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个不停
这是个听来的故事。
我是 1965 年支边去西北生产建设兵团的。我们的农场在甘肃省的河西走廊。到兵团三个月就调到卫生队当护士。
当初我还不愿到卫生队来的:刚刚和班里的知青们混熟,又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去,我舍不得。再说,一个男子汉去当护上,我觉得很丢人。还是连长做思想工作我才去的,他说要服从组织分配;他还说卫生队查过档案了,指名道姓要我,说我父亲是城市一家医院的医生,我搞医有基础。
慢慢的我才知道这是我的造化。在卫生队端了三个月尿盆,卫生队就送我去师中心医院学习了,一年后回来,就成了卫生队的“坐堂郎中”。以后好多年里,我就坐在办公室看病,不晒太阳不淋雨,而我从前的朋友们却一直下大田,一年四季风吹日晒,脸黑得跟煤球一样,谁要是能进炊食班做饭或是当个机务班的农具手,就高兴得要命。有些姑娘为了离开兵团在外边找对象,但结了婚兵团也不许调走。兵团的政策是只许进不许出。原因是兵团职工大都不安心工作,放一个就会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
我那个连队只有一个叫张克一的运气比我好。到河西的第四年冬天——那时候是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大批的新知青来到兵团——部队在我们生产建设兵团征了一次兵,张克一有幸入伍了.当时全连人都羡慕他,说他可是交了好运: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就再也不回农场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仅仅当了两年兵就复员回农场了,还回老连队,还是下大田劳动。只是由于当兵镀了一层金,退伍兵出身的连长认为他应该和其他知青有区别,便向团里打报告提拔他当了排长。连队很多人都为他惋惜,说白当了两年兵,没抓住机会来个鲤鱼跳龙门。有人甚至说他:在部队怎么混的,才干了两年就叫人家开回来了!
大约过了两年,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当了两年兵就又回农场来了。
1975 年夏季,张克一调到团保卫股当干事了。因为刚到团部,熟人不多,他经常到卫生队找我,坐着说说话,消磨时间。
一天,我们正在内科门诊坐着,进来一位病人。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二十七八岁。真是个姑娘,虽然岁数很大了,但没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我了解她是因为她多次来看病。她长得真是漂亮,高挑身材,白皙的面孔,一双惊人的美丽的大眼睛。她穿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裙裾下边露出非常健美修长的双腿。
你来啦。我招呼她。
这是个很大方的姑娘,她笑了一下,坐下说,就你一个人值班啦。
就我一个,其他人下连队去了。我说。我看她眼睛往张克一身上瞟,又解释说,这是我的朋友,我们一个连的,现在保卫科工作。你是来看病的吗?怎么样,病好点了吗?
还那样……
一点儿不见好吗?
不见好。这一阵像是更……重了……
姑娘一说起病,突然就变得羞涩了,说话简短,声音变得又细又小,眼睛还往张克一身上瞟,像是不愿他听见。我明白她的意思,也没再多问,开了些以前她常用的药,打发她走。
姑娘刚出门,张克一说,这是谁呀?哪个连的?
这不是林梦云吗?
张克一惊叫起来,呀,是她呀!我觉得面熟呢!
我笑着说,想起来啦?
想起来啦,是她,是她!她现在怎么样啦?得的什么病?她原来不是在宣传队吗?
早回连队啦。你还没当兵的时候就回去啦。你不记得啦?
嗯……张克一做思考状,说,像是有这么回事,记不清啦。她得的什么病?
嗯……要说什么病,还真有点难以启口,我沉吟一下说,就是那时候得的病——拉拉尿。你没听说过?
不,不知道。那时候好像是有人说她得病了。原来是那种病呀?怎么,还没好呀?
我说,好什么呀,像是更严重了,门都不敢出。你不看她脸自得没晒过太阳的样子?
