进一步了解到的她不是个正经女人。她于 1958 年移民来河西,1960 年困难时期,出卖肉体换粮食吃。男人们给她一个馒头,或者半斤粮票,她就在干活的麦田里或者地边的水渠里躺下来,脱掉裤子。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她还和别人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支边青年说,有一天夜里浇水,他从地里回来,看见姚子成偷偷摸摸进了她的房子。姚子成是什么人?姚子成是解放前上海滩一家妓院的保镖,他现在的老婆就是妓院老鸨赏给他的妓女。姚子成是城市贫民,实际是个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者。解放后他在上海没有正当职业,1958 年上海“支援”大西北移民时积极报名,被街道派出所任命为那一列车移民的大队长。来河西后在一个生产队当副队长。他鱼肉上海老乡,困难时期糟踏了不少妇女。

芮琴是个很孤傲的人。在路上和人相遇,你要是不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就视而不见地和你错肩而过。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大大的忧郁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你,脸上平静得无任何表情。她走在路上目不斜视,直溜溜走过去。

连队的青年们给她起个外号冷面桃花,真是恰如其分。

芮琴为什么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呢,她怎么不结婚呢?她为什么这样堕落呢?支边青年们都想解开这个谜。因为她太漂亮啦,在连队太引人注目啦,人们为她惋惜。但是没有人说得清楚,就是移民们也说不清楚。他们说从她来到河西的那天她就是冷冰冰的,她不交朋友,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她的过去。

1965 年夏季,我跟着连队的拖拉机往场部送粮食。一天,我们在仓库前等着粮食过磅入库,我喊着问仓库管理员还有多少时间才能轮到五连。一辆小宛农场的卡车来我团拉粮——小宛农场是个新建的农场,生产的粮食不能自给——在仓库门口停着,听见我说话,卡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问我是五连的人吗。我说是,他便向我打听起一些人的情况。他说他在原来的五队当过几年书记,在我们支边青年到来之前调到新建立的小宛农场去了。在粮仓附近的一棵白杨树下,他对我讲了他所了解的芮琴。

芮琴原是上海一所中学的英文老师,1955 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当老师不久就遇上大鸣大放反右斗争。反右斗争中和她同一教研室的一位老教师有右派言论,学校党支部组织教职工开批判会批判帮助这位老教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说,今天的会开得不错,就是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这时芮琴发言了,说我认为老教师说的话没有什么错误,不该批判她。过了几天,党支部书记宣布右派分子的名单,她和那位老教师都定为右派。芮琴听到这个决定一下子晕了过去。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校长又找她传达党支部决定:上海市要往大西北移民,党支部决定她去,只要她服从党支部的决定,就可以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她当时回答:我认为我不该当右派,但是大西北寒冷,这帽子我还是戴着吧,可以暖和一点儿。听说她去大西北,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她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毅然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她当时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回上海了。她恨透上海啦。

大西北岂只寒冷,1960 年的饥饿像狼一样扑了过来,粮食定量降到了每天四两,移民大批死去和逃亡,没死没逃的就偷,或者用衣物和家具换点胡萝卜苟延生命。女人用肉体换粮食吃——那些能从仓库里拿出粮食来的干部,能偷出几个馒头来的炊事员用他们的职权和手中的馒头逼着女人们就范。有些人甚至以搞上海来的洋太太洋小姐多寡为乐事。1964 年搞社教运动时揭发出来,有个队的队长把搞了多少个上海女人,哪个胖哪个瘦,什么日子搞的,写在日历牌上。

芮琴是全队最漂亮的最年轻的单身女人,副队长姚子成和书记吴虎盯上了她,但她不肯就范。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可复转的边缘,她的两腿浮肿,脸也肿得像馒头一样,脸皮变薄变青,像是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用手指头一捅就要破的样子。她把自己的粮食给孩子吃了,孩子也瘦得皮包着骨头。她还要下地干活。

有一天她没有下地。那是 1961 年的春天。由于 1960 年秋季开始的饥饿和移民的逃亡,那年土地没有冬灌,1961 年春天搞春灌,那次春灌芮琴没有下地,书记吴虎说她腿肿,照顾她在食堂帮厨,给灌水的人们做夜班饭。半夜时分,灌水的人吃过了饭又下地去了,吴虎不叫她下班。吴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煮了一锅羊肉,里边放上香喷喷的土豆,叫她去吃。她去了,她没有禁得住羊肉的诱惑。于是在吃完羊肉之后吴虎把她摁在办公桌上奸污了。事完之后她觉得恶心,把羊肉和土豆都吐了。她觉得糟踏了很好的食物,心里很可惜,哭了,吴虎却骂她: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吗!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拒绝来自男人们的“帮助”了。书记吴虎半夜里拿着馒头去她家,她也开门。在地里浇水,吴虎走过来说脱掉裤子,她就在渠道边上脱掉裤子,躺在草棵子上。吴虎是蘑菇滩附近娘子沟公社的人,他勾结老家的人偷窃队里的粮食案发被公安局抓走死在劳改队里;以后姚子成便长期霸占了她。

