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告诉我
解放前我家住在水北门。妈妈告诉我。水北门就是兰州旧城北门楼外边黄河沿一带,妈妈说那里解放前是兰州城水陆运输的集散地,有几家客店和大车店,东来西往的筏客子 (水手) 和车老板们到了兰州城都住那儿。
我家也开着个大车店。
妈妈说我家的大车店生意最兴隆,因为我家的大车店在水北门最西头,门前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一直伸延到黄河沿,顺着黄河、大夏河、洮河放下来的粮筏、皮筏、木筏都可以停靠,不管有多少粮食、毛皮、木材都可以堆积在那块空地上,从甘肃九州八十一县来的驮货马帮拉货马车可以直接赶进我家院子里,院子里站不下还可以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当然,我爸爸的讲义气我妈妈的忠诚贤惠的名声也起着作用。
兰州城解放前夕,我家的大车店一下子冷落了。这一方面是政局动荡,听说共产党已经打下了西安正在向兰州进军,另一方面是西北军阀、国民党西北区军政长官马步芳加紧扩充军队,师管会的一个新兵连驻扎在我家的大车店里。
我妈说这连新兵全是回族人,刚刚从河州 (现临夏回族自治州) 抓来的壮丁。他们住在我家的大车店里,白天就在河沿边的空地上操练。本来我家的房子很多,别说一个连,就是两个连也住得下,可是新兵逃跑得不行,连长就把一百六七十人集中在十一问房子睡觉,炕上睡不下就睡在地下,为的是好监督。新兵连长是个河州东乡人,三十几岁,脾气大,性子坏。白天训练他不去校场,蒙着头睡觉,天一黑他的精神来了,挎着手枪满院子转,查哨巡逻防止当兵的逃跑,一直到天亮。
就这,新兵还跑了十几个。妈妈告诉我,这是她干的。
连里有一个娃娃兵,我妈说这个娃娃兵才十四岁,站着还没步枪高,新发的军装穿在身上像道袍一样,裤子提不起来拖在地上,走路时沙哒沙哒地扫着地。全连的人都欺侮他,一会儿这个叫提水去,一会儿那个叫扫地去,师管会的老兵天天打他,他天天鼻青眼肿的,脸上总挂着泪水。我妈孽障他,跟那个大胡子连长说,那娃那么可怜,你再操练也操练不成个好兵,你把他调到炊事班做饭去吧。连长和我们家熟悉,听了我妈的话就不叫他参加操练了,天天帮着灶上烧火。
谁知道这一下娃娃兵更遭殃了,炊事班大大小小的杂活都成了他的,稍一怠慢,那些炊事兵抡起巴掌就打。
我妈看这个样子娃娃兵非叫他们打死不成,就想了个别的主意。一天,我妈在一间放破烂的仓房里折腾了半天,然后把娃娃兵叫来告诉他:“尕娃,西北角的仓库里我放下了一架梯子,一根绳,门我没锁,今晚上你就偷着从那里爬出天窗去,再从绳上溜下去。跑吧,我的娃,你等着解放军来了送死吗?”
这天半夜里,哨子吱吱地响,大胡子领着几个老兵一个劲儿地追逃兵,天亮的时间才回来。他气呼呼地说我妈:“你怎么不把仓库的门锁上,那里有架梯子,一班人都跑了!”
“一班人跑了?”我妈装出惊讶的样子,“我的门锁着哩呀,你看,将军不下马的锁子,钥匙还在哩。”
“就剩了一个!”
“谁?”
“马十八!”
我妈跑去看。那个班的住房里空荡荡的,炕上地下都是逃兵脱下的军装,全班都逃走了,惟有那个娃娃兵蹲在墙角上呜呜地哭,抹着眼泪。刚才大胡子连长叫人打了他一顿,嫌他没报告。
“嘿,这个呆子!”我妈和我说,“我是想叫他跑的,那十几个人跑了,他没跑!那个孽障样子,我真是又可怜他又气他。”
过了两天,我妈从大胡子连长的嘴里听到这个连就要调走了,去补充古城岭的守卫部队了,就跟他说:“连长,你在我们家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这就要走了,我有个事求一下你,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啥事?”