林梦云是天津知青,1965 年来河西的支边青年,高中生。这姑娘长得异常的漂亮,刚来河西不久,人们就传说一分场三连有个漂亮姑娘,简直比电影明星还漂亮。人们还说,三连的小伙子们给姑娘们打分,看谁长得漂亮。长得一般的,打五六分,丑的打三分四分,漂亮的打七八分,最漂亮的打九分。没有打满分的,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可我们听说,小伙子们给林梦云超标准打分,十二分。原因是这姑娘不光长得漂亮,气质还好,像个大家闺秀,大方又稳重,还很有才华——能写剧本,能跳芭蕾。她在天津上中学时就在文化馆参加演出,跳芭蕾。她的芭蕾有专业水平,只是出身不好,进不了芭蕾舞团,也上不了大学。她在全团出名,是因为她领着连队的一帮姑娘小伙子练芭蕾,在连队排了全本的《白毛女》。《白毛女》在团里一炮打响,演到师部,又惊了师领导。师宣传队要调她,团里不放,说团宣传队还要用她呢。本来,团宣传队是不要她的,团政治处主任说了,她出身反革命家庭——他父亲是国民党少将,还押在监狱里——既然师宣传队敢用她,团里还怕什么!她到了团宣传队,很是光彩了一阵。宣传队到各连演出,看演出的人特别多,都是去看她的。团长政委也挺喜欢她,有事没事往宣传队跑,围着她转。但是突然间就听人说,她得了一种病,一看见人就拉拉尿,裤子都尿湿了。急急忙忙跑到厕所去,却又没尿。这样一来就没法演出了,就又下放回连队去了。在连队她还是见不得人,连领导就安排她看菜地,或者和菜班的一帮老娘儿们在一起干活——奇怪的是和娘儿们在一起不拉拉尿。
她没出去看过病吗?张克一问。
怎么没出去?省人民医院去过,天津也去过,看过大医院的泌尿科专家,可都说没有器质性病变,找不出什么病来。有的专家说她是精神病,有的说不是精神病而是属于心理障碍……
张克一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不是受大罪了吗?她结婚了吗?
跟谁结婚?谁要她呀,一见人裤裆就湿。我接着开玩笑说,怎么,你看上她啦?
在我们农场里,文革前的支边青年大都结婚了,1969 年以后来的新知青也有一部分成家了。
瞎说什么呀,我想起一个战友来啦。张克一说。
他的战友叫陈平安,和他同一批人伍的新兵,一个瘦瘦的黑黑脸的农村小伙子,在新兵连他俩就在一个班。
一进新兵连心里就不痛快。张克一说。招兵检查身体的时候,来接兵的人说,他们是兰州部队来接兵的。当时他还挺高兴,心想在兰州当几年兵还是不错的。可谁知兵团的大轿车把他们拉到地区所在地附近的一座兵营就不走了,说这儿是省军区独立团的新兵连,集训结束就分到地区附近的连队去。在兰州市当兵的希望破灭了,又到不了正式的野战部队,不能杀敌立功 (那时珍宝岛战斗结束还不久,战争空气很浓,似乎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打起来),他的情绪一落万丈,所以在新兵连训练时他就没有劲头。但是他的新战友陈平安高兴得不得了,脸上总挂着笑,学习时拿个笔记本记呀写呀,训练队列认真得满头冒汗。有一次张克一说他,当个兵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他说当然高兴,为了能当兵,他父亲把家里的惟一一头母猪宰了,请大队和公社的干部吃饭。还说他家在甘肃的永靖县,那里是有名的贫困山区,打的粮食吃不饱肚子。他说他当兵就是想离开老家的穷山沟,永远不回去。
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结束,他俩分在一个连队,大卡车拉着他们进了祁连山。拐过几道山梁,山谷突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建筑物。高高的烟囱冒着黑烟,白灰刷过的墙壁上写着醒目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胁从不问,首恶必办。墙头上拉着铁丝网,还有高高的岗楼。张克一说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原来是到劳改队当警卫来了,可是陈平安嘻嘻地笑了,说,啊,砖瓦窑呀,我在县砖瓦窑烧过砖哩。
陈平安决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他在家乡读过小学,跟着副业队到过兰州。他工作踏实肯干,待人憨厚,是个真正的农村兵,但又挺机灵聪明,有点城市兵的调皮劲儿。一次射击训练,全连趴在山谷里瞄准对面山坡上的胸靶。这时有个战士下哨赶来了,趴在半山腰练瞄准。瞄着瞄着扣了一下扳机,叭,枪响了。站岗时枪里上子弹的,他把这忘了。枪一响吓了连长一跳,扯着嗓门问谁开的枪。那战士还没说话,前边一个战士叫了起来,我的妈呀,打中我啦!那战士尖叫着,手捂着大腿打滚儿。训练中打伤人可是大事故,连长吓出了一身汗,跑过去说我看我看伤着骨头没有。那战士趴在地上笑了,说,连长我耍笑哩。全连都笑了,连长气得踢他一脚说,这是耍笑的事吗?这回那战士真的痛得滚起来了,说,连长你踢我老二上啦。
这个战士就是陈平安。
以前新兵入伍出过这样的事:见了劳改犯叫老大爷,叫同志;有的人被犯人耍了还不知道。这次来了,新兵,连里有规定,新战士上岗要老战士带几天。
陈平安第一次执勤就独自一人,他既没闹笑话,也没受犯人的气,还把犯人治得服服帖帖。
他第一次执勤,穿一身老兵的旧衣裳站在岗楼上,犯人没认出他是新兵。过了好几天才认出他是新兵。一个劳改犯发坏,干半截活跑到岗楼跟前说:
报告,班长我拿把铁锨去,我的锨把折了。
他说去吧。犯人见了战士都叫班长,这他知道。但是犯人回来他把他截住了。犯人喊了声:“报告,班长把模子拿来了。”他走下岗楼就打了犯人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说:你怎么报告的?
