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
第一篇 1949-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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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零年夏秋的雨季,蚊子很多。中南海行政处下属,专为中央书记处书记服务的服务科,有一名服务员住在中南海瀛台,染上流行性大脑炎。中南海门诊部的主任误诊为感冒,没有进行相应的急救治疗而死亡。周恩来,杨尚昆震惊万分,因为瀛台距离毛的住处丰泽园、颐年堂及菊香书屋很近,他们深恐毛受到蚊子叮咬而染上流行性大脑炎1

因此中共中央决定改组中南海门诊部,撤销了门诊部主任的工作,立即将香山门诊部迁进中南海,加强卫生防疫和医疗。于是我随同门诊部进了中南海,开始了我生活上又一大转折。

门诊部设在南海流水音及沿东大墙一带的院落。这地方原本是乾隆皇帝晚年游乐与休息的地方,乾隆御笔的木制对联、匾额仍然挂着,但年久失修,油漆彩绘已经剥落。一九五三年大修整以前,没有自来水,都用南海边上的机井。门诊部就用这片房屋的一部分做为宿舍,一部分设立门诊室、手术室及病房。虽然仍是因陋就简,但比在香山时要完备些。

一九五五年以前,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共中央宣传部在城内的房子还没有修好,暂时设在中海居仁堂及附近。军委的彭德怀、中宣部的陆定一、张际春、何凯丰,以及陈伯达、胡乔木和任弼时的未亡人陈琮英,都住在居仁堂以东的永福堂等以福为名的八个四合院中。

中南海门诊部的医生中,只有我受过正规训练,所以就让我负责。我分配到一间小宿舍。后来我搬到比较大的南船坞宿舍去,慎娴和我那还在襁褓中的儿子李重便来跟我同住。

中南海警卫森严。从一处到另一处都有哨兵沿路站哨和检查通行证。我在毛住处附近的中南海门诊部工作,佩戴着乙种通行证,只能在门诊部和我住的宿舍一带活动。慎娴虽然也分到乙种通行证,但行动自由小得多。后来我调到毛处工作,才换成甲种通行证。

在中南海门诊部内,我照顾起许多领导干部的健康。那时大小干部在城内没有宿舍,同他们的家属都在中南海内。因为花了八年时间抗战和四年国共内战,他们大都是结婚不久,刚刚有了小孩,对孩子很宝贵,有一点小病都希望去看,而且要求我看。这样就造成我日夜忙碌,很少休息了。

我申请入党,但我的政治历史很有问题。换言之,我的“成分”不好。我的父亲在国民党时,做过官,是所谓的官僚。我的岳父是地主,那时全国土地改革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我岳父被打成“人民公敌”,剥夺了公民权和所有生活保障,他现在完全靠我赞助。

此外,慎娴于一九四四年在云南省昆明巫家坝美国空军供应处,一九四七年又在南京英国文化委员会工作过,有人一直怀疑她是美、英特务。

我年轻时的活动也令党怀疑。一九四九年回北京后,每个人都要写一篇自传,我将年轻时的经历交代清楚了。一九三六年我在江苏省苏州(亦即吴县)东吴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是高中一年级。当时国民政府规定,高中一年级学生都要集中军事训练三个月。从五月到七月,我和全班同学集中到江苏省镇江三十六标接受军事训练。

在集中军训结束前,我和一些同学集体加入中华复兴社。回到学校后,没有人找过我谈到中华复兴社,也没有什么行动。然后我从医学院毕业后,在国民党里当过短期军医的那小段经历也被共产党怀疑。

但问题是,中华复兴社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前身,也是蓝衣社军统的前身,是国民党内的特务组织。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参加以后,会没有任何行动或活动。

汪东兴决定派人对我的背景做更进一步调查。他们一直怀疑我曾是中华复兴社的活跃分子,搞不好还是个国民党特务。我入党的事,就此拖延了下来。

但我极想对正在热烈进行的革命付出一片心力。我申请加入土改队,自愿下乡,把大地主的旧土地和财产重新分配给穷苦农民。虽然我岳父母丧失了他们所有的财产,我仍然支持这个改革。我相信只有土改才能终止乡村的剥削,改善贫穷苦况。