“你行个善事积个德,把那个尕娃放了。”
“嗯!”大胡子连长瞪起眼睛。
我妈又说:“那尕娃才棰头 (拳头) 大的个人,连枪背不动,把他弄到前线打仗去不是送死吗?你就行个善积个德,叫他活一条命去。”
大胡子连长沉默好久,说:“好吧,我看在你是个忠厚人的面上,放他一条活路。事情这么办:你给他说好,明天我把队伍带到河沿上操练,找个槎槎枪毙他,听见我的枪响他就趴在地上不要动,我把队伍带走了,他愿往哪达跑就哪达跑去。叫尕娃活个命。”
这天晚上,我妈把娃娃兵叫来,把办法给他详详细细说了,还给了他两块银元叫他回家乡的路上当盘缠。
第二天早晨。开过了早饭,大胡子连长扎上了武装带,带上盒子枪,全副武装,亲自喊着口令把全连带到黄河沿上,开始操练。
先是齐步走。后是向右转向左转。再来个跑步走。娃娃兵排在队列的末尾,齐步走就没跟上全连的步伐,大胡子连长上去就踢了两脚,向左转的时候娃娃兵又转错了方向,屁股朝着全连的脊背,再来个跑步走他就和全连背道而驰了。跑出去十几步才发现自己错了,站下来胆怯而惊慌失措地看着连长。
“立定!向右转!”大胡子连长连着喊了两声口令,叫全连面向他站好了,才气势汹汹地走到娃娃兵跟前,扬手就打了个嘴巴子。
“娘日了!你是吃粮食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连左手右手都分不开吗?你好好操练哩不,你给我说!你的吃饭的家伙还要不要……”他越骂越着气,后来往连队前头走了几步大声说道,“你们给我记住,下头再操练,谁要是再有胳膊没腿的操练不好,我就叫他吃不成马长官的粮饷!”
他叫娃娃兵入列了。接下来的操练是正步走,全连的新兵老兵都叫他吓住了,一个个抖擞着精神挺直了腰板拔正步往前走,“啪啪”的脚步踏得河边上腾起一片尘土。这一次娃娃兵和别人一样没出啥毛病,腿抬得很高,腰也很直。但是,他的神情太紧张了,大胡子喊了立定,他却比别人多走出两步才停住,喊了向后转他急急忙忙从左边转过身来。由于心慌意乱,还差点摔倒,一只手把旁边的人推了个趔趄。
“马十八出列!”大胡子吼了一声。
娃娃兵往前跨了一步。
“你个瞎熊!看这个样子,你是实话不想吃马长官的粮饷了。好,我看在河州乡亲的情分上给你来个干脆的,省得上了前线叫‘共军’把你打死!开步走!”
娃娃兵往前走。他的脸上木呆呆的,没任何表情。这时候连队是面向黄河站的,大家看见他一直走到踩着河水的地方才停了步。大胡子拔出盒子枪跟在后头。
“跪下!”
全连都听见大胡子喊了一声,也都看见娃娃兵跪下了,脸朝着黄河的方向。大胡子举起盒子枪。
“叭!”枪响了,德国盒子枪的射击声,又响又脆生,就像是手榴弹爆炸的声响,震得全连的人抖了一下,都这么想,完了,一条命就这样完了!结果了!
可是,枪声响过了好一会,娃娃兵还是那么跪着,一动没动,后脑勺朝着大家。
真枪毙还是吓唬吓唬?队列悄没声息地骚动了一下,大家都在想:站得那么近没打中,是连长的枪法不中还是心软了?
大家都觉得奇怪的是连长好像也有点意外。大家看见连长举着枪的手一直举了好一会子,眼睛瞪着娃娃兵好久也没动弹。
不过,大家终于明白了,连长不是弄着玩的。他们看见连长的手又举起来了,盒子枪朝着娃娃兵的后脑勺瞄准了,扣动了扳机。
又是一声很响的射击声。但是娃娃兵并没有死去,还好好地跪在那里,纹丝不动,木头一般。
“哈,枪法不中……”
有人说了一句,“哄”的一声全连都悄悄地笑了。不过,笑声很短促,全连都看见了,连长扭回头来看了连队一眼;大家也都看清楚了,连长黄胡子丛生的脸涨得红红的,非常难看,也非常尴尬,他可能是觉到了全连的人都在笑他。
他回头看的时间极短,也就是看了那么一眼,接着就扭回头去了,并且又一次举起了枪。这次他没怎么瞄准,枪就响了。枪声响过,大家看见娃娃兵一头栽倒了。连长看都没有再看一眼,提着冒烟的盒子枪走回连队跟前。
“连副,回营房!”他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大车店走。
中午的时候我妈去河边担水。刚出大车店的门她就看见河沿上围着一堆人,她挤着从人缝中看到了夏秋之交的浑黄河水,慢慢流动的河水里拉着一缕缕红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