犯人说我喊的是“报告班长,模子拿来了”。
他又狠狠抽了一个嘴巴,说:你再说一遍!
犯人吓坏了,忙忙认错,抽自己嘴巴,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青着脸说:把鞋脱了!
犯人光着脚在大雪地站了两个小时。
他虐待犯人的事被管教干部知道了,找连长反映,说他违犯监狱管理条例。连长把管教人员顶了回去,去你妈个屁,什么条例,这说明我的战士机灵,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连长挺喜欢陈平安。他完成任务好,既肯干,又机灵,第二年就提拔他当了班长。我是他的副班长。
第二年连队换防,全连调到地区所在地的县城,我们排负责地区看守所的警卫。[看守所拘押着等待审查判刑的罪犯和已经判处死刑等待枪毙的死囚,还有等待判死刑的重刑犯]。那时候没有武警部队,枪毙人也是我们的事。这种工作需要阶级觉悟高、胆大心细、思想素质好的战士来执行。你不要小看枪毙人的事!我枪毙过一个人,看着他趴在土坑里,鲜血咕嘟嘟往外冒,脑浆子溅到坑沿上,我三天没吃一口饭,恶心得要命。好几天没睡好觉,一闭眼小时候听说过的鬼故事里的神啊鬼啊就一起跑到眼前来……说实在的,枪毙人比在战场上消灭敌人还难。战场上消灭敌人是很自然的事,你不射击他他就要打死你!可这枪毙人,死刑犯是绑起来的,死刑犯的头离着枪口半尺远,连汗毛孔都看得清楚,脖子里还淌着油光光的汗水。有的死刑犯还没进刑场就屙裤了,我们把他的裤腿用绳子扎起来,臭气还熏得人恶心。执行一次枪毙任务就跟自己判一次刑那样难受。有的战士平时表现很好,执行任务很坚决,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枪毙人,下命令不行,上纲上线不行,给处分也不行。我们换防到看守所,听人说换防前一连的一个副班长,连长叫他执行枪毙任务,他死也不于。领导批评他阶级觉悟不高,他就闹情绪了,觉得组织不信任他了,这下子完了,没前途了。有一天在宿舍擦枪,他把枪口顶在下巴壳上,脚趾头套在枪机上,叭叭叭,一梭子子弹从头顶贯穿而过,把天花板穿了几个窟窿,血淌了一地。换防后陈平安睡他的铺,别人不敢睡。
一年的时间,陈平安执行了四次枪毙任务。他自己主动要求执行任务,干得很漂亮。
第一次枪毙个老头,强奸犯。没错,是强奸犯。张克一对这个老头记得很清楚。他说那老头是他们排换防到看守所以后枪毙的第一个犯人。他说在枪毙前十天——老头的死刑还没判——他们检查过一次牢房的安全工作,看犯人们藏没藏刀子绳子之类的东西。那天连长也和他们一起检查牢房。连长不常和犯人接触,进了牢房之后问了一声什么犯。那老东西没吭声,陈平安严厉地说了一句:
听见了吗,连长问你什么犯?
那老东西不直接回答,说:
不能说,班长,这事不能说。
说!什么犯!陈平安扬手打了个嘴巴子。
报告班长,强奸犯。
强奸谁啦?
报告班长,强奸我姑娘啦。
老牲口!