多年以后,也参加过土改的朋友才敢跟我说当年的运动常常十分残暴不公。但我的申请未被批准。党告诉我,中南海需要我的医疗服务。

一九五零年夏天朝鲜战争爆发,我也申请自愿从军。对日战争和国共内战时我未参军,因此我想趁这个机会报效国家。当时美国的军备远远比中国先进,我心里以为中国必会战败。我很关心战情发展,听到中国连连传捷报时,心情非常激动。这是百多年来中外战争中,中国第一次扬眉吐气。我得知美国竟在韩国使用细菌战时非常震惊2。即使在朝鲜战争状况未明的阶段,我仍以身为中国人为荣。但上级仍拒绝我的申请,要我留在中南海。

我变得郁郁寡欢,我既不能为革命效力,又没有机会成为神经外科专家。我觉得和那些身为革命分子的病人之间有一道鸿沟。入党的事一直没有结果,使我沮丧不已。

一九五二年春天,我首度与毛的家人有了接触。

那时毛三十岁左右的二儿子毛岸青精神分裂症发作。毛有两个儿子,毛岸青和毛岸英--都是他第一个自由意志下的婚姻配偶杨开慧所生3。杨在一九三零年因拒绝背叛毛而被国民党处死。那时毛在数百里之外的江西井岗山已经和贺子珍结婚。杨死后,两个孩子前往上海,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流浪生活。一些认识毛岸青的人,都觉得上海租界巡捕曾残酷殴打毛岸青,此事是他精神分裂症的导因。数年后共产党在延安建立基地时,才又找回他俩,毛随即将两兄弟送往苏联读书。

朝鲜战争爆发后,二十九岁的大儿子毛岸英赴前线作战,不幸在美国炮弹轰炸中丧生。这期间,毛岸青在中共中央宣传部翻译处做翻译。

一九五一年底开始的三反运动中,中央宣传部内揭发出,毛岸青的稿费被另一个人冒领了,他一怒之下打了这个人一记耳光。毛泽东知道之后,狠狠批评了毛岸青,毛岸青的精神分裂症发作。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症的一些现象,有时发呆,长期失眠,不过没有引起家里人的注意。

毛岸青发病以后,便住进中南海门诊部的病房。

春末夏初的一天傍晚,我在办公室内整理病历,值班护士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叫我说:“江青来看毛岸青了,要你去汇报病情,快点。”

我走进病房旁的一间休息室,江青坐在一个靠背椅上,旁边站着漂漂亮亮的她的一个护士。

以前我都是在路上离得很远看到江青。我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见到江青。我心想,可真是个电影明星出身,穿戴自然与众不同,只是没有想到,会与大家有这么大的差别。那时共产党刚进北京城不过三年,无论是干部还是一般工作人员,都穿着灰色或蓝色土布“毛服”,正是所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候,衣服褪色、油垢、补绽,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可见到。

江青穿一身银灰色纯羊毛派力斯的连衣裙,敞领上装内是米黄色绸衬衣,穿著长统肉丝袜,下面是半高跟黑色皮鞋,头发又黑又多,烫过,精心向后梳,挽起一个发髻,眼睛圆圆的,眸子既黑又亮,皮肤细腻,乳黄。她瘦削,大约有五尺三、四寸,可是上半身却显得比下半身长。她那年三十八岁,我则是三十二。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她说:“你就是李大夫。”一口纯北京话,没有等我回答,接着说:“岸青的情况怎么样了?”