这个偶尔相遇的人说的话使我对芮琴产生出极大的尊敬来。她在被定为右派以后表现出的气节和人格力量令我的心为之跳动,令人扼腕,但我又为她的堕落而惋惜:她在政治斗争的大风浪里保持了做人的勇气和品格,却又在生活的困苦面前降下了作为一个人的旗帜!不是有句老话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我冷静地思考之后便在心里谅解她了。我设身处地想,要是我自己,在饥饿和死亡之前怎么样,会不会挺起骄傲的脊梁?这个农场死去了多少移民呀!我听移民们说过,他们那一车人来的时候八百零五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那六百人跑走了一部分,但大部分人饿死了!蘑菇滩农场最南头的一个连队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推土机推开一个沙包,发现沙包里有三个死人,两男一女,一个是小孩。男人的身上有三十元钱十斤粮票。有些人去辨认,说这一家人是六队的移民,他们从农场去玉门镇火车站的路上冻死在沙窝子里,沙土自动掩埋了他们!

体谅了芮琴的失节,我便恨吴虎,我便恨姚子成。我认为吴虎和姚子成之流,是逼良为娼的豺狼。

我把听来的故事讲给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和我有同感。我们共同地产生出一种想法,整整姚子成。

我们捕抓了一个机会。过了年的春天,我带着我那个班的人在粮仓拌麦种。这种活儿是很腻歪人的,没有机械,全是用木锨翻麦子,并把六六粉撒进去,拌匀,很呛人。我们干半小时就休息一次。河西的讲究是小麦种在冰凌上,也就是说这时候地表面刚刚解冻,天气还很冷。粮仓离着畜牧排很近,我们休息的时候就跑畜牧排去烤火,打扑克。那天我们正在畜牧排的宿舍打扑克,一个出去解手的知青跑了回来,急急地说:喂,你们说我看见什么啦?

你看见什么啦?我问。

我往厕所去的时候,看见芮琴从地里回来啦,回家去啦。过了一会儿,我从厕所出来,又看见姚子成也从房山墙那儿拐过来进了她的房子。

你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呢!姚子成不是在地里播种吗,他负责机务班。我当时心里一激灵,想,他不在地里干活,这时候跑回来干什么,我就躲在墙垛那儿看他,看他是不是往芮琴家去干坏事。还真是的,他从山墙一拐过来就进了芮琴家。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兴奋起来。我说,准是找芮琴于坏事去了,咱们为什么不现在把他抓出来呢,叫他出出丑。

全班人都说对,说这可是好机会。有人还说,芮琴也是在休息的时间回家去的,四类分子排妇女班今天清渠,她还得干活去呢,姚子成去干坏事也得抓紧时间,咱们现在去抓他正好。有人嗤嗤笑着说,哈,太棒啦,俩人脱了衣裳累一块堆儿的时候逮起来!

我们去了。走到芮琴家门口为了预防万一——万一她们不是干坏事呢!——我们先从窗户往里看了看,窗户上挂着布帘,轻轻地推门,门是从里边插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啦,我们便突然地敲起门来,喊,开门开门!

传出来芮琴的声音:谁?干什么?但没人开门。我们喊着一二三把门撞开了。

他们是在干坏事。随着咔嚓一声门鼻被撞折,我们冲了进去,我们看见姚子成刚刚下炕,正往裤子里蹬腿,上身还光着;芮琴存炕上坐着,慌慌张张穿上衣,光着屁股。她愣了一下,突然躺倒,托被子盖住了身体。

干……干什么,你们?姚子成结结巴巴地说,一霎间他的脸色变得蜡黄。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操你妈!我们就是来逮你的!我在他赤裸着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走,上连部去!

上连部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们想造反吗?

姚子成不愧是保镖出身,人赃俱全还挺凶。他大概是欺负移民已经习惯了,对我们也用了“造反”的字眼。立即就有人在他脸上捣了一拳,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

妈个屁你还嘴硬!大白天,你大白天奸污妇女,你是人还是牲口!

上去两个人拧住了他的胳膊。

芮琴的脸色变得苍白,白得跟死人一样,身体在被子里瑟瑟抖动。我看她一眼说:起,你也穿衣裳,到连部去!

我们在路上就想好了,要把芮琴一齐拉到连部去。这是有点不合我们的心意,我们的目的是整姚子成,但我们不能投鼠忌器。或许这样更好,叫她出出丑她就再也不和别人胡搞啦。

芮琴起来了,她穿衣服,下炕。我们推着姚子成往外走。我们不叫姚子成穿上衣。我们就是要叫他出丑,但是我们刚刚走出门外,芮琴就从后边冲了上来。她一把推开了拉着姚子成的人,往姚子成身前一站,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说:走开,小赤佬,有你们什么事!

我们愣住了。她真凶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圆了,脸上升起好看的红晕。她翻动着变得鲜艳的嘴唇说:小赤佬!多管闲事!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姚子成进了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面面相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去仓库拌麦种了。过了一年,终因旧病不改影响太坏,领导把芮琴调到七道沟去了。那里新上马个农场,师部从各农场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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