陈平安狠狠骂了一句,还啐他一脸唾沫。
枪毙这个老东西,陈平安没经验,毙的时候就像打靶一样平端着枪,心情也有点紧张,手有点抖,子弹从老家伙垂得很低的后脑勺上划过去划了一道沟,没死。他又补了一枪。
枪毙第二个他就有经验了,也不紧张了。第二个犯人是个牧主,额济纳旗公安局送来的。他在逃往蒙古的路上杀死了一个牧民抢人家的钱,被边防部队抓回来的。枪毙这个牧主,陈平安把手反扣着,掌心向下捏着枪,就像拿根打狗棍一样,枪筒杆杵在牧主后脑勺上。他的手一点儿也不抖,右手一扣扳机,叭,犯人就栽坑里去啦。
第三个犯人是妇女,因奸杀夫。
第四个也是杀人犯,是个工人。被捕前是县汽车运输公司的修理工,城关镇人。二十八岁,还是个小伙子。小伙子有个女人。女人生个孩子三岁了,作风不好,和人私通。女人和人私通,小伙子脸上无光,小伙子劝过几次,也打过,叫女人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女人毛病不改,还是私通,他又打了一顿,女人就跑回娘家不回来。小伙子气极了,拿一包炸药去了岳母家。炸药用手巾包着放在桌子上,岳母问那是什么,他说是给孩子买的奶粉。说着话他把炉钩插进炉子烧上,烧红了举着炉钩和炸药把女人逼到炕沿上,问她还搞破鞋不。女人说搞,就搞。小伙子说,你再说搞,你再说搞我就把你炸死。女人嘴硬,说你炸你炸,你把我炸死你也活不成了。小伙子真把导火索点着了。女人吓得尖叫起来,往外跑,小伙子拉住不放。岳母在门口哄孩子玩,听见叫声抱着孩子跑进来,拉他。拉来拉去炸药包响了,结果孩子死了,岳母死了,小伙子还活着,两条腿炸断了,肚子也炸烂了。女人跑到门口去,什么事也没有。
小伙子押在看守所四个月,治腿,治肚子,治好就枪毙。枪毙的头天晚上,连长来到看守所,叫上陈平安和我一块去牢房看小伙子情绪怎么样,以决定执刑时的注意事项。进去的时候看见管教人员正给小伙子端饭,除了两碗菜还有半碗酒——就是在文革时期,我们的监狱还遵循了古老的传统,叫犯人临死前吃一顿饱饭,硬做饱死鬼,不当饿死鬼——可那小伙子泪水涟涟坐着,滴水不进。陈平安问他怎么不吃饭。他说:班长,是你枪毙我吗?
当然陈平安不告诉他是自己执刑。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不准死囚知道谁执刑。执刑时如果死囚回头看见了执刑者,执刑者就要更换。陈平安说:
你问这干什么?
要是你毙我,求你给我留个囫囵尸首。
陈平安愣了一下,他似乎被这意外的要求感动了,便忘了保密自己,说:
行啊,只要你老老实实配合就行。
我怎么配合?
到时候把头抬高些。
你看这样高行吗?
小伙子的腿治好了,但也是皮肉长好了,骨头没接好,站不起来。他在地下盘腿坐着,把脸往上仰起,叫陈平安看。
行啊,行啊……陈平安说着就急急走出牢房去了。
连长跟出来,看着他说,你怎么啦,神色不对?
连长,换个人吧。陈平安说。
为什么?
我心里不好受。
换就换吧,连长说。我看出来了,连长心里也不好受,他也没见过死囚要求囫囵尸首的。这天晚上,连长叫我们在班里重找一个执刑的人。我们找好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平安又对我说,还是他执刑吧。我说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他说过几天就要讨论他人党的事了。
车到刑场,把囚犯从卡车上拉下来,两个战士架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摁在挖好的坑沿上跪下。小伙子跪不住,他的腿还痛,一跪下就歪倒了。他自己改成了盘腿坐着的姿势,把头抬了起来。像往常一样,陈平安在后边跟着,端起了枪,枪口杵到小伙子后脑勺上,等着连长下命令。连长发出了射击的命令,他却又忙忙地改变了一下持枪姿势:把扣着手心握枪的手改变成标准的持枪姿势,曲臂,手心向上,半握拳托枪,并把枪托抬高了一下。我在他身后站着——我是第二执刑者,一旦出什么意外或者犯人回头看他,就由我来替他——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枪口朝下倾斜,这样射击,射出的子弹就可以从后脑勺打进去,从嘴里穿出来,能保全小伙子的头颅。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枪声一响,就见小伙子脸前扑的喷出一道红光,溅到坑壁上。小伙子的脑门崩开了,天灵盖也碎了,白的脑浆子和殷红色的血从碗大个喇叭状的创口上咕嘟嘟冒出来,像是阳光下洗衣裳洗出来的肥皂沫,五颜六色的非常绚丽。
往常执刑完毕,陈平安在卡车上有说有笑,可这天他的脸色蜡黄,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闭着嘴一句话不说。我问他怎么啦?不舒服啦?他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
好几天他都阴沉着脸。直到过了几天,党员大会通过了他入党,他的脸才晴朗了一些。
你可不要小看入党。在部队服役,人了党就有可能提干,提了干回到地方安排工作也容易,农转非也容易。你要是人不了党呀,回到农村就还种你的地去吧。