有人说江青年轻时很漂亮,我倒不觉得。我觉得她顾盼间让人感到高傲、冷漠。

我便将毛岸青的病情向她说清楚,并且说明在门诊部没有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设备,只能提供短期的治疗,转到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去治疗较为妥当。

她沉思一会,然后对我说:“我将你的建议,报告给毛主席,再决定吧。”然后她伸出手来,同我握了握手。她的手指细长柔软,指甲修剪得很尖俏。她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家。”然后向院子走去。这时我才看到,有三名警卫人员站在院子里。

总的说来,江青使人感到精明苛刻。谈话时,不停地打量着谈话的对手,似乎想在对方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什么。在她的目光中,看不到温暖与信任。相反地,在那两道炯炯的目光里,流露着侦伺对方的神色。

不久,毛岸青被其他医生正式诊断为精神分裂症4,并住进大连一家疗养院,由北京医院一位护士全天候照顾。岸青与那位护士谈了恋爱。但家里早就替他安排好了婚事--毛岸英遗孀刘思齐的妹妹张绍华。心碎的护士只好被迫返回北京。

一九五三年秋天,在这件事发生后年余,当时任毛泽东秘书和宣传部秘书长的胡乔木请我到家里,给他检查身体。当时他患有过敏性鼻炎和十二指肠溃疡,经常发作。

胡乔木住在中海居仁堂以西迤北,以永福堂打头的以福字命名八个堂的最北一个四合院内。他的妻子叫谷羽,在中国科学院工作。

我到胡乔木的卧室,胡脱去上身衣服,我给他检查。

正查的时候,谷羽跑进来。神色张皇地对胡乔木说:“江青来了,快穿衣服。”

胡乔木立刻爬起来,一面穿上衣,一面同我说:“李大夫,对不起,今天不能检查身体了。”

我匆忙往外面走,江青已经大步走进来,正碰在一起。她握我的手说:“这不是李大夫吗?”胡乔木迅速答道:“我请李大夫检查身体。”江说:“还没有检查完吧,我可以等一下。”胡说:“不,已经检查完了。”我同他们告别,走了出去。

这是第二次与江青见面。这次仅是匆匆一瞥,她给我的印象与第一次相同,只不过让我感到更冷淡更倨傲。

我在门诊部工作是极其勤恳的,每天除上下午门诊以外,夜间还要出诊。另外,我给人们看病时,无论是首长或是普通工人,我都一样的细心认真治疗,从来不会因为他们的地位不同而有不同的态度,所以我受到了中南海内上上下下人们的交口称赞。很多人对我十分信任,甚至愿意将个人及家庭的烦恼同我谈谈。一九五二年秋天,中共中央直属机关选择模范工作者,我被一致推荐为甲等工作模范。

五零年后调查人员找到了我在集中军训时的中队长徐斌,他正在贵州省息烽县的监狱中劳动改造。徐完全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他们又找到了一些我在东吴中学时的同学,这些人都证明我没有过政治性活动。总之,他们调查了所有可能找的人,都没有得到我有过政治性活动的证据,甚至有的人还说我并没有参加这类政治团体。这次调查一共用了两年多时间,结论是“查无实据”。

我的“阶级背景”和这些政治性活动在往后中国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横扫过时,又会回来困扰我。但我仍在一九五二年十一月被吸收为中国共产党候补党员。我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认识其实只有《共产党宣言》、毛的两篇文章、年轻时我大哥给我念的几本书和一些共产党口号而已。

在中南海工作这几年下来,我对我本身情况的估计,越来越清楚。我五二年虽然终于参加了共产党,但在工农干部的眼光里,我永远是一个本身历史很复杂的知识分子,不是他们的“自己人”,我充其量只是个被“团结、利用、改造”的对象。

因为我是医生,他们只不过要利用我的医疗技术专长而已。

汪东兴是中央警卫局局长,负责最高领导同志的安全工作,还兼任毛泽东的卫士长。我是在中南海门诊部认识他的,我们后来成了朋友。他是老共产党员,参加过长征、在乡村长大。他在十岁时,因在城里的街上随地小解而差点被警察拘捕。汪的父亲付了一元大洋使他免去牢狱之灾。汪痛恨当时国民党的腐败,便加入了共产党。他在延安认识了毛,并开始为毛工作。一九四九年后,他跃升到这个政治职位。但他一直很尊敬知识分子,对我这个接受西方训练的医生也特别客气。

一九五四年刚过了十月一日国庆节,二日下午,我正在门诊部值班,汪东兴给我打来电话,约我晚饭后,到他那里去,说:“有事情要谈谈。”我讲我在值班,有什么事。他说:“你来了,再仔细谈。”