沉默一会儿,张克一又说,那一阵子,陈平安要是再不枪毙人就好了。他好几天一见人就说,嗨,我怎么把头打烂了呢?他那样絮叨本来就不是好兆头——他都有点像祥林嫂了:一见人就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时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可惜谁都没注意这种兆头,我也没注意,过了半个月,他又执行了一次任务。
这是陈平安第五次执行任务。这次枪毙的罪犯作案方式特别残酷,手段恶劣。罪犯也是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是县城关镇的人。罪犯的父亲在旧社会贩卖大烟,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街道办事处对他父亲实行了群众专政。街道治保主任是个很积极的老太婆,好几次组织群众批斗他父亲,把他父亲的腿打瘸了。罪犯对此事怀恨在心,伺机进行报复。
那是 1972 年冬天的一天,他侦察好了,治保主任的丈夫不在家,就主任和姑娘在家,他半夜里撬开门闯了进去。他摸着老太婆的头了,把一把剪子插在老太婆的脖子上,一顿乱剪,把气管、食道、动脉血管都剪断了,老太婆没气了。老太婆的姑娘和老太婆睡一铺炕,醒了,和他搏斗。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剪刀也找不到了,他硬是把那姑娘掐死了。搏斗中他还把那姑娘的一只耳朵咬了下来。后来公安局侦破了案件,在现场又找不到耳朵,审他把耳朵弄那儿去了,他说吃肚里了。
这家伙一进看守所就被砸上脚镣关进小号。他知道自己非死不可,便破罐破摔,在小号里又喊又叫,呼反动口号,骂共产党骂毛主席。早晨放风倒马桶,他学着李玉和的样子走舞步,拖得铁链子哗啷啷响,还唱狱警传似狼嚎。看见看守所长,他把铁链抖得更响,骂,鸠山,你这玩艺儿能把我怎么样!所长打他几个嘴巴子,叫人给他换上又大又沉的脚镣。但他身体壮腿有劲儿,仍然拖着腿镣走,说,太轻了太轻了,再换个大的。所长气极了,想换再大的也没有,就叫人把两个铁砣子锁在他脚腕上。铁砣子一个就三十斤,脚镣的扣子又是方的,那家伙的脚脖子被磨烂了淌着血流着脓,但他还是挺着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拖得铁链哗哗响,唱歌呼口号。他知道自己活不长,见了执勤的战士就问,哪天枪毙我?战士不回答他就骂,你们这些刽子手,毙吧,你们把我毙了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枪毙那家伙,连长指导员都来看守所了,和我们排的排长、班长和副班长开会,研究怎样执行好这次任务。原因是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的恶性案件,地区公安局和法院要在西大街体育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宣判后游街,然后押赴刑场枪毙。连长把警卫北大桥和搞副业的两排战士都调来保卫大会会场和警戒刑场。我们排的战士除了执勤的都要出动押解犯人——还有几个陪法场的重刑犯——游街,执行枪决。那天的会就是专门研究我们排如何押解犯人和防止犯人在公审大会上呼反动口号造成不良政治影响。有人提议给犯人嘴上勒一根细钢丝,像给牲口戴刺牙子一样,他喊就勒他。有人说在脖子里拴条麻绳,拴成活扣。这两种方法都被否定了:勒刺牙子犯人龇牙咧嘴的样子群众能看见,影响不好;拴麻绳有衣领遮挡看不见,但把罪犯憋死了更麻烦。后来不知谁出的主意,说把下巴颏给他摘下来——弄脱臼,这样群众就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喊不出声,还无生命危险。到会者一致同意这种方法好。会议最后研究由谁来执行枪决。会议一直开得很热烈,大家争着发言,但一提出这个问题顿时就冷了下来,寂静无声。
每次枪毙人都出现这种冷场现象,但过一会儿总会有人说他执行,有时候好几个人争着要执行任务。参加会议的都是老战士,连队的骨干,他们要求入党,有的还想提干,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
但是连长等了几分钟,没有一个自告奋勇的。
谁,谁来执行这次任务?连长又问了一声。他有点不高兴了,说,怎么回事,是叫大场面吓住了吗?妈的,平时你们积极得很,关键时刻都熊包了!
连长采取了激将法,还是没人吭声。连长脸上挂不住了,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他眼睛转了一圈后压制着心头的不快,举重若轻地说:这样吧,还是由一班长执行任务,一班副做助手。还真是大场面,还真得有经验的老同志执行任务。叫新手干我还不放心。
一班长就是陈平安,一班副是张克一。
可是陈平安没吭声。连长在他的脸上看了一眼,说:怎么样一班长,执行这次任务没什么困难吧,嗯?
再也不能不表态了,陈平安说:
我执行是没困难,就是……不太合适。
连长瞪了一眼,说:嗯?
我毙过四个人了,还有的人一个都没毙过,这次又叫我毙,别人没意见吗?
连长觉出陈平安是不想执行这次任务,脸色马上难看了,一字一顿地说:
正因为你毙得多,有经验,才叫你执行这次任务。好了,就这么定了。
散会了,班排长们往外走,连长说了一句:一班长留一下。
过了半个小时,陈平安回到宿舍。他脸色不好看。张克一问他连长跟他说什么啦?陈平安说,训了我一顿,说我狗肉上不了席!开公审大会枪毙人,正是立功露脸的机会,为什么打退堂鼓?还想不想在部队干,想不想提干?
张克一没再说话。士兵的服役期是两年,马上就该退役了,陈平安不愿退役,退役回去就要种田,他家乡种一年地打的粮食吃不饱肚子。他几次对张克一说过,他最好的出路是在部队提干。
公审大会九点钟开始,罪犯必须提前半小时押往会场。八点钟就把罪犯从号子里提了出来。卸掉了脚镣手铐,张克一就要捆,陈平安拦住了。等会儿再捆吧。
张克一说该卸下巴了。陈平安说:不用卸。我昨晚上就跟他说好,到会场他不捣乱。
真不捣乱?张克一不信。
真不捣乱?他跟我保证了的。
可别出事呀……
张克一不放心,还怕连长来了批评。连长还就来了。开万人公审大会,是连队换防以来第一次,连长怕出纰漏,提前二十分钟来检查准备工作。他看见陪法场的罪犯都捆起来了,死囚还蹲在墙角吸烟,面前摆着两碟菜,半碗酒。陈平安蹲在他面前吸烟,正在说什么。
陈平安!连长吼了一声,蹬蹬走过去。
陈平安看见连长了,走过来想说什么,但连长不容他张口就破口大骂:
胡球日鬼,谁叫你给他端饭哩!昨天不是定好了不叫吃饭吗?吃了饭有力气,闹起来咋办?好啊,你个陈平安,还给他喝酒,你是故意破坏这次公审大会吧,叫他开会时撒酒疯!快八点半了,你还不摘他的下巴,还给他抽烟……
连长,我跟他说过了,他说开大会不喊不闹……陈平安说。
不喊不闹?
他说老老实实……
鬼话,你听他的鬼话!关小号还要把房盖挑了,开大会不捣乱才碰上鬼了!你是成心要给我惹点事吧?快绑起来,把下巴摘了!快!
连长,那不太……太……陈平安的嘴磕巴了。
太什么?你说太什么?执行不执行,你执行不执行?我现在就撤你的职!你要是磨蹭,耽误了开大会,我先把你捆起来,问你个同情阶级敌人破坏公审大会的罪!连长勃然大怒。
陈平安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连长会这样大发雷霆。他的脸色变得死灰一样,嘴唇抖了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扭头朝犯人走去。张克一叫了两个战士跟过去。四个人一句话不说,把犯人放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起先犯人没出声——他也看到连长训陈平安了——但是把他翻过来躺着,陈平安的手捏住他的牙关,他便使劲扭动身体,把头左右摇摆,杀猪般嚎叫,班长,不喊,我不喊,保证不……捣乱……陈平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连长,但是他看见了连长铁青的面孔,便又抠住了犯人的下巴颏。他凶狠地吼了一声:别嚎啦!
犯人就再也没出声。
两个战士摁住了犯人的身体和两腿,张克一抱住了犯人的头,陈平安扳住下巴颏使劲儿拧,抠,扳,拉,但犯人的牙关节就是不脱臼。后来换上了张克一,使劲儿拧,还是不行。连长生气了,骂声废物,亲自动手。摆弄了足有五分钟,还是没弄成。这时候连长明白了,要使牙关节脱臼也不是简单的事,并不是陈平安故意不出力气。他的脸上出汗了。他站起来叫一个战士去叫医生。
看守所的医生来了,连长说你把他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医生睁大了眼睛说,我可没学过这个技术。连长气得睁圆了眼睛瞪医生,骂,你这个大夫咋球当的,连个下巴都卸不下来。
医生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但对这个老兵没法子发火,就出主意说打麻醉药吧。
麻醉药管事吗?连长问。
把他的舌头麻醉了,就说不成话了。
快去拿!