我觉得很突兀,因为汪平时说话,一向直爽痛快,从来没有将话留下,不立即说明。

那时都很简陋,汪的宿舍就是一间大房子,是办公室、会客室、饭厅兼卧室。他的小孩和保姆另外住在院子对面的平方里。他刚吃完饭,要我坐下,泡了一杯茶。

他说:“这是今年的龙井茶,你尝尝。”我喝了几口茶,就问他有什么事要我去办。他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他讲:“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放在门诊部,保留这么久,没有调出去?”我说:“我不清楚。”

他说:“我观察了这么几年,你很受群众的欢迎。你最大的特色是对待人不分高低上下,一律耐心周到,不势利眼。所以,不只是一般同志,就是高级首长都知道你。你的高明的医术,平易近人的人品,热情细心的服务精神,给大家的印象比较突出。在闲谈时,毛主席他们都听说了你。给毛主席找个保健医生,能胜任下来的不容易找到。我已经请示过周恩来总理,他批准了,昨天我当面报告了毛主席,他同意。不过要先见见面,谈谈,如果谈得来,再定。你要准备准备。”

我听了后,大吃一惊。我再也想不到,会指派我做这么一份工作。

我在门诊部时,毛的住处是绝对不允许进入的。虽然身在中南海内,这块地方真可谓近在咫尺,但是在我的眼内,真象是海外仙山一样,既神秘,又庄严。我常常抱着崇敬的心情,在南船坞楼上我的住室窗口,望着这块地方。这里是全国的心脏,从这里传出来的每一次跳动,都牵连着大陆中国内的每一个人的命运。

许多思绪此时一一闪过我脑海。我的妻子慎娴在美军供应处和英国文化委员会工作过,没有办法找到她不是特务的有力证明,因此她没有资格加入共产党。而我也没法改变我的出身背景。何况,毛已经有了保健医生5。然后我又想起我大曾祖临终时交代子孙不要作御医的遗言。

我将这些想法,都告诉了汪。他听后哈哈大笑说:“你怎么想的这么多?你的历史问题和家庭的一些问题,在你入党前已经审查过了,都做了结论,不是新情况,新问题。要你去工作,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定下来,是经过党委讨论。而且你的这些问题,报告了罗部长和杨主任,也报告了周总理,都认为不成问题,才报告毛主席定下来。你还有什么犹疑呢?至于你大曾祖的事,那时封建皇帝时代,怎么能同现在相提并论呢?”他说完又大笑起来。

我又问他,傅连璋知不知道这次的分派。傅此时已是新设立的卫生部副部长,兼任保健局局长,负责中央领导同志的保健工作。他自认是毛的密友和追随者,非常关心毛的健康,自然会想参与我分派的事。

他说:“傅部长虽然是你的上司,但是这样的工作,是中央直接定下来,不需要他参与。”但实际上汪估计不足,傅对于我这次任命没有通过他,十分不高兴。

我当时又问汪:“是不是是再考虑一下,商量商量呢?”我深知给毛工作,是个众目交集,引人注视的所在,尤其负责他的健康保健,责任太大。一旦发生点差误,即使算不上什么的差误,也会将这些问题联系起来,而形成“阶级报复”的骇人罪行。

汪说:“不行了。这已经是组织上定下来的事,没有考虑商量的余地。”我看这事已成了定局,没有回旋余地。我又说:“我在工作上自然会十分谨慎小心,但是医疗上不可能十全十美。万一有点差误,那时就复杂了,而且会连累到你。”

他说:“不要想的太多。你做自然要谨慎小心,要请示报告,但也要放胆去干,不能没有主见,也不能事事都请示报告,要勇于负责。我看你能干好,我不会看错人。”然后他又说:“你准备好,先与主席慢慢熟起来,能不能做下去,适合不适合,还要由主席自己决定。你等着吧,会找一个很自然的机会让你见主席。到时候我会通知你。就这样吧。”