医生背着药箱回来,往针管里抽了五支普鲁卡因,举起来注射,但犯人拼命挣扎,把头摆来摆去不让扎,日你妈日你妹子乱骂。医生的手抖着扎不下去。陈平安又看了一眼连长,说:连长,算了吧,他不捣乱……
闭上你的臭嘴!连长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说。扳住,扳住他的下巴!
针头扎进去了。陈平安坐在犯人头顶上,双脚蹬住了肩膀,手扣住下巴颏往怀里拉。犯人的头再也动不了啦。两个战士压住犯人的身体和腿,身体也动不了啦。捆在背后的双手就压在他自己健壮的身体下边。医生的手抖索着把针头从犯人下巴下边的软组织扎了进去,把满满一针管普鲁卡因注射在舌根上。张克一说,注射普鲁卡因的时候他插不上手,他在一旁站着。那一阵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听见了又粗又长的针头扎进肉里的噗哧哧的响声,听见了药水射进肉里的滋滋声。犯人的头上脸上脖子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湿得像在水里泡过一样。犯人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喘不上气所致还是气的。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很大,眼珠子快进出来了,但很快就被不知是痛苦还是屈辱的泪水淹没了。犯人的嗓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一样,还有沉闷的从胸脯发生的吼叫声。他看见陈平安的脸也被汗水洗过了一样的湿,脸白得吓人。他的脸往一边扭着,像是怕医生把针扎在他的脖子上。他的抠着犯人下巴的手和胳膊出汗了,每根汗毛上挑着一滴水珠子。注射完了,他松手站起来。他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干完了一场力不胜任的重活一样。后来他掏出个手绢,把自己的手擦了好一阵子。
一松手犯人就骂开了,骂陈平安,骂医生,骂连长,骂他们不得好死,可是不到五分钟他就骂不出声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发作了,舌头硬了,就连他的嘴也不能动弹了,半张着。他的眼睛滞呆了,大颗的泪珠子哗哗地滚过几乎麻木了的汗淋淋的脏脸。他的嗓子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啊啊声,这声音后来也变成了呼呼的喘气声。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来俩战士把犯人扔上卡车拉到会场;开会时他嘴里虽还发出啊啊声,但台上台下的人都听不见;散会后游街示众,站在卡车上他也发不出声音。到了大沙沟他有点不老实,那里围得人山人海,他不叫战士架,他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战士的手,想自己走到挖好的土坑前去。那还行?! 不能叫他嚣张,两个战士死死抓住他,架着他走到土坑前摁倒,跪着。这时陈平安提着半自动步枪走过去,把枪口抵在他的后脑勺上。为了表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按着事先安排好的,连长扯着嗓门喊,瞄准阶级敌人,射击!叭,陈平安的枪响了。
枪声响过之后发生了一点儿混乱。关于这次公审大会,宣传得太广泛了,经常枪毙人的大沙沟周围站满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他们没参加公审大会,他们是早早跑到刑场上来看枪毙的,人群像赶庙会一样拥挤。不知是警卫刑场的战士没经验,枪声响过就放松了警戒,还是围观的群众根本就不怕警卫战士,枪声一响他们就潮水般往前涌来,一个排的战士也拦不住。刑场乱了,那几个陪杀场的犯人刚刚被扔上卡车,人群就涌到了死人跟前。有几个人从口袋里拿出准备好的馒头沾死人的脑浆子。可也怪了,以往毙完了人,陈平安转身就走,可这天他在死人跟前站了一会儿。可能他是对群众的这种热闹的场面感觉惊奇和不解吧,他站着看几个人拿馒头沾脑浆子。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一个戴蓝色大盖帽的人也挤进人群里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也去沾脑浆子。不知因为什么,陈平安跨前一步抓住了大盖帽的肩膀,把他拉得转过身来。
狗日的,你要干什么?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甩手打了个嘴巴子。
大盖帽愣了一下,接着开口大骂:
王八蛋,你怎么打人?我是公安局的!
原来那人是公安局的一名科长,也是执行任务的。他是受亲友之托沾脑浆子的。
公安局的也不行!你掏枪,你掏枪我毙了你!