在这次谈话以后,汪将毛以前的一些病历记载拿给我,要我了解毛的病史,并嘱咐我多做些准备,还同我说:“主席就要离开北京,到南方休息,这次你先不要去,照旧在门诊部工作,还是要找自然机会见他。”

我回到宿舍,同娴说了领导上的这一决定,和我跟汪谈话的经过。她也认为,既然中央定下来,不可能改变了。她说,这工作责任太重,不能出任何一点毛病。从这天起,娴无日无夜不为我的工作与安全担心。

曾任共产党五大书记之一的任弼时同志于一九五0年猝然与世长辞后,其未亡人陈琮英变得极为消沉。陈常来门诊部看病,主要是头痛、失鸣和耳鸣。我给她镇定剂及苏联的一种溴化钾和咖啡因混合药剂服用,但她的问题纯粹是心理上的,门诊部也无可奈何。我只能尽量安慰她,人死不能复生。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对人十分善良热诚,认识我时间长了,待我如同子弟。

后来我奉汪东兴之命陪同陈琮英同志到上海和杭州休息两个星期,以防她忧郁症病情恶化。当她知道我被派去做毛的保健医生时,她同我讲:“这个工作可不好做,千万谨慎小心。毛老头脾气大得很,而且翻脸不认人,没有人在他那里干得长的。江青这个人,是出名的骚贱货,待人刻薄,你千万别上当。在那个地方工作,一旦搞不好,出来,没有地方敢要你,弄不好还要坐牢。”

在五十年代初,毛的威望正如日在中天,谁也不敢背后议论他。这些肺腑之言,简直是“反党言论”。这些话我一直铭记在心,在此后的行动中,无时或忘。

一九五零年后的两年内,连续推行了“镇压反革命分子运动”和“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前一个运动主要打击国民党的党、政、军、警人员和黑社会分子,后一个运动则主要针对共产党内掌握一定权力的党员干部,其中固然有少数确有腐化行为,但大多数是挟夙怨借机打倒对方。

中南海内也展开了保健医生的“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一九五五年“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中,在警卫局长汪东兴的指挥棒下,将一些保健医生打成“反党分子”

。原来是几年来这些保健医生不满意脱离医生临床工作,单纯只给一个人做些照料生活的所谓保健,凑在一起时,不免讲些不满意的话,甚至发牢骚。警卫局便藉此机会整整医生们。

这种“批判斗争会”几乎每天下午、晚上开,每次要开四或五个小时,弄得人疲劳不堪,而同时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江青的保健医生徐涛(他也曾短期任过毛的专职医生)在批斗会中是众矢之的。开批判斗争徐的会上,江青特地叫卫士参加,“揭发”徐对江青是如何“粗暴”,如何“虐待”江。并举出例证,如,江青叫徐拉上窗帘,因为日光刺目,徐没有立即拉上,于是成了有意损伤江的眼睛;江要求室内温度固定在摄氏二十六度,江感到冷,批评徐降低了室温,徐拿了室内温度计给江青看,恰好是二十六度,于是成了有意在精神上折磨江。像这样的“罪名”不一而足,要徐承认“有意反对江青,反对共产党”

。最后徐被定为“反党小集团”的主要成员。奇怪的是,其他的“集团”内的保健医生,都被调离中南海,可是这位“反党分子”的徐医生,并没有被调出中南海,反而继续给江青做保健医生。

我很同情我那些医生同事。我知道他们没有做错事,他们绝对不是反党分子,但我只能保持沉默,如果我很公开替他们辩论,我也会被归为反党分子。

走笔至今我仍感到良心不安。一九五二年的“三反运动”中,我大哥、堂哥都受到波及。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清楚他们是无辜的,但我不敢站出来为他们辩护。

在我正式为毛工作之前,我就已经违背良心了,无法言行合一。在政治风暴中我总是三缄其口,但此次批斗大会上,我被迫加入攻击的行列,来保全我自己和家人。

我无法指控那些医生反党,我只说他们不该发牢骚,他们没有好好做好工作,所以应该反省学习。

我那时不知道,一九五四年就展开的保健医生批斗会里,医生们其实只是汪东兴和傅连璋争权夺利的棋子。

这两个人的职务无可避免的会发生冲突。任卫生部副部长的傅连璋负责指派中央领导同志的保健医生。凡是傅派到“中央首长”处的医生,都要定时向傅汇报,回报的内容不只是身体健康情况,也包括所了解的言论和行动。傅还透过这些医生递送他写给某“首长”的信,表示他的关心。傅采取这些手段,来摸清“中央领导人”的政治动向,特别是党内斗争的动向。在“中央领导人”中,自然毛泽东是傅视为最重要、最需要摸清的人物。

而身为警卫局长的汪东兴恰恰也是尽一切可能,使“中央领导人”(特别是毛泽东)的身边工作人员,摸清中央的意图动向,进一步垄断这些情况。汪能指挥的主要是警卫人员和卫士,因为这些人都是汪亲自选派的,但是汪也要利用医生和护士收集情报。于是傅连璋认为汪东兴干涉他的业务职责,汪又认为医生听傅连璋的指挥。

在汪任派我为毛的保健医生后,汪傅之间的勃溪剧烈。傅想以我的家庭背景问题说动毛不任用我,汪则转而利用反革命批斗大会一一攻击傅委任的医生。最后是汪胜利了,医生们只是牺牲品,汪东兴和傅连璋之间形成决裂局面。

发生这次所谓“反党小集团”事件时,我受到很大的震动。我完全明白了,在工作中,只能绝对服从,不能丝毫违背“上级”的意旨,如不谨慎而触犯“上级”的个人意志、威望、都会被无情的“整”,也就是被镇压。采取的方式,是“群众的”制裁办法。群众呢,他们是被指定参加这行动,甚至他们在会上的发言,都是早经排好的。

这次可真是一次非常生动的教育,让我明白,每一个人都是在一个布置好了的环节内言谈行动。一个人不能有什么个人意志,只能是一部庞大复杂的机器中的一个小零件——不管这零件安装的部位合适不合适,也不管这零件在整个机器运转时,能不能起作用,只要甘心在这部位上听命运转下去就可以。

这点对于自由知识分子的心灵,所造成的痛苦是难以比拟的,在“为人民服务”

、“一切服从党的需要”的钢铁纪律下,保全自己的唯一途径,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在一片颂扬声中,所有的生机都被斫丧了。违背良心的言论,违背良心的行动,成了准则。而更糟的是,唯有这种办法,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进而一步步爬上去。

四十年后的今日,我在美国安全的环境下,追忆这些往事,我知道我当年还是会这样做,我没有余地,我那时得保护我的家人,无路可走。如果今天我回了中国,政府要我支持一九八九年血腥的天安门事件,我也必须同意。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只有一直违背自己的良心,才能在中国生存下去。

而四十年前的我,在与汪东兴会谈数月后,仍满心欢喜的期待毛的召见。但毛迟迟未召我去。


注释

Footnotes

  1. 共产党第五大领导人任弼时因脑溢血突然暴毙是另一个原因。也正是在这时,每位领导人都派任一位专职保健医生。

  2. 中国当局一向坚称美国在朝鲜战争中使用细菌战,美国官方则一直否认。

  3. 另有报导指出,毛与杨开慧共育有三子,其中一个(译注:毛岸龙)在杨开慧被处死后,下落不明。

  4. 于李医生前任毛专任医生的王鹤滨指出,毛曾将岸青的一些信转给他,岸青信中说他的心灵被一个小人占据了,那个小人常刺激他做一些不该做的事。岸青写说,他控制不了那小人,也无法逃避他,他为此感到很局促不安,但没有那小人时,毛岸青又觉得寂寞。年光事件后陈学诗为毛岸青做诊疗。中国解放后,精神医学几乎全然瓦解。文化革命后,也在狱中关了七年。李医生不知道岸青或其他高级领导接受哪种药物治疗。但他确定医界从未使用导电筋挛疗法(ECT)。王鹤滨说,此事后,毛岸青被送往苏联接受数年治疗。

  5. 一九五四年前毛的医生包括傅连璋、陈兵辉等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则有王鹤滨、周泽昭和徐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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