那个科长气昏了,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腰里的枪,陈平安啪的一声来个持枪动作,把半自动步枪抵在肩膀上,枪筒对准了科长。科长的脸色刷地变了颜色,白得死人一样,身体一动不动,嘴唇索索地抖,说不出话来。沾脑浆子的人们吓坏了,忽地跑散了,一边跑一边尖着嗓子喊,要出人命啦,要出人命啦……张克一跑过去劝开了。叫两个战士把陈平安拉走。
回到营房,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大家洗洗手,张克一就喊,快,快,集合,上餐厅。全班都集合好了,不见陈平安。他往宿舍喊了一声,老陈,快点。宿舍里传来陈平安的声音,你们先走,我洗洗手。
洗手就洗手吧,我没等他就把战士带到了餐厅。张克一说。可是,我们吃完饭了,陈平安还没来。我当时有点奇怪他怎么不来吃饭呢。陈平安可不是那种人,枪毙了人以后恶心,不想吃饭。那是新战士的事。陈平安已经毙过好几个人了,毙人都不当回事了。我就拿了两个馒头端了一碗菜回来。我想,他可能累了。
进了宿舍我就喊,老陈,你干什么啦,不吃饭啦。没人回答。扭头一看,他还在墙角站着呢,手泡在盆里。我当他洗衣裳了,把饭菜放桌子上说,快,吃饭吧,吃完饭再洗。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吸烟,但是抽半截烟我觉出有点不对头了。他一直站在盆架前洗,盆里并没有衣裳。我走过去看,他正在搓自己的手指头。他搓得很仔细,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搓,然后打肥皂.冲洗,然后又搓……我拉了他一把,叫他吃饭,我说,你洗这么半天啦,你想干什么,想把手上的皮搓掉吗?你手上沾大粪啦?他回头笑了笑,走回桌子前吃饭。
他吃饭的时候我睡觉了。部队上的习惯是要睡午觉。我很快就睡着了。后来,大概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一个战士把我摇醒了。什么事?我问。战士不回答,很神秘地指指墙角。我往墙角看,陈平安又洗手啦。那战士悄悄对我说,我睡觉时听见哗啦哗啦的泼水声,坐起来看,班长就一直洗手。这时候我才发现,全班人都起来了,都坐在床上看陈平安洗手,一个个脸上显出困惑和害怕的神情。另一个战士蹑手蹑脚走到我跟前来了,小声说,洗一个小时啦,吃过饭就洗,换几盆水啦。
我往门口一看,心里也起毛啦。门口泼了好多水。我没出声,悄悄走到他身后去看。就像头会儿一样,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搓,那肥皂就剩个小薄片儿啦。不行,不能叫他再洗啦,我想,难道真是鬼魂附体了吗,叫死鬼缠住了吗?我有点害怕了,把他拉旧床上坐下,拿条毛巾叫他擦手。我大声地说,你神经啦!他笑了一下不说话,两只手举在胸前又互相揉搓,做洗手状,干洗。
这种干洗持续了好长时间,我真正害怕了,跑出去找排长。排长来了,坐在铺上和他谈话。说话的时候他又说又笑的,和平常一模一样-,但是两只手举在空中,还是做洗手状,洗个不停。排长抓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手不动就不行吗?他笑,说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手就是闲不住。排长一松手他就又洗起来,干洗。
过两个月我就退伍了,张克一结束了陈平安的故事,说,新兵役法规定,服役两年就可以退伍。连队领导说新的兵役法不好,新兵入伍刚刚训练出来,还没怎么服务就要回家,这不利于提高队伍素质。连干部希望老兵延长服役期,多干两年,这样他们做工作省心。我没同意,我说我还是回农场种地去吧,看劳动队枪毙人的兵没什么干头。陈平安没退役。他不愿回家,再说连长挺器重他,早就许愿提拔他当干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他还没提干。他干活执勤时和正常人一样,但是一闲下来就洗手,干洗。他得了这病以后半个月,就被送到团卫生队看病去了,卫生队把他送到师医院去治病,说卫生队还没见过这种病。我离队时他还没回来。不知道他现在提干了没有。
恐怕提不了干吧,我说。我告诉张克一,这种病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起码三五年治不好。我举例说明:咱们团二分场有个叫姚玉英的姑娘,是 1969 年 12 月份来兵团的兰州知青,她来河西半年就得了和你的战友陈平安一样的病,也是爱洗手——干活的时候不洗,有事做的时候不洗,闲下来就洗,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洗。别人都不敢和她在一起待着,她一边和你说话一边把两只手互相揉搓,忙活活地举在你的面前洗个不停。和她坐在一起说话叫你心里不自在,发毛,疹得慌。她谈了几个对象,都是谈几天男的就不跟她谈了,说跟她在一起心里发慌。她也是去兰州看过了,连精神病院都去了,但治不好。和那个总想撒尿的林梦云一样,医生们说她没有器质性病变,没什么病,只是一种深刻的洁癖。她爱洗手已